最终章 此间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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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他手腕处有伤,拉过来一看,好长一条口子,心疼道:“怎么回事?”

“医院有病人失控,不严重。”他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是她伤的。

她忧心:“你的工作好危险。”

他抚一下她的头:“没你的危险。淮如都找你复仇了。”

甄意叹气:“我不记得当时的事,真相是什么?”

给她催眠的时候,他试着探索过。可甄意不记得,那部分记忆可能在甄心那里。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给她。甄意接过来一看,她成了嫌疑人,目前潜逃?

言格目光落在草地上:“真相只有你知道,你受了刺激想不起来。之前情绪激动,我只好让你在这里休息,等你准备好。”

“等我调整好状态?言格,我现在就准备好了。”她语气坚定,“不知道是什么刺激让我忘了,可我一定不会杀人。我不要做嫌疑人,要去弄清楚。”

“明天我陪你。”

她接过他手中的粥,慢慢吃着,问:“言格,我觉得我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怎么说?”

“总有事情想不起来。难道我精神脆弱一受刺激就忘?在表姐家,法庭后见戚勉,林警官死时,淮如死时都是这样。记忆好零碎。”

他没回答。

“能不能用催眠帮我想起当时的事来?”

他抿了一口茶,说:“去警署了解情况再说。看看警方的意见。”

如果真的到了需要唤醒记忆的地步,就把所有记忆一起唤醒。虽然会再一次刺激和伤害,但有他陪着,还有他刻在她记忆里的缓冲带,她一定可以渡过精神危机。

“好。”她点点头。因为下定决心而心情放松下来。

她吃完粥,言格问:“想看星星吗?”

“诶?”

他抬手关了灯。卧室陷入黑暗,中央却出现一大束白蒙蒙的月光。

甄意惊讶,原来草地上的屋顶嵌着一块大玻璃。可以看见山中璀璨的星空。

白月光如同一帘圆形的纱帐,甄意走进月光里仰望,上头的夜空……

“好美啊!”她躺在月光纱帘绿草床上,挪一下,“你快过来呀!”

言格躺在她身边,一起看星空。

这样的场景,他想过很多次。每个有星光的晚上,都会怀念。今天算得偿夙愿。

“好漂亮,这样的星空一辈子也看不厌。”她内心期待而期许。在好多地方看过星星,却从没在卧室里的草地上看过。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这一束月光。星空在她眼中不再浩瀚辽阔,而是有边有际的圆形,像黑暗中一盘闪闪发亮的碎钻。

如果下了雨,看雨水铺天盖地砸下来,也会美得惊心动魄吧。

秋夜的星空灿烂静谧。她记得言格教他认识星座时,她费力地仰望,委屈而苦恼,说鬼画符的点点怎么会是星座?双鱼座哪里像鱼,大熊座也分明不像大熊嘛。

眼前是美丽的夜色,心里是过往的回忆,她唇角含笑:“言格,我想住在你这里。”

他轻轻屏住呼吸。她望着天空,漂亮的眼睛里盛满星光,幸福地憧憬,“如果你的床换成大红色,一定很好看。红被红床红纱帘。”

言格的眸子里星光涤荡,睫毛一垂,遮了过去。星光下白皙清秀的脸颊上浮起极淡的红。

嗯,会很美。如果甄意睡在里面,会更美。

她抿着唇笑,隔一会儿又重复:“言格,我想住在你这里。”

“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扭头看他,两人之间刚好隔着一株蒲公英,白绒绒的羽毛,近距离放大,像一团烟雾。

他也扭头看她。月下他清黑的眼睛比蒲公英的梦境还要美好,问:“住一辈子呢?”

“我说的就是一辈子。”

她瘪瘪嘴:“一辈子算什么呢?言格,如果你能活一万岁,我也会喜欢你一万年。”她眸光闪闪,咧嘴一笑,忽的用力一吹。蒲公英种子如礼花般绽开,四处飞舞。

他微微眯上眼睛,躲避着蒲公英扭过头去,不经意间,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言格,你笑啦!”她惊奇地坐起身,眼睛里含着不可置信的愣愣的喜悦。

他躺在草地上,拿手背遮住眼睛,手心落了一粒蒲公英种子。

他是笑了。听她这样夸张的语气,他又不可抑地弯了弯唇角,很浅,却如和风霁雨,月朗星稀。

她再度痴迷,身随心动地扑去他身上,吻住他的唇。

言格,是谁说,如果想让你爱上我,就让你笑吧。所以,我做了好多事情想让你开心,让你笑。

可你一笑啊,明明就是我又爱上了你。

次日早上,言格把甄意送到警署。

司瑰一见甄意,立刻上前问她的近况,见她好好的,也就安心了,又压低声音:“你是自我防卫对不对?”

