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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在他肩膀上,歪着头喃喃自语,她的鼻息又热又痒。
他很小心地回头看,两年来,记忆中她的脸第一次变得如此之近。他心跳如鼓,看见她额头的肌肤很白,散着玉一般的光泽,还带着醉酒的绯红。
想再往下,角度挡住了,还是看不清。
他的心失控地乱跳,着急地转头想要看清,竟握着空杯子原地转圈圈,可身后什么也没有。
言溯的脸色渐渐平静而平淡,心仿佛从高空坠落。
他记得从城堡出去,她背着手在他前面走,但她不转身,背影很模糊;
他记得她穿着雪地靴陪他散步,可雪地白得刺眼,她白皙的脸融进幻化的光里,看不清;
他记得背过喝醉酒的她,记忆里他看到了她的手,转头看她歪头靠在自己肩膀上,还是没看到正脸;
他还记得在不知哪里的浴缸里,她浑身冰冷地僵硬在他怀里,他死死搂着她泡在热水中。她醒来了,他狠狠去贴她冰冷的脸颊,依旧没有看到她……
言溯深深凝眉,竭力去想,可所有的画面撞在一起,破碎开了。
他握着空空的杯子,寂静地立在大理石桌子旁,沉默而又安静。
半晌,放下杯子走了。
出发的前一晚,言溯习惯性失眠,他独自走到图书馆里,坐在钢琴边的轮椅里,不知为何,忽然想弹一首曲子。
他不记得是哪里来的曲调,可弹着弹着,隐约想起,这首曲子叫做致……致什么?
言溯手指摁着黑白色的琴键,坐在彩绘的月光下,清凌而安静的面容忽然间极尽痛苦。
仿佛,有一首钢琴曲是写给她的,是他此生的挚爱。
可她究竟是谁,在哪里?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
渐渐,他手指颤抖,曲调却还在悠扬地飘着。音乐中,他想起。似乎在地下的洞穴里,他紧紧抱住火光里的女孩坠落在地,当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Ai,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把她的头摁在怀里,拥抱她的触感还那么清晰,可她抬起头时,他的瞳孔和意识却涣散了。他的世界变得黑暗,他还是没有看到她。
钢琴曲戛然而止。
言溯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两年来漫无目的的找寻与执着,如此接近却还是没有结果。
他的心里,一片荒芜,像秋天长满了野草的原野,一时间涌上无尽的蚀骨般的悲哀与荒凉。心痛得千疮百孔,在思念。
可他连自己究竟在思念谁都不知道。
他像是无处依附,猛地抓了一下钢琴上的乐谱,纸张飘飞,忽而飘出一张白纸片,落在洁白的钢琴上。
拾起来,是冲印纸的质地,光滑的纸面写了几行字:
“Ai,我很喜欢,你那种追求太阳温暖的努力;我很喜欢,你那种渴望光明的向往;我很喜欢,你那种用力活下去的心情。
我很喜欢你整个人,整颗心。”
他缓缓把冲印纸翻转。
皎洁的月光披着彩绘的纱,温柔地洒落在那张照片上——
夏天灿烂的阳光下,他弯着唇,唇角的笑意温暖而肆意;怀里的女孩戴着硕士帽,捧着花束,霏霏红的脸颊亲密地贴住他的下颌。她天使一样美丽,笑靥如花。
笑靥如花啊……
在那个月色微荡的夜里,面色清俊的言溯形单影只,满目悲伤。
我记得,我认识一个叫甄爱的女孩,她是我的真爱。
我记得,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找到她;翻遍全世界,也会找到她。
冬末春初,天空缀满繁星,璀璨得像洒满钻石的天鹅绒。月光稀薄,气温还很低。前几天下过大雪,雪夜的山林银装素裹,一片静谧。
风从车窗的缝隙里吹进来,凉沁沁地撩起甄爱鬓角的碎发。
安全带空空地挂在一旁,甄爱扭头望,白色的欧式城堡在白雪与月光的衬托下,干净又典雅,像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住的地方。
她缓步下车,冷气扑面而来。
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漫天呼啸的风。
上了台阶,她掏出那把带在身边好几年的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开了。
3年了,他还没有换锁。
城堡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门廊里也没有可以换的鞋子。看上去没人常住,可室内的一切仍旧干净整洁,不曾积染灰尘。
