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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二十五年正月初七,朱悯达携家眷在昭觉寺祈福。
那一天,他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清晨进寺门的时候,他仰头看了眼位于佛塔顶楼的老钟,钟身要五人合抱,每撞一次,钟鸣便会响彻整个应天城。
应天应天,应天而生,应天为王。
当年朱景元占领南京,改南京为应天府时曾对朱悯达说,悯达你看,这天下就该是我朱家的,我是应天而生的王,是我救黎民于水火,而你,就是这江山的下一任主人。
时至今日,朱悯达已想不清为什么走上了这样一条鲜血淋漓的路。
他只知道,他生下来就是储君,那些庶子们,狡诈的,阴狠的,狂放的,想要夺他的储君之位,他们该是要抢不过他的。
因父皇说过了,这皇位就是他的。
羽林卫整军而入,把守住昭觉寺各院门,寺中主持前来相迎,合手行得是佛礼,朱悯达回礼时,下意识回身看了一眼。
小小的朱麟正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规规矩矩地也行了个佛礼。
朱悯达淡淡地笑了一下。
清晨的风很凉,裹挟着熟悉的香火气袭来,令他想起多年前。
十三是景元二年初春出生的,彼时朝纲已定,天下民心渐归于一处,待十三会说会跑会有自己的主意,父皇与母后便带他来昭觉寺祈福了。
那是景元五年的事了,十三与自己并排立在帝王帝后身后,他还是小小的,就如现在的麟儿一般,但行礼的时候,也是规规矩矩有模有样的。
朱悯达一直觉得遗憾,等到十七到了能来昭觉寺的年纪,他已与阿婧成亲无