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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惚间明白了,甄意打这场官司,不仅是想为言栩脱罪,更是想为她定罪。刚才甄意故意刺激她,无非是为挖出她的漏洞套她的话。
甄意她做到了。她气势太强,嗅觉太敏锐,她根本防不胜防。
而她最后列举的这些证据,控方的检控官怎么会不知道?淮如抬头看向尹铎,尹检控官脸色凉淡,平静而不关己事地看她。她这才知道,她被这两人联手给坑了。
淮如濒临崩溃。有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算是把这句话的一笔一画都品尝得清清楚楚。利用许莫的心理绑架安瑶,捡漏似的“受迫”杀了林警官,最终杀掉许莫。
分明是最完美的不可能犯罪。分明计划到万无一失。
可没料到言格出现,他关了房间里的灯,她在黑暗中没有把胶带收齐;更没想到安瑶把婴儿交到她手里,而婴儿在池边打滚,留下头发和一泡尿。
不然,没有这些意料之外的关键证据,纵使她有天大的嫌疑,也定不了罪。
这,难道是天意?
她僵硬地仰着头,看着甄意那张认真而严肃的脸,戴了假发,化了淡妆,年纪比她小,眼神却含着她从未见过的决绝与力量。
那样一双执着的眼睛,仿佛能把一切摧毁。而在这样的目光下,她撑不下去了。
僵持的十几秒里,甄意俯视着她,目光如铁;而淮如的心理防线一步步破坏,最终坍塌。
终于,淮如整个垮了下去,颓然道:“是我把许莫摁进了福尔马林池……”
这一次,法庭上再也没了声音,没了哗然,只有一种用尽全身力量歇斯底里之后的荒芜与空茫。
甄意缓缓直起身子,垂眸看了淮如半晌,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淮如不懂。
甄意心里却清楚,谢谢她终于放弃挣扎,终于承认。
婴儿一开始曾经在地下房间出现过,安瑶说它不适合,许莫才把它带出去。如果淮如坚决不认罪,如果她想到这点并揪住不放,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她和尹铎才想一鼓作气击溃她的心理防线,让她自己承认。还好,她击败了她,在精神上。
淮如最终被带下去。而尹铎和甄意重新回到对立面。
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尹铎认为言栩杀人未遂,而甄意坚持无罪。
尹铎提出两种观点:“可能淮如第一次并没把许莫彻底淹死。有可能言栩撒了谎,他说认为许莫死了,可其实他认为许莫活着,想杀他,把他拖下水。”
甄意则反对:“证据足以表明许莫死了,且言栩认为许莫死了。”
“你说的证据全是言栩的一家之言。”
“但你连一家之言都没有。”甄意反唇相讥,“退一万步讲,即使他认为许莫活着,他杀的也是一个死人。不管他心里怎样认为,他把死了的许莫拖下水都不犯法!”
“呵。”尹铎被她第一句稍显孩子气的话气得发笑,“你上次坚持淮如杀必死之人有罪的时候举了例子。现在我也举一个。一个人躺在床上,刚刚死掉,不过几秒钟,想谋杀他的凶手来了,以为他在睡觉,开枪打穿他的脑袋,这个人算不算是谋杀未遂?”
旁听席,甚至陪审团的人全都亮了眼睛,好奇而兴奋地围观。
法官没有禁止。
接下来,两人在法庭上的一场对辩,让全K城看庭审直播的人都屏住呼吸,让他们之间的对辩成为法律系师生们从此津津乐道和争辩的话题。
甄意吸了吸嘴唇,反驳:“你说的叫‘不能未遂’,如果我朝你开枪,但弹匣卡壳,或者你弯腰捡钱躲过了子弹,这个才叫‘杀人未遂’!”
因为她举的例子,旁听席上有人轻笑起来,连陪审员都交换着眼神和极淡的笑意。到了这一刻,法庭竟变得有趣而生机盎然。
尹铎低头揉揉眉心,抬起头,问:“你说的‘不能未遂’,意思是?”
