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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因为落雨,不到黄昏,天已有些发暗了。

远处有一行官兵举着火把巡过来,看衣着样式,像是朝廷的人,从应天府来的。

柳昀想叫住引路的精瘦汉子,谁知那汉子瞥了眼官兵,迅速道了句:“这边。”往荒郊更深处走了。

腐臭味越来越重,到处都是尸体,像个乱葬岗,斜坡上有几株死了的梨树,树皮都被啃光了。

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反倒鬼气森森,安然害怕起来,小声唤了句:“少爷。”

柳昀也觉察出不对劲了,顿住脚步:“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精瘦汉子似是不耐烦,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小娃娃,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跟着就行了。”

柳昀抬手指向一条岔道:“你原先是要往那里走的,看到官兵,才绕到这里来。你既是寻人,有什么好遮掩的?这一路避着官府而行,究竟要将我们引向何处?”

雨丝稀疏,打落眉间。

精瘦汉子怔了一瞬,片刻,阴测测地笑起来:“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

“跑!”

柳昀一听这话,即刻反应过来,搡了一把一旁愣住的安然,拔腿便逃。

可他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如何躲得过手长脚长的汉子?

跑了还不到三步,后领便被人拽住,下一刻,一双大手便覆上了他的脖颈,狠狠收掐。

“少爷——”安然扑上去咬汉子的手臂,却被他一脚踹在地上。

精瘦汉子一边使力一边流泪道:“你莫怪我,两粒碎银子有何用,杭州府太远,什么都买不了,我儿子快饿死了,只有吃的才能救他的命。你放心,我也是读书人,等你死了,我只割你两片肉,一定为你留个全尸……”

脖间被箍得喘不上气,连带着胸口一阵一阵闷痛,想呼救,声音却被卡在嗓子眼,只能用足跟在地面借力,试图挣脱。

但这样的力气亦如蜉蝣撼树。

“住手!”

在柳昀以为自己就快死了的瞬间,荒郊里传来一声清喝。

一名劲衣少年疾步上前,一手抓住精瘦汉子的臂膀,侧身狠狠将他撞开。

脖间失了束缚,带着腐臭的气息重新流入口鼻,却是新鲜的,肺腑重见光明,柳昀跌跪在地,一手扶住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气。

几名官兵将精瘦汉子制住,为首一人问:“四殿下,您没事吧?”

朱昱深摇了摇头,再看向柳昀,眸里染上意外之色。

眼前少年其人如玉,光华自敛,除了京师沈府的少爷,朱昱深还未见过这般好的人品。

思及此乃杭州近郊,心头一个念头忽起:“杭州柳府的公子,柳昀?”

“是。”柳昀站起身,想到几名官兵对劲衣少年的称呼,合袖拜下,行稽首礼,“草民柳昀,多谢四殿下救命之恩。”

一旁传来啼哭声,原来是精瘦汉子在流眼泪。

“殿下,草民动了杀念,自知罪大恶极,该死无葬身之地。能否请殿下在处死草民后,将草民的尸骨送到拙荆手上,草民有一个小儿,他就快要饿死了……”

几名官兵听了精瘦汉子的话,均是不忍。

其中一人对朱昱深道:“殿下,灾荒之年,这样走投无路的人多的是,流民太可怜,杀心亦是被饥寒逼出来的,不如放了他吧。”

朱昱深负手看向柳昀:“你怎么看?”

柳昀似在深思,没应声。

片刻,他从怀里取出安然让他藏在怀里的一张馍,交到精瘦汉子手里:“拿去救你家公子。”

一张馍握在手里,比金山银山还要沉重。

精瘦汉子整个人都在发颤,不住地磕头:“多谢公子宽宏大量,多谢公子宽宏大量——”

柳昀却道:“你误会了,我并无丝毫原谅你的意思。”

脖间深紫的勒痕还在,整个人已波澜不惊:“你既自诩为读书人,该知君子当贫贱不移,坚守本心。你遭遇困境,着实可怜,却不该因此起杀心。我予你一张馍,是怜你小儿无辜,并不同情你,你为他送了吃食,便跟官兵走吧。”

黄昏已至,雨丝稍密了些许,几名官兵听了柳昀的话,皆看向朱昱深。

朱昱深沉吟片刻,吩咐:“便照他说的做。”

等官兵领命退下,又问:“你既是杭州柳府的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荒郊野里?此处去杭州并不近。”

“回殿下,草民原是打算上京赶考的。”柳昀道,想起阿留还不见踪影,又合袖揖道,“草民有一位家童走失,要趁着入夜前找到他,请殿下恕草民失陪,等日后进了京,一定登门答谢殿下的相救之恩。”

说着,唤了安然便要离开。

朱昱深看着柳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说的“赶考”二字,觉得十分诧异,不过一名十一岁的少年,这便要赶考?

