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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明以肘撑案,揉了揉眉心。

言脩看他这幅样子,忍不住问:“大人,沈大人迟早都会接到小殿下的消息,只是提前了几日,难道会影响局势?”

“这事坏在四殿下明日回京。”柳朝明道。

他并没有把担心的根由解释明白,深思了片刻,问:“通政司怎么说?”

言脩道:“小殿下的消息是沈大人的心腹传回京师的,通政司知道这人,没敢拦,一来不知道消的具体内容,怕打草惊蛇;二来没大人的吩咐,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他说到这里,陡然明白过来:“大人要用周萍了?”

周萍与苏时雨有近十年交情,深得她的信任。

晋安元年,他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后,去年又被提拔为通政史,总理政务通信,掌八方消息。

柳朝明虽知道周萍是朱弈珩的人,这些年一直没用过他,他要将这枚棋子留到最危急之时,只用一次,落子无悔。

言脩道:“一旦用了周萍,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官知道柳大人与苏大人私交极好,柳老先生来了京师,除了文远侯,也只见了苏大人一面。下官实不愿见两位大人鱼死网破,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么?”

柳朝明沉默地在书案上摊平一张纸,提笔时,藏在袖囊里的三块碎玉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私交只是私交罢了。”数十年风雨无间,哪里容得下私交二字,“各为其主,背道相驰,原本就没有余地。”

他写好信,交给言脩:“给周皋言带话。”

苏晋一到流照阁,沈奚便对吴寂枝道:“你先退下。”

他左右将门掩上,扶着门闩先沉了口气才回过身:“找到麟儿了。”

苏晋怔道:“果真?”忍不住上前两步,“小殿下人在哪里?”

“就在湖广。”沈奚道。

他的心绪还没完全平复下来,似是要想将事态说明,却不知千头万绪从何道起,开了几回口都收住,想了想,先从案头取了密信给苏晋才说道:“他们想往南走,途径靖州一带遇上流寇,折返回湖广,因没有身份与户籍,只敢掩藏在灾民里,若非我派去的一人是我的心腹,认出他二人,不知麟儿这么小流落在外还要受多少苦。”

朱麟的失踪一直是朱南羡与沈青樾解不开的心结,尤其是沈奚,他将沈婧的死因归咎于自己,这些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寻找麟儿。

信上的内容与沈奚所言差不多,只最后提了一句,“小殿下身染疟疾,正着人医治,暂无法启程回京”。

苏晋道:“你让吴寂枝带话,说派去武昌府的钦差你会帮着想辙,你可是打算亲自动身?”

沈奚在书案旁坐下,有些烦虑地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眉间愁雾深深,称着这张好看的脸,像霜雪。

苏晋知道他在顾虑什么,说道:“方才我在都察院与柳昀商议派去武昌府的钦差,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奚智巧无双,善于变通,多年在户部,对于救灾安置与工部款目十分有经验,加之他位至内阁次辅,官拜正一品,朝中大员无人不服,有这么一个人去武昌统筹安排,筑堤的事宜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排上正轨。

何况,如今朱麟也在武昌府。

事关皇嗣命脉,事关沈婧,沈奚是除了自己以外,谁都不信。

“筑堤的事不能耽搁,便是你与柳昀不提,我也打算亲自去武昌。”沈奚道。

他顿了一下,看向苏晋:“但现在不一样了。信你看完了,该知道当年梳香与麟儿之所以获救,是因为他们备一名羽林卫放了。这名羽林卫为何要救他们,是受何人指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昱深既然能在羽林卫中事先布下这一名暗桩,说明他早就知道朱沢微要杀朱悯达的计划,他按兵不动等着鹬蚌相争说明他早有夺储之心。他心机如此之深,命人救下麟儿难道仅仅是为了沈筠,因为麟儿是沈三妹的血亲?不可能。梳香与麟儿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儿,但麟儿却是我与十三的软肋,朱昱深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想保下麟儿,日后用来牵制我,牵制十三。”

苏晋道:“你接到麟儿的消息后,查过消息的来源吗?”

“查了。”沈奚道,“的的确确是意外发现。但意外发现也有两个解释,第一就是意外,第二,朱昱深一直派人跟着麟儿与梳香,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让我发现这个意外。”

“但朱昱深已经痴了。”苏晋道,“你怀疑他的痴症是假的?”