甄意歉疚道:“我并不记得。”

言格递给司瑰一份文件夹:“这是甄意案发当天的伤情鉴定。”

那天带甄意回深城前,言格早做准备请医生做了鉴定,并刻意略过她在街上和精神病院里受的伤。司瑰翻开看一眼,勒痕、割伤、瘀青、内伤……她走去季阳和陈队身边,低声说:“足够让甄意判定淮如想杀她,符合合法杀人。”

季阳不予置评,问言格:“你知道甄意和淮如之死有牵连,为什么不及时带她来警署?”

言格平静道:“她是我的病人,受刺激短暂失忆且情绪激动。如果带来警署审问,会加剧对她精神的刺激。”

季阳一张扑克脸,看不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进去审问室前,言格拉住她的手腕。她疑惑地回头看他:“怎么了?”

“没事。”言格说,大拇指却习惯性地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警司们都看着呢,甄意心弦微颤。

他眸光清澈:“甄意,不要怕。”她好笑,刚要说我哪里会怕,却听他话未完,“我在这里。”

她心里咚地一下,热乎起来,遂软了声音,柔柔地撒娇:“知道啦。”又俯身凑近他耳边,软乎乎地说,“言格,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男朋友了呢!”

言格稍愣,脸微红地抿了抿唇,松开她的手。

甄意进了审问室,所有问题都一五一十地回答,想不起来的则说不记得。季阳说甄意的公寓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对此甄意觉得不解。

言格给她请了律师,所以季阳无法问太多的问题。出门时撞见杨姿从另一间审讯室出来,甄意想起季阳的问题,走上去问:“你是不是私自配了我家的钥匙?”

杨姿冤枉道:“你家钥匙我见都没见过。”

甄意扯扯嘴角,有段时间杨姿工作忙赶不上地铁,晚上住她家。她特意给过她钥匙。她知道无法理论,转身离开,却见到杨姿身后的卞谦。他已经来警署工作。

卞谦看甄意气得脸红,大致知道杨姿的案子,安慰:“算了,她是犯幻想,别和她生气。”

甄意听说杨姿天天来警署闹,说她真和男人发生了关系,说警察包庇言格,警署上下都知道。她更难受,道:“你也不给她辅导辅导,劝劝她,让她别这样了。”

卞谦叹气:“我正在试,不过她很固执。”

甄意和他说了几句,便和言格一起离开。下楼梯时又遇到淮生。

甄意刚奇怪,又想到淮如死后法医会给她做尸检。

淮如从她家阳台摔下去。她不知该不该打招呼。可淮生看见了她,走过来,眼睛红红的,脸色也憔悴:“甄意。”

“淮生,节哀。”

“甄意,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姐姐。对不起,我姐姐又给你添麻烦。”他眼里浮起泪雾,“可姐姐也很辛苦。对不起,请你原谅。”

“是我没处理好,没救到你姐姐,也请你原谅。”

淮生拿袖子蹭眼泪,捂着眼睛哽咽:“她一人在外面逃亡太可怜。终身监禁也会被监狱的人欺辱,现在……她死的时候应该没有长久的痛苦。”

甄意看见淮生的手,惊问:“你手上怎会那么多伤?”

淮生拉上袖子,愈发悲哀:“姐姐不在,自己做饭总会被烫伤。”

言格微微皱眉。烫伤?不止,还有隐约抽打或勒到的伤痕,密集而繁多。

回深城的路上,甄意睡在后座,头枕在言格腿上。

“这两天都在睡觉,怎么还是那么困?”她闭着眼,精神不太振奋。

言格低头抚摸她的脸,手指与脸颊间的温度细腻而柔软。他懂她,她喜欢肌肤间亲密的接触,他抚摸几下,她心里不耐的情绪便消弭下去,变得安宁。

“甄意?”

“嗯?”

“因为杨姿而心里难受?”

甄意不搭话,扭过身子委屈地抱住他的腰身:“嗯。”想在他面前装没事,却还是被他一眼洞悉。

她的脑袋紧紧埋进他的腰腹。他稍顿一下,继续抚摸她的头发:“不要难过。”

“唔。”此刻,他手指在她发间抚弄的感觉私密而宁神。他一安慰,她就治愈了,唇角忍不住绽出大大的笑颜。

他笔直地坐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外边的太阳,白皙的脸上有一丝微红:“甄意。”

“嗯?”