“做那些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不能算犯罪。”甄意斜靠在律师桌上,看得出很轻松,“明显,尸体不能被谋杀。”
尹铎受教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什么叫‘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
甄意呼一口气,耸耸肩:“假如你是个地痞,骗我说你是检控官;我出钱收买你。这本来是行贿罪。但你是地痞,所以我的行为不能构成行贿。这就叫在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
旁听席上的人哄然笑起来。
尹铎看似无可奈何,却较劲起来:“凶手在目标人物的窗口观望,看见人影,一枪出去,打中的是家中的人形玩偶。这也算是法律上而言不可能的事,这种情况算不算杀人未遂?”
甄意停住。听众都好奇,眼睛亮得像灯泡,舌战什么的,太有趣了!
甄意想了几秒钟,道:“如果我是控方,我就认为算;如果我是辩护人,我就认为不算。”
哄堂大笑。
尹铎也含笑:“所以,在重罪上,‘相信’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凶手相信那个人偶是目标人物,他无疑犯了杀人未遂罪。”
甄意点点头,很赞同的样子:“我深信巫蛊之术,相信诅咒能杀死你,然后用巫蛊来害你,那我是杀人未遂。”
再度哄堂大笑。太好玩了。
法官也笑了,敲一下法槌:“这场无厘头的辩论,可以到此为止。”
甄意收敛起来,正色道:“如果控方要给我的当事人定杀人未遂罪,请务必说明两点:第一,凶手淮如没有把许莫彻底淹死,他被重新运回传送带时,还活着;第二,我的当事人,在当时具有杀掉许莫的主观愿望和意图,且认为许莫活着。”
要证明这两点无疑比登天还难。
她解脱似的叹了口气:“幸好我们的法律不是嫌疑人‘自证其无罪’,不然真是难于上青天。”
帅气英俊的尹检控官被她调侃的语气问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举手投降,但:“他移动破坏了现场。”
甄意瞬间变好斗小公鸡:“现场在他之前已经被淮如移动一次,不足以判罪。”
最终,法庭给出的评议是:控方无法提出超越合理怀疑的证据,以证明许莫在被拖下水时活着。同样,被告言栩相信死者许莫已经死了,而,控方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反驳他的说法。
无罪。
闭庭后,尹检控官自然被法官叫去一通狠训:“上次庭审已经证明淮如是许莫的同伙,你还叫她出庭做证,我以为你脑子进水,结果你在打算盘。你用了什么方法骗她,说戴罪立功让她漏洞百出?检控官怎么能用阴招设计己方证人?”
尹铎一直乖乖点头:“SorrySir,SorrySir!”
法官训斥完,又幽幽地说了句:“但脱下这身法官服,我认为,干得漂亮!”
尹铎:“……”
甄意:“……”
法官又对甄意道:“甄律师,你做得很好。相信下次再见你,就要称呼你甄大律师。”
甄意笑了。经过这次,大律师公会将会给她授“大律师”称号。
出门后,尹铎十分幽怨:“我这么聪明机智,为什么每次被训的都是我?”
甄意哈哈笑。笑完见言格立在走廊等她,脸色还是苍白的。
甄意立刻跑去他身边,小声问:“不是让你在车里等我吗,上楼梯来不累么?”他现在还在住院期,因为要出庭才勉强过来。
“不累。”他抬眸看了尹铎一眼,淡淡地说,“走吧。”
甄意点头,对尹铎招招手,拔脚就走。
言格却没动静。
她纳闷:“怎么了?”
“你不扶我吗?”他清凉地说,“你在医院里都扶我的。”
“……”甄意“哦”了一声,心想,难道真的病痛很严重,便寻常地过来扶他。在尹铎面前。
绕过走廊,见警察带着淮如离开,杨姿跟在后边,无意回头看见了甄意。
她停下步伐,没有笑,轻轻地说:“甄意,恭喜你。”
“谢谢。”说完,两人都没话。今早在洗手间的争执是朋友这些年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甄意自觉当时有点刻薄,可林涵的死还有近几月两人的分歧日积月累,她忍不住爆发了。
杨姿道:“忙完了,有时间一起吃饭。”
甄意若有似无地“嗯”一声。杨姿走了。
言格忽而说:“你中学的时候总是和她在一起玩。”
这句话叫甄意微微难受:“嗯。”
“你们两个很不像,但做了很多年的朋友。”
“我在孤儿院住过一段时间。”甄意轻吸一口气,“那时候只有杨姿,阿姿跟我玩。”
走到二楼大厅时,听到哭喊声。
徐俏的父母揪扯住一个男孩厮打大哭:“她对俏俏见死不救,眼睁睁等着她去死!我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那个男孩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淮生?
