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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晋听她说“道别”,怔了一下,刚想问因由,心头一个念头忽起,瞬时明白了过来。

当年朱南羡念戚绫于自己有恩,封她为郡主时,曾许诺待她成亲,要将她收作义妹,册封为公主,令她风光大嫁。

而今朱昱深收复安南,朝廷要派公主和亲,戚绫虽是戚府庶出的小姐,但戚太妃是她的姑母,当今圣上正是她的表兄,加之先帝有诺在先,被封为公主并不为过。

再者说,安南已臣服大随,胡元捷是胡朝的旧王孙,地位离天子朱家到底差了一截,若派一名正统公主和亲,反倒抬举了他们,嫁一名外戚出生的宗族小姐过去,地位对等不说,戚绫聪颖明|慧,朱昱深既想要南方太平,放这样一名女子去安南,可谓是绝佳的眼线,真是一举三得。

苏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问:“几时动身?”

戚绫道:“过了处暑节,交趾迎亲的大使便来了。”又笑,“但也不是立时走,终归还有几日饯别的礼数。秋日起行,走到一半,冬天就到了。我听闻历来王孙行远路,都不挑在岁末的,怕遇上大雪,被堵在半途。但又听闻越往南,天气越暖和,到了安南,冬天也如春日一般,不知是不是真的。”

苏晋点了一下头:“是真的,臣当年出使安南,曾在那里住过年余,虽不如秦淮江南四时分明,冬日少了酷寒,夏日并不很炎热,可谓宜居之地。”

至于戚绫日后的夫婿胡元捷,苏晋也是认得的,昔日查安南行商案,还劳他出力不少。

胡元捷高大英俊,有智有谋,就面上而言,堪称良配。

但苏晋并没与戚绫提及他,有的人相交数十载,未必认得清真面目,何况生于宗族长于荣贵的胡元捷。

他本是胡氏旁支,一生没有登极的可能,但安南一番动荡,他引朱昱深出兵平乱,如今安南虽归顺大随,胡皇子嗣零落四散,一群旧王孙反倒以胡元捷马首是瞻,就连大随尊贵无比的和亲公主,都要做他的妻,岂知不是另一番意义上的“荣登大宝”?

这里头弯弯绕绕,谁说得清呢?

搅在皇权里的人,原就没有一个简单的,连从小磊落坦荡,厌恶权争的朱南羡,历经一番淬骨历练,也变得识人不语,心思神通了,可能天家的子嗣就是这样,倘若太单纯,反倒面目可憎。

细雨纷纷,沾在戚绫湘妃色的衣裙上。

她二十三岁,虽然许多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已为人母了,但在苏晋看来,她孑立在雨中的样子,仍是娇美动人的。

可惜前途未仆。

外臣与公主说话终是不妥,她二人私下交情亦算不上深,一时语罢,苏晋又让开路,令戚绫先行。

戚绫仍不动。

她有些落寞地立在这雨里,过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苏晋心下一沉。

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戚绫口里的“他”是谁。

但朱南羡还活着是一个极其私隐的秘辛,愈多人知道,对他愈不利。

苏晋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的烟雨,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了什么。

“苏大人莫要误会。”戚绫垂眸道,“昔晋安陛下‘宾天’,如雨伤心欲绝,几欲……追寻先帝同归,姑母看不下去,才将晋安陛下仍在世的消息告诉如雨。”

戚绫的姑母戚太妃,即朱昱深的生母。

“姑母说,明华宫那场大火前,陛下便已授意,一定要暗中保晋安陛下周全,火起之时,幸而柳大人及时赶到,救走了晋安陛下。”

此言出,苏晋不由一愣。

她一直以为柳昀救下朱南羡是私自为之,可听戚绫这话,竟像是奉朱昱深之命,其中另有隐情。

“太妃娘娘可曾告诉公主殿下,陛下为何授意保晋安陛下周全?”

戚绫微一摇头:“如雨问过,但姑母不肯详言,只说,陛下是囿于一诺。”

囿于一诺?