“你的脸……压在那里了……”

“……”她一动不动,紧紧搂着,“我知道啊。”

甄意原本打算留在K城,可言格邀去他家,便再次回了深城。

细草铺毡,繁花糁径。木舍三楹,花木四合。

一下午,甄意裹着毛毯躺在楼阁外露台的摇椅里,琵琶树下,偶尔合眼睡觉,偶尔睁眼望天。风很大,能吹动她的摇椅,晃来晃去。神思都变得散漫。

气象预报说,罕见的秋冬风暴要登陆K城。森林落木萧萧无边,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如此自然大势的时刻,就该待在最亲近自然的地方。

言格在屋内写字,偶尔看她睡着,再拿一条毛毯给她加上;偶尔看她醒着,端一杯热茶给她;常常……只是走到门口看她一眼,看她在风里发丝狂乱睡颜却安静,看她还在,又拔脚返回。来回数次,甚至可以站在门边看她几十分钟,无只言片语,唯有眸光深深。

夜里吃过晚饭,言格要去塔楼的书房找资料。甄意洗完澡,裹了他的浴袍,跟他一起。

到了晚上,山风更大,在楼外盘旋呼啸,塔顶四角的驱邪铃叮咚作响,和着风声,像交响曲。

灯光柔和,烛火温暖,外边风大,这里却是最温柔的避风港。言格身姿挺拔,在一壁的书架前找书,甄意则悠闲地背着手,踱着步子四下张望。

他书房很多,卧室一个楼下一个,塔楼里还有两个。三楼貌似着了火,二楼安然无恙。

这个书房专放古籍。书页的泛黄程度已不可用岁月来形容,只怕得说历史。草纸,牛皮纸,卷轴,木简,甲骨,铭文……哪一本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

甄意满心敬畏,望着经过现代技术修复保养的书籍,不敢轻易触碰。好不容易瞅到一排只有指头般粗细的皮质卷书,拿出一个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又轻又薄,手感细腻清凉。呃,鬼画符一样,看不懂。

“这是什么?”她问。

言格回头看一眼:“《大般涅槃经》。”半晌,道,“那是人皮书。”

人皮?甄意双手捧着把它放回去,在心里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走几步,又见一排竹简卷轴,锦巾上书“言氏家训”。

甄意来了兴趣,拿起“治身”一卷,打开看:“……礼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宙宇可臻其极,情性不知其穷……”干枯的竹片,风干的墨迹。

捧它在手心,仿佛看到钟鸣之家上千年的礼风遗存。

她愈发小心谨慎地把它收好,轻手轻脚放回去。这一屋子的古籍对她来说,太过深奥。她又踱步到言格的书桌前,见桌上一本清代的《聊斋志异》。

有经常翻看的痕迹,还有他隽永的笔记注解。

甄意想笑。这家伙平日里清雅正派,私下也爱看书生与狐仙鬼妖的情爱。想他正经着脸看书中男女卿卿我我,她忍不住笑出声。

屋外风声呼啸,屋内却静谧,她这一声笑真像玉珠子落在地上。

言格回头见她捧着聊斋痴笑,看她半晌,唇角竟细微上扬,又回过头去。

她翻看着书中笔记,问:“言格,你最喜欢哪篇?”

他早料到她会问这话,眸光渐深,答:“《婴宁》。”

“《婴宁》?”甄意翻到那一页,快速浏览,渐渐看到他画线的地方,不禁念出声,“……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

她从书里抬眸:“诶?她这么爱笑?”

言格转过身来,手落进兜里,背靠在书架上,隔了一室的盈盈烛火望她。

其实,他意有所指:“嗯,她挺爱笑的。”

甄意却不知:“我听说聊斋里最爱笑笑声最好听的就是婴宁。之前没机会看,现在……唔,还真可爱。”

“嗯,是很可爱。”

甄意低着头,丝毫不知言格正凝视着她,安心看书。

时间安静如流水,如他真挚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她道:“古人写书夸张了,什么‘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又说什么几日不见,便……”她抬头,娇俏地质问:

“你会对一个爱笑的女子‘神魂丧失,恹恹而行’?”

他凝眸半刻,温声缓缓说:“行不成。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

书中原话,可在他清润无声的眼眸里,听他淡然平缓地说出这番话,甄意竟瞬间有种沦陷之感。

不知为何,她感念至深。

只不过,她已不记得,此刻三楼的灰烬里,是他八年的“今天甄意没有回来”。

她也不知道,他何止是“神魂丧失”,何止是“行不成。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

甄意低下头去继续看书,看着看着,扑哧笑出声:

“这婴宁好可爱,书生拿着她干枯的花枝去见她,以示初见后思念至今,没想婴宁说,这小东西有什么值得珍藏,你要喜欢,‘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哈哈,太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