装饰仍是熟悉的中世纪风格。
世界很静,只有外边的风声。
她没开灯,走上长长的台阶,穿过走廊,图书馆还是老样子,亘古般的宁静。
并不黑,因为今晚月光很好。
忽然就想起初见那天,也是雪后,她绕过钢琴,看见后边年轻人清俊而深邃的眉眼。
这一次,钢琴和轮椅都在,他却不在。
3年前,伯特掉进海里;言溯止了呼吸,而她瞬间被特工们带走,甚至来不及看言溯被送上救护车。
她被假死,然后藏了起来,这几年,她接触过见过的人,是个位数。
组织的人找到她的“尸体”,但或许并不信,还在继续找她。可这3年,她躲藏得很好,他们找不到任何讯息。
甚至从言溯这里也找不到。
因为……
据说,他成了植物人;很久之后,醒了,却失忆了。
听说,他忘了她。
现在世界各地走,做他的研究。连组织都放弃了从他这里找甄爱的可能性。
所以,这次她才有机会出来看看。
她坐在钢琴前,轻轻戳着钢琴键,弹出不成调的音符。
听说,他忘了她。
这样很好。他可以像没认识她之前一样,过得单纯,至少,平安。
而她,一点儿也不难过。得到过他那样纯粹的爱情,即使是回忆,也足够她纪念一生。
分别的这些日子里,没有尽头的实验,何其枯燥。可每一天,她都会把他的情书想很多遍,包括他在那段忏悔视频里给她的情书。
别离辞:节哀。
她一看就懂。
那个夏夜,月光皎洁,他们脱了鞋,赤足在图书室慢舞。一舞完毕,言溯轻轻给她念起诗人邓恩最经典的爱情诗。
他说他喜欢邓恩把一对爱人比作圆规的两只脚,喜欢那首诗里纯粹净化了的爱情,即使别离,即使不见,爱人的精神与灵魂也永远凝在一起。
所以,那日,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听他说“最后的别离辞给她,请她节哀”,她瞬间泪满眼眶。
而此刻,雪天的夜里十分静谧,天地间没有一丝声响。繁星闪闪,月光如水银般洒在彩绘的玻璃窗上,美得惊心动魄。
她抬头望天,星空之高远,透过玻璃窗,那么深邃,像记忆里清晰的言溯的眼睛,澄澈,明净。
他,是她此生的挚爱。
甄爱仰着头,立在白纱般的月光里,微微笑,喃喃地念起了那首别离诗。听说,灵魂相爱的恋人就像圆规的两只脚:
“你在心中,我走天涯;
我漂泊的一生,为你侧耳倾听;
相聚之时,才能彼此相拥直立;
你坚定,我的轨迹才会圆满;
你不移,我才能走回最开始相遇的地点。”
她曾拥有这世上最美的爱情,了无遗憾。
月光,山林,雪地,这样美丽的景色,她一个人欣赏,也不可惜。
此刻戛然而止,短暂地回到他住的地方,再告别,也不可惜。
玻璃窗外星空如洗,她念念不舍地低下头。
看看手表,已经过去十分钟,该走了。
走之前,想从他的书架里带一本书走。记忆突然回转,想起上次分别,他告诉她有一封信。藏在她最喜欢的童话书里。
甄爱一惊,立刻从书架上找出那本不算厚的阿基米德传,因为激动,手竟然发抖,书一下摔在地上,书页里掉出白色的信封。
或许时间太久,封缄的红色印泥褪色了,没开启过。
信封上写着“Ai”,印泥上戳着“S.A.YAN”。
甄爱愣愣的,飞快拆了信,是他的字迹啊!
月色映在她的眼里,一片水光。
“Ai,原打算等性幻想案件结束了,再怀着认真而诚恳的心意向你道歉,并告诉你关于我隐瞒事件的原委,可事情突发变化,我知道欧文把你藏在哪里,我马上会去见你,但彼此说话的时间已然不及,只能用信件向你忏悔。希望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要惊慌,我虽然是去危险的地方,但我一定会回来你身边。
写这封信并不代表我没有信心回来,而是信中的内容太重要,你必须知道真相,不论我生死,都无法阻拦。
Ai,Chace留给你的ipod其实有8个,除了看似完美的7彩色,还有银色。我认为被CIA拿走了,种种迹象(你有兴趣以后再和你讨论)让我怀疑Chace留下了关于你母亲的信息。很有可能你的母亲并不是你想象中完全邪恶是非不分的科学家,她很可能比你想象的有良知。
Ai,以后不要因为母亲而哭泣而自卑,你的母亲是爱你的。
以上几点我在和安妮的对峙中得到了肯定。这也是我要向你忏悔的地方。对不起,我从silverland回来后就找安妮谈了,可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说起来,和安妮的谈话中,有一点让我意外。
安妮很有理地说如果甄爱不为CIA服务了,没有解药会让恐怖组织更猖狂,世界会很危险。
我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回了一句‘screwthewholeworld去他的全世界’!