对朱昱深而言,朱南羡若活着,无异于天大的威胁,是什么样的诺竟令他顾全这位十三弟的性命,而除了柳昀,还有什么人能令朱昱深守诺如金呢?

苏晋心头隐隐浮起了一个揣测,却是模糊的,不可名状的,她一时分辨不清,只好不动声色,小心归置。

戚绫叹笑了一下,轻声道:“”如雨知道晋安陛下对苏大人用情至深,刻骨铭心,料想他若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一定会去寻大人。”

她说到这里,觉得双唇发干,微抿了抿,才续道:“如雨虽知陛下仍在世,终究是道听途说,生不见人,一颗心总也悬着放不下,而今就要出嫁,怕是此生与陛下都不复再见了,只愿大人能如实告知如雨一句陛下安否,如此如雨远在天涯,后半生亦可安心了。”

秋雨不歇,沾湿戚绫的睫,晶莹如泪一般。

苏晋看着她,不知怎么也怅惘起来,或许是物伤其类吧,无端生出一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柔肠。

“他很好。”苏晋轻声道,“你安心。”

戚绫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颤,歇在睫上的雨便跌落下来。

原来她真的知道他的下落。

原来他九死一生后,真的去寻了她。

原来当年他独自焚起烈火,烧尽宫宇与性命,真的是为了她。

戚绫想,其实早在数年前,朱南羡誓不立后,封自己为郡主时,她就心灰意冷了。

可直到今日,听到苏晋这一句“他很好”,她才算彻彻底底的死心。

一瞬间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崩塌。

然而下一瞬,在塌陷得满是尘埃的心中又涌上一丁点的释然。

便是这一丁点的释然,挽回了她的清明,告诉她,她对眼前的这个叫苏时雨的女子,嫉妒过,感佩过,羡慕过,同悲过,但这一切,都是过去了。

而以后,便真的就是从此以后。

这么一想,似乎还是很好的。

戚绫往后看了一眼,守在甬道口的婢女遥遥跟上来,与她一起向苏晋行礼:“多谢苏大人,望大人日后万事顺遂。”

苏晋回了个礼:“也愿公主殿下今后平安如意。”尔后负手目送她离开。

今日内阁面圣,要在谨身殿议征派亲军查屯田案的事。

苏晋本来赶早,路上遇到戚绫,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得到谨身殿,反倒晚了些,所幸言脩与翟迪极为得力,赶在议事前,已将都察院的决议,欲分派的亲军人数与各部大人说了个大概。

查屯田案主要是都察院、户部与内阁的要务,至多再牵扯出个吏部与刑部,一众臣子看提议的是苏晋,沈柳二位大人,乃至陛下都没说一个“不”字,纷纷符合。

议事议得极顺利,到末了,朱昱深对兵部道:“陈谨升,你去与戚无咎打声招呼,令他指个人领着都察院去北大营十二亲军卫中择人罢。”

陈谨升应了,与一行内阁大员对朱昱深行了礼,退出了谨身殿。

苏晋跟着众人走了几步,想起早先戚绫与说,朱昱深之所以授意保下朱南羡,是囿于一诺。

一时间,那个混沌不清的念头又自心头浮了起来。

事关朱南羡的安危,她放不下。

非是要弄清弄明白了才可。

抬目往走在前头的身影望去,也不顾他们仍行在墀台上,尚有内侍引路,唤道:“柳昀,青樾,留步。”

然而这一声出,周遭一众大臣的步子全顿住了。

沈柳苏三位大人,揽了这朝堂上一多半大权,都是宫里顶了天的人物,奇怪平日里有见过沈苏二位大人私下说话的,有见过沈柳二位大人私下议事的,也有见过柳苏二位大人私下论道的,但这三人公然凑在一起,倒有些新鲜。

或许是三位大人的心思太明敏剔透,两两相撞还好,三个人立于一处,仿佛世间鬼祟都该原形毕露,天地万物都要无处遁形似的。

是人都有猎奇之心,奈何不敢驻足太久,略顿了顿,揖过后,退得远远的去了。

“有些旧日私事想打听。”苏晋这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