然而此念头一生,他又想起来杭州的路上,孟老御史提起柳昀,曾赞不绝口:“柳家有子,光华内敛,天资本就百年难得,后天极为勤勉克己,十岁写出来的文章见地,连柳家几名夫子都自叹弗如。”

听他方才对精瘦汉子的一袭话,确实非凡。

“你一个人要找到何时?”朱昱深对着柳昀的背影高声道。

又道,“你的家童,本王可派人帮你找。”

柳昀回过身来,思量了半刻,朱昱深的人帮着找阿留,这的确是最可行的办法。

暝色半明半晦,他看着不近不远处,那个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双眸深邃的少年,无声再施一揖。

朱昱深沉默了一会儿,问:“朝中的孟御史,你可知道?”

柳昀一听这话,平静无波的双眸竟起一丝微澜,恭敬地道:“回殿下,草民知道,孟先生曾在柳府授过学,草民有幸师从他半年,孟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刚克,令人心折。”

朱昱深点了点头:“那你可愿随本王去见他?”

从京师出来勘察灾情的行军赶不到杭州府,夜里便在荒郊扎营。

朱昱深将柳昀带回营地,罗将军与孟良已打算将随行的军饷分出一半,命侍卫搭好棚子,维持秩序,开始施粥了。

远远看到朱昱深回来,一身墨色劲衣的少年皇子身后,还跟了一个年纪小一些,个头亦小一些的少年。

竟是柳昀。

也无怪孟良远远的就认出他。

他实在太特别,小小年纪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终敛含一泓清晖,如月色,连江南萧疏的雨都掩不去这光。

得走近了,朱昱深将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着柳昀,问:“你既打算自己谋生,想好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

他是明达之人,没问柳昀为何离家,想来柳府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规矩,非要把这孩子的一身锋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离家也好。

“回先生的话,学生原想以为人写字写家书为生,随意找个落脚处便好,等到明年科考过了再作打算,但——”

他说着,垂下眸,眸里闪过一丝惘然,“这几日走在荒郊,看着流民惨状,忽然觉得满腹诗书,读到头来百无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济世,是以亦不能度己。

“书中说‘达者兼济天下’,又说‘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可‘济’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这般,官拜庙堂之高,或如四殿下这般,生来天之骄子,便有法子对这天灾连年生灵涂炭之状有济策吗?若没有,学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

雨丝轻扬,无声浇洒人间,茫茫如雾。

少年柳昀的双眸,在这雨烟子里,干净灼亮如星月。

朱昱深看着他,半晌,步去他身旁,与他并肩朝孟良一揖:“请孟御史赐教。”

孟良看着他二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一问,老夫亦没有答案。”

他负手,看向这雨雾苍茫处:“数十年前,老夫随陛下起兵,以为可以救济苍生。后来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不过八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能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民为本的君与臣又有几何?”

“济这个字,太大了,大到一个人便是以此作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寻求的解,倾尽毕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里取得一勺,略知滋味。”

他说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终这一生,便只能追寻到此吧。但你不一样,柳昀,你资质好,我问你,你可愿随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为师,或许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个‘济’字,在你这里,会有一个答案。”

那年的茫茫烟雨,一直到柳昀随孟良与朱昱深离开杭州还在洒落。

一如这个济字。

亦是他追寻半生,亦不得解的风雨苍茫。

“摄政大人?”

屋内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柳朝明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以手支颐睡了过去。

工部的吕主事与礼部的江主事并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补好了。”

三道断裂处浇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里,原本温润了触感多了一丝冰凉。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缓和,欲提着胆,再问一问拟年号的事,谁知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名礼部的小吏疾步走进工坊,一见柳朝明便道:“摄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么,没等天亮,忽然抢了一匹马,急赶着回宫来了。”

江主事诧异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宫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几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宫后悲恸震怒,先去明华宫祭拜先帝,然后提着红缨枪,径自闯去谨身殿找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