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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赵妧起了个大早,原想先帮沈奚打点好行囊,没想到来赵府祝寿的宾客比往年陡然增了一倍,赵衍在前院新开了三十席,人手不够,连赵婉赵妧这样的千金小姐都唤去帮忙。
一直到近午时,赵妧才趁着吃晌午的空闲来了别院。
沈六伯已理好行囊了,赵妧又点验了一遍,确定一应妥当,从膳房里取了两小坛酒,拿布囊细致裹了,对沈奚道:“阿妧知道沈大人每逢春来都要酿酒,今年却不得闲,这两坛是阿妧帮大人酿的,大人自己留一坛,另一坛可拿去给苏大人,他这两月间为大人奔忙,实在操劳。”
沈奚隔着布囊都能闻到杏花香。
他看赵妧一眼,拄杖到石桌跟前,一边将布囊解开,一边道:“苏时雨不好酒,且也并不在乎我会否答谢她。”将一坛杏花酿取出,忽地笑了笑,“赵二小姐说得对,是该借花献佛,这一坛便转赠给你。”
赵妧颊边又染飞霞,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她将酒坛子回推寸许,轻声道:“阿妧与苏大人一样,也不在乎沈大人会否答谢。”她微一咬唇,“但是,倘沈大人当真要谢,为阿妧的扇子上提两行字就好。”
言讫,也不容沈奚推辞,自去厢房里取了扇子与墨宝。
女子常用纨扇,而赵妧取的扇子却是一柄男子用的折扇,扇面除角末画着三两点桃花,余处空无一物。
这样的折扇,她却要沈奚题了字来自己收着,寓意为何沈奚不用想也明白。
他又看了赵妧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提笔坐于石桌前,落了三两次笔竟一触扇面即收,良久将笔搁下,说道:“我向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心中有几个句子,却不甚吉利,想到二小姐的折扇是男子所用,日后或该赠人,觉得不题也罢。”说着将桃花眼一弯,笑嘻嘻地道,“其实赵二小姐若觉得沈某的字好看,沈某大可以抄几幅字帖给你,从《出师表》到《晁错论》,你觉得可好?”
《出师表》有言: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晁错论》有言: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权之计。(注)
赵妧虽读过书,文章却念得少,她不明沈奚言中深意,但那柄未题半字的折扇是何意,于她却十分明了。
午时已过,艳阳却收起芒刺。连着好几日没下雨,云团子终于又蓄积起来。
赵妧垂眸静立半刻,然后将摊在石桌上的折扇慢慢合上,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好,那待沈大人的伤养好了,便给阿妧写两幅字帖。”
她抬头看了眼天,又道:“今日赵府宾客多,想来又要落雨,正院那头还等着阿妧去帮忙,就不多陪沈大人了。”
沈奚一点头:“也好,覃照林想必也该来了,等他一到沈某自会离去,你先回正院,不必再来送。”说着,自石桌畔取过木杖,撑着站起。
他如今身上的伤已大好,只是腿脚仍是不便,每当坐下与起身都颇为费力。
赵妧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上前将他扶了扶,正这时,别院之外忽然传来零碎而繁杂的脚步声,随即只听一个声音怒斥道:“阿妧你在做什么?!”
竟是赵家夫人。
因相隔甚远,赵夫人一时没认出沈奚,目光直直落在赵妧掺着一陌生男子的手上,顿时只觉气血上涌,又道:“给我松开!”
赵妧被这一声吓得整个人都颤了颤,却怕沈奚离了自己的掺扶站立不住,直到看他将木杖架好,才回过身,红着脸唤了声:“母亲。”
来到别院的不止赵夫人一人,除了赵家大小姐赵婉以外,竟还有一干自别府来祝寿的女眷。
原来晌午用膳之时,一干人等提及谷雨节的踏春,说是想去京郊的草场。赵夫人原想问问赵妧的意思,却没找着她,这才听一旁的嬷嬷说阿妧这两月好清静,闲来无事像是去了别院。赵夫人于是想起别院的几株杏花树最好,起了赏杏的心思带着一众女眷前来,未曾想竟望见这样丢人现眼的一幕。
赵夫人低声对一旁的嬷嬷道:“去正院请老爷。”然后横臂将一众女眷拦了拦,自行走下台阶,对院中那一抹长身玉立的青衫身影道:“你是何人?”