他的亲姐姐为救他,隐瞒骨髓匹配的真相,不捐骨髓,坐等他心爱的女孩去死。他被动地接受这一切,甚至无处怨恨,无处发泄。
徐俏的父亲搂着妻子走了,而那个男孩缓缓起身,往电梯间那边去了。甄意一愣,松开言格:“我去看看!”跑去就见红色的数字一路往上。甄意已有不好的预感,眼见另一辆电梯下不来,飞快冲去楼梯间。
咬牙忍着腿痛跑上楼顶,就见淮生的白衬衫被狂风吹得像一只风筝,背影很消瘦,正一步步往边缘走。
“淮生!”甄意狂奔而去,“别跳!”
但他没听见她的声音,站上栏杆,往灰暗的天空走去,风更大了,他像要起飞。
“淮生!”甄意尖叫着扑过去抓他,可那一瞬间,他已经前倾着倒下去。
甄意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被巨大的重力和惯性拖着往栏杆外飞出,她的心猛地一沉:完了!悬空……失重……天旋地转!
她惊得心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可她并没坠落,而是狠狠摔去外栏杆上,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倒挂着。言格趴在栏杆边,搂着她的腰。
他跟着她一路跑上来,身体里的内伤开始加剧,此刻用尽全力拉着两个人,不到几秒钟,脸色就惨白如纸。
甄意倒挂在栏杆上,世界上下颠倒,她直冒冷汗,吓得要死,手臂痛得要撕裂开。
“淮生!抓住我,淮生!”她努力喊,可不知为何,淮生像是昏迷过去,没有一丝动静,仿佛她抓的是一具尸体。
手太痛……抓不住了……
她不敢看着淮生就这样滑下去死掉,风吹着横幅在她耳边鼓鼓地振动,她立刻拿横幅缠住淮生的手臂。“救命啊!”她厉声尖叫。
楼底下散庭的人群里有人扬起头。更多的人仰头看,有人开始往楼顶冲。
可,“言格!我抓不住了。他们怎么还不来?”她慌了,带了哭腔,“怎么办?我抓不住了!”
言格离淮生太远,根本无法帮忙,只能稳住甄意。
手中的人一点一点往下滑,甄意尖叫:“言格,怎么办?抓不住了!”
下一秒,言格捂住她的眼睛。
她的世界忽然黑了,只有呼啸的风声。
手上抓着的重量,不知是时光,还是生命,最后一点点,从指缝流逝,抓不住了。
手一空,再去捞,便是徒劳。
横幅断了一边,上边缠着的人沿着墙壁唰唰地滑下去,滑到一楼猛地一扯,另一端也断了,人摔下去。
“甄意。”言格把她捞上来。她目光有些呆,惶然而惊恐。
他扶住她,宽慰:“别担心,他应该没事。可能会摔到腿。横幅缓冲。”
“是吗?”甄意爬到栏杆边看,淮生躺在地上,并没血迹,旁边有人在找救护车,有人在紧急救助。
狂风呼啸,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终于,这次没有跳楼死人。
人群里起了骚乱。被戴上警车的淮如尖叫着要冲去看淮生,警察把她扭上车,她一直在踢打,在哭喊。
甄意心里不太舒服。退回来一看,言格脸色煞白。
甄意一惊:“不会又伤到了吧?”她立刻扶着言格下去,开车离开。
出法院时,意外与警车错过,刚好遇见淮如坐在玻璃那边,盯着她,眼神阴暗而仇恨。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打着方向盘,转弯离开。
言格伤口开裂,又做了一次小手术。甄意心疼得厉害,他却像个没事人。
而庭审过后,在医院养伤的日子,倒也清闲。
甄意提着一袋山竹,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拧开病房的门。言格睡眠很浅,她才不要吵醒他。
推开一条门缝,探头进去,他不在床上,而是躺在窗边的长沙发里晒太阳,看平板电脑。
他一身病号服侧对着她,耳朵里挂着白色的耳机线,没有声音。可她刚好看见他手中的视频,是网路上她庭审的重播画面。
他戴着耳机看视频的样子真认真,躺在阳光下,美好得像天使。而天使正一瞬不眨看着平板上她的精彩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