安妮惊讶了,我自己更震惊。我以为我为你颠覆了自己一贯的价值观,我深感迷茫。可很快,我发现,并没有。因为纯粹的正义不容许欺骗和虚假,不容许强制与胁迫。我认为我的行为很正确。
有人牺牲自己为了大众,这值得称颂;可为了大众牺牲别人,即使是亿万个‘大众’面对一个‘别人’,那也是强取的伪正义。
所以,我坚决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当然,我很羞愧说了不文明的话,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说,‘甄爱很善良,也比你们想象中的更有责任。即使你们不用道德压制她,她也会做她应该做的事。但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支持她。’
安妮很快说,‘你可以告诉她真相,如果她愿意继续,很好;可如果她想离开我们,不再为我们服务,对这么一个不为我们所用,却拥有那么多尖端技术的人,你说她的下场是什么?你能从政府和国家手里挽救她?你认为自由比生命重要,所以S.A.,你要替她选择自由放弃生命吗?’
那一刻,我哑口无言。我一贯藐视势力,可那时我无比痛恨自己,不能把你好好保护起来。理智让我很清楚,我一个人根本无法和政府与S.P.A.的双重势力作战。
我其实想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我陪你过再不见光的日子;如果你不愿意,我也陪你浪迹天涯。可我不知如果你不愿意的情况出现时,我们该如何安全地离开。
Ai,我的生命,你的自由,我会选择后者,义无反顾;
可如果是,你的生命,你的自由,我只能让你活着。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从安妮那里回来之后,我并不轻松。我知道你母亲的事情在你心里是多大的负担和愧疚,我知道它把你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所以没有人比我更心疼你。
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渐渐认识清楚。
虽然我爱你,但爱不是理由。我不能以爱之名擅自为你做决定。
是我太霸道,只因我不能承担失去你的风险,就欺瞒你。我认为你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可是你呢,你会说‘不自由,毋宁死。’
我知道,从你的心情考虑,你是宁愿死,也不愿背负这些情感与道德负担的。而我,必须给你自由。
即使这份自由可能以你的生命为代价,我也必须把选择权交给你自己。
我意识到了错误,一面想告诉你,一面又想解决方法。
某一天终于豁然开朗,记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隐姓埋名,毁掉现在的脸也不错?
那时,我就做决定了。
正因为放下了心里最大的负担,我才能够心无杂念,纯粹而真诚地向你求婚。
Ai,以上就是我对你的忏悔,我非常惭愧,向你表达十万分歉意。请你原谅。
在此,立字据保证:一生对你再无隐瞒。
S.A.YAN”
中英文双份,签字印鉴。
她痴痴地微笑,泪水盈满眼眶。
虽然一早就相信他,虽然心情早已平静如水,可如今看到这封信,她依然震撼。
言溯,你怎能如此爱我。
值得了啊,即使这一辈子只能躲起来,过着单调的机器人一般的生活,也值得了。
她飞快擦去眼泪,把信笺和书本抱好,转身要离开,可安静而昏暗的古堡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开门声。
甄爱的心狠狠一磕,停了跳动。
她紧紧抱着书,贴着书架,一动不动。
幽静的城堡里,有一瞬悄无声息;渐渐,有脚步声,不徐不疾,走过大厅,上了台阶,敲在走廊的地板上,一步一步靠进,甚至开始在图书室里回响。
甄爱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这个脚步声,虽然变了一些,却正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不会有错。
她死死搂着书,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猛地上前一步,期盼却惶恐,脚步又陡然止住。隔了半秒,心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脑子里已然没了想法。又拔脚走了一步,于是,刚好。
他也走进图书馆。仿佛还是那年站在路边玩anagram时的样子,墨色风衣,灰色围巾,个子高高的,挺拔清秀。
他风尘仆仆,手里拿着一摞纸张,像是忙着什么,甚至没在进门后脱下风衣和围巾。
这一点儿都不像那个行事古板的他。
她死死盯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亦感觉到家里有人,清瘦的身形顿了一下,缓缓从纸张里抬起头来。
这夜,月光如此皎洁,更显他眼眸深邃,肤色白皙,棱角分明仿佛上帝亲手雕刻。尤其一双浅茶色的眼眸,澄澈明净,像此刻雪夜里高远的星空。
古堡内外,一片静谧。
雪地,山林,星空,月光;美得惊心动魄,悄无声息。
城堡里,天光昏暗;城堡外,白雪皑皑。
雪早已停了,门口台阶的雪地上,一行小小的字,写在雪里,风一吹,淡了:
Foryou,athousandmi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