到底是自家丑事,若没有旁人瞧见,责骂一通也该遮过去。可眼下京中贵妇贵女俱在,也只有尽量处之泰然才可能有转圜的余地。
可惜沈家公子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就这么拄杖回身淡淡一句:“青樾见过赵夫人。”便引得院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沈府败落的消息京师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万不曾料到这一位昔日名震京师的贵公子如今竟落榻在都察院赵府。
且看样子,还是被赵家二小姐私自请来的。
赵夫人与沈夫人毕竟是故旧,纵然沈奚这样出现实在不妥,她也不好开口责问,左思右想竟没了主意,所幸过了不久,赵衍便自前院赶来了。
赵衍一看赵妧的样子便已猜到七八分因果,心中怒意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未对沈奚开口反是先对赵夫人道:“夫人莫怪,当日青樾受伤后,是为夫自作主张将他接来别院,怕你担心他的伤势,便未曾与你提及,妧妧知道此事也是因为那日她恰好在宫中,与为夫青樾一同乘马车回的府。”
说着,又对赵妧道:“让你来请青樾去正院用膳怎得耽搁这么久?”
赵妧知道她父亲是诚心为她遮掩,红着脸欠了欠身道:“女儿知错了。”
赵衍于是淡淡“嗯”了一声道:“祖奶奶想见你,你这便过去罢。”
等到赵妧离开,又对赵夫人道:“后院有几株杏花比这里更好,夫人若要赏杏,不如移步去后院?”
赵夫人当即福了福身,也带着一行女眷离去。
院落里顷刻只余伶仃几人,赵衍看着沈奚,十分不客气地道了句:“请沈大人移步来赵某书房叙话。”言罢负手转身,自顾自先往前院去了。
沈六伯狠狠一叹,对沈奚道:“少爷,这赵大人让您去书房,势必没好事,不如咱们趁现在先走吧。”
沈奚看着赵衍的背影,似是万般轻巧地说道:“眼下怎么还走得了?到了这个地步,那群有心的无心的赶巧的凑热闹的,下值过后势必都要来,今日我不在赵府吃个寿宴称了他们的心意,日后必出幺蛾子。”说着扯起嘴角一笑,一边拄杖往赵衍书房而去,一边道:“世人惯爱捧高踩低,我是无所谓,但我最怕欠人情,赵衍要跟我私了也好,将就着今日还了,日后也好无牵无挂。”
赵妧走到半途便被亟亟赶来的赵婉拦了,四下里一顾,见无人在近旁,才责难了一句:“你这回也太不像话!”然后牵着她的手道:“阿娘让我领你去见爹。”
得到赵衍书房,赵夫人与赵衍,还有赵大公子赵阡早已在里头等着了。
赵妧走近还未来得及拜见,只听赵衍怒喝一声:“跪下!”她浑身一颤,双膝便落在地上。
赵衍是何等精明之人,不用审已知道当日沈奚受刑后昏迷不醒,一定是赵妧自作主张将他接来赵府,一口气憋在心头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当下里只道:“今日寿宴后,你自去祠堂里诵经七日,等到谷雨前夕再出来。”又道,“出了这样的丑事,京师你是再不能呆了,父亲这几日会为你寻一门亲事,等谷雨节一过,你便嫁走。”
此话一出,莫说赵妧,连赵夫人,赵婉与赵大公子也是大吃一惊。
赵婉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妹妹,虽说温婉懂事,可倘若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即便表面顺从了父母的决定,心思也转不过来。
她看了赵妧一眼,忍不住为她求情道:“爹,您方才不是为妧妧遮掩过去了么?为何不让她在京师多留一些日子,这么匆忙要将她嫁走,如何找得到好人家?”
赵衍道:“遮过去也是一时遮过去,我方才一番说辞漏洞百出,骗骗尔等也罢,如何骗得了朝中那群大员?这丑事不日一定传遍京师,把她嫁走才是为她好。”
赵大公子赵阡道:“妧妧既是被人撞见与沈大人一处,父亲……为何不去问问沈大人的意思,说不定大人愿娶妧妧为妻呢?”
“亏你还在朝中做官,当真糊涂!”赵衍一拍桌,斥道,“你以为沈青樾还是昔日的沈青樾?是太子妃之弟是户部左侍郎?眼下的时局,朱南羡自身难保,苏时雨铤而走险,他沈青樾的脖子上更是随时随刻架着把刀,赵府肯收留他两月已是仁至义尽,他是个明事理之人,便是我愿将妧妧嫁给他,你且去问问他敢不敢娶?”
话音落,只听守在书房外的小厮叩了叩门道:“老爷,沈大人到了。”
赵衍将脸上的恼怒色收了,沉着声道:“请他进来。”
外头的雨尚未落下却已沉沉一片暗色,书房里掌着灯火。
沈奚拄杖进屋,将木杖支好随即跟赵衍揖了揖,开门见山道:“这两月住在别院,为赵大人,赵二小姐添了不少麻烦,但沈某如今身无长物,这笔账也只有请大人记上,等日后再行归还。”他的目光自跪着的赵妧身上一扫而过,又道,“至于二小姐的名声,还请赵大人拿个主意,是要沈某娶她,亦或有别的想法,沈某绝无二话。”
赵衍不动声色:“沈大人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