“我派人查过此事。朱昱深两年前中箭是真,去年负伤作战,坠崖昏迷也是真,沈筠找到他时,他的确只剩了一口气。这一年许,沈筠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日夜守着。纵是沈筠对朱昱深用情至深,但,”沈奚沉了口气,“她是我的三姐,绝不会骗我。她曾亲笔给我写过信,朱昱深真真切切是痴了。”

苏晋大约知道沈筠为何要给沈奚写这样一封信——

朱南羡已登基两年,等他出征归来,第一要务就是削藩。古来被削减藩地的王都没有好下场,遑论与朱南羡早有龃龉,手握重兵之权的朱昱深。

沈筠在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便对朱昱深情根深种,爱了二十余年,情只增不减,不愿见朱昱深落到性命难保的下场。

这样一封信,表面写给沈奚,实际写给即将出征归来的晋安帝,希望他能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四哥已痴了的份上,为他留一线余地。

苏晋道:“不单是你,这两年,陛下与我也派人去北平试探过,都称朱昱深痴了。一个月前,我这里还接到顾云简的来信。”

当时朱昱深还与沈筠在济南休整。

顾云简是济南府监察御史,来信上说:四殿罹患痴症,不言不语,只由四王妃与一名将军近身照顾,行径效仿王妃,其余人事一概不识不记。

沈奚撑着额稍道:“所以我才以复命为借口,将朱昱深召回京师,打算亲自试探,若他真是痴了,便留他一条命回北平,若是假的——”

他忽然抿紧唇线,不愿再说下去了。

过了片刻,才道:“可现在出了麟儿的事,我不该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踪迹是被意外发现还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说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现在还跟着麟儿,说明只有沈奚离京亲自武昌府,才能将朱麟平安接回来。

麟儿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赌,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贩货案尚没有水落石出,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最后去了哪里也头绪,他们与柳昀之间表面平静,私下为了这桩案子已争得势如水火,谁知道这万万两白银最后会查出什么。

沈青樾与苏时雨生死相交,他不愿,更不想在这种时候留她一个人在京师。

朱麟那头也耽搁不得。

所以答案很清楚——

沈奚若想走得放心,一定要下杀手,且一定要杀最关键的执棋人。

也就是说,朱昱深与柳朝明,他至少要解决掉其中一个。

日已西沉,彤亮的霞色透过薄窗照进屋内,沈奚与苏晋静坐无言。

正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沈奚眉头一蹙,他早已吩咐过,今日他与苏晋在流照阁议事,除非陛下有急诏,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扰。

但朱南羡还未出西北,哪来什么急诏呢?

屋外的人见里头无人应声,又叩门三下,随即开口:“沈大人,苏大人,下官是秦桑。”

秦桑是朱南羡的贴身侍卫,两年前朱南羡亲征,出人意料地没将他带在身边。

苏晋一听是秦桑找来,不知怎么就想起朱南羡出征前夕,她在墀台远远瞧见他解下腰间崔嵬,递给秦桑的情景。

她步去门边,将门打开:“秦大人。”

秦桑行了个礼:“下官知道沈大人与苏大人有要事商议,不该打扰。但——”他一顿,忽然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密诏,递给苏晋,“两年前,陛下离京前夕曾交代过,等北疆战乱平息,四殿下回京复命之时,令属下将这封密诏交给二位大人。”

苏晋将密诏接在手里,没有立时展开,而是回头看了沈奚一眼。

沈奚知道苏晋大约已猜到了密诏的内容,也知道她在迟疑什么。

柳昀对苏时雨而言,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沉默了一下,走上前来,从苏晋手里取过密诏,径自展开迅速看完,然后重新卷好:“知道了,这个旨意由本官接了。”

秦桑道:“是,沈大人既接了旨,密诏上何为‘不轨之行’,何时动手,便全由沈大人定夺。”

他说罢这话,正欲折身离开,忽见苏晋从沈奚手里拿回密诏。

杀无赦,是朱南羡的亲笔,上书柳朝明的名。

她沉默地看完,目光在“杀无赦”三个字上落定片刻,然后抬头,眸色镇定一如无波无澜的江海,却落着潇潇雨:“沈大人过几日便要离京,这个旨意,由本官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