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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永济五年,蜀地春来早,一月化了雪,方至二月,桃李姹紫嫣红开了一片。
去平川府三十里,有一座山。山本无名,只因长着一片茂盛的翠竹,被人称作翠微山。二十年前,翠微山原是住了人的,然而景元十一年相祸,官兵拿人竟拿到了山上,听说当时死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朝廷便下禁令把山封了。
山上的人搬到山下,日子十分清苦,后来通了官路,去平川府一条康庄大道,原本靠山吃山的山民成了耕户织户,耕田盖屋,渐渐形成一个小镇,便不再想着回山里了。
小镇就叫翠微镇。
镇上的人种桑田,反而比别的镇子繁华,久而久之,住户多了,人亦多了。
人一多,就该有阡陌与街道,市场与商贩,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亦有书声琅琅的学堂。
翠微镇的学堂只有一间,是七八年前,一个姓晁的书生开的。
他没右手,原以卖画为生,后来办学,学堂里本没什么人来,这也无可厚非,谁能相信一个少了一只手的书生有多少墨水呢?
直到晋安元年,平川府的府尹亲自来了翠微镇一趟,拜会晁姓书生,镇上的人才得知这个名叫晁清的居然来头不小,非但是景元二十三年的举子,上京赶考前,还曾是岳州府的解元,若非因一些原因耽搁了殿试,早该高中进士跻身朝堂了。
这样的小镇出一个秀才都要平地起惊雷,何况还是个差一点高中进士的举子?
镇上的人一夜之间挤破了头地要将自家子弟送去晁清学堂,晁清收下十人便不再多收。
他授长学,贪多嚼不烂,精力若太分散,一个都教不好。
学堂的授学时间一向是从卯时到午后未时,然而这一日,晁清方讲完《论语》里仁篇便下了学,说道:“今日先生有要事,明日多讲些时候。”
学生多是孩童,大都自六岁开蒙起就跟着晁清,长到混世魔头的年纪,听闻可以早下学,正襟危坐也抑制不住内心欢愉,强忍着道一句:“先生有礼。”欢呼一声,简直比过节还开心。
晁清叹笑着摇了摇头,正收拾书本,一旁忽然有人唤:“先生。”
又问:“先生,今日当诵的是《论语》的哪一篇?”还添了句,“里仁篇学生已诵好了。”
晁清都不用转眼去看,便知问这问题的该是木云熙。
他是这帮孩子里的异数,年纪最小,才八岁,却十分早慧懂事。
再扫他一眼,只见小小一个人儿端正站着,模样出奇得好,右眼下有个十分浅的泪痣,不仔细瞧还辨不出来。
“今日什么都不用诵。”晁清淡淡一笑,“克己自律是好事,但你还小,不必那么苛求自己,当学会张弛有度。”
木云熙抿了抿唇,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他看着晁清:“先生今日高兴。”
晁清又笑了一下:“是,为师有一个七八年未见的故友来蜀中,该今日到。”
说故友其实十分委婉,他二人曾同患难,交情堪称过命。
三年前,他听说苏晋被流放,原打算动身去宁州,后来得知她被流放期间,初三年不准探视,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到去年秋,他忽然接到一封来信。
信竟是苏晋写的,称她已从南昌动身,打算来蜀中。
晁清自那时起就一直盼着,越盼越焦急,直到今日,总算盼到了。
木云熙仍看着晁清,先生向来不怎么说己身事的,今日多言几句,想必是真的开怀至极了。
他握了握手里的书卷,语篇里的不解之处,还是留到明日再问好了。
“好,那学生不耽搁先生了。”
木云熙说完,站在学堂口,像官员站班子一般目送晁清的身影远去,才折回身,要往家里走。
“木头!”
方走了没几步,忽然被一个声音叫住。
木云熙回头一看,竟是一同进学的江辞。
他是翠微镇富户江家的小公子,已十一岁,顽皮至极,堪称混世魔头中的混世魔头。
今日趁着早下学,正好可以胡天胡地。
“我们几个要去翠微山上掏鸟窝,你去不去!”
木云熙眉头一蹙:“不去。”
江辞“啧”了一声,分外不满,又见木云熙转身要走,左右一看,颇有派头地吩咐:“追上去。”
跟在江辞左右的是他在学堂里收的两个小弟,美其名曰左右护法,其实是两兄弟,一个叫大虎,一个叫二虎。
小娃娃拉帮结派,以街头说书先生讲的江湖传奇为蓝本,认了江辞为头领,自觉除了左右护法,还该有个书生模样的军师,于是看上了木云熙。
大虎伸手在木云熙面前一拦:“木头,去吧!”
二虎道:“是啊,去吧!”又循循善诱,“你放心,咱们老大会保护你的,他可是拜了南镖头为师呢!”
大虎立即复合:“对,咱们老大的师父是南镖头,可以打遍天下!”
说起这位南镖头,其实是江府三年请的护院,单名一个亭,听说是江南人,曾经以护镖为生,后来想安定下来,便来了蜀地谋生。
南亭原也不是赫赫有名的,翠微镇平静,请护院多是为了防贼,并不需要多么高墙的武艺,只要眼睛够利,瞧见贼了呼喝两声,贼便溜了。
直到一年前,江府遭了一回难。
当时有七八个黑衣人趁着夜色闯入府中,个个手持钢刀,皆是夺命之势,其中一人还挟持了江辞,杀了几名家丁,询问江府老爷的住处。
谁知江旧同的住处还没找着,不知从哪杀出来一个身着墨色劲衣的人,身形宛若游龙又快如疾电,凌空一闪,矮身一避,找准空口夺回江辞,把他扔去另一名护院身旁的同时卸了另一人的刀,借力打力,须臾之间,竟把七八黑衣人打得节节败退。
这名身着劲衣的,就是南亭,江府的护院。
他以一敌八,于刀剑中救下江辞的事迹被江府许多下人瞧见,口口相传,越传越玄乎,从以一敌八,传成以一敌百,传成眨眼之间樯橹灰飞烟灭,天下无敌手。
而实际上,那几名黑衣人武艺实则不高,配合没甚章法,否则要救下江辞,也没那么容易。
谁知木云熙听江辞等人搬出南镖头的大名,并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我不去,且我劝你们最好也不要去,日前还有人上翠微山被猛兽所伤,你们怎知你们不会遇见?”
说完,又是要走。
江辞急道:“怕什么!我好歹是南镖头的徒弟,就算有猛兽,我可以打,即便打不过,长着腿不会跑吗?我师父看天晚了我没回府,一定会来救我的!”
木云熙仍不理,拨开大虎二虎挡在眼前的手,仍要走。
大虎二虎急了,也不知是谁,冲口就是一句:“胆子小没本事!怪不得你爹不要你!”
小小的云熙步子一顿,一下便回过头来。
他的嘴角似是一颤,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须臾,化为有些难过的静默。
江辞与大虎二虎看到木云熙这副神色,愣住了,跟着晁先生念过书开过蒙受过教化,自然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奈何倔强,谁也不肯先开口道歉。
反而是云熙,眸中静默散去,上下打量了他们两眼,问:“你们要上翠微山,都准备了什么事物?”
江辞与大虎二虎面面相觑。
弄拙成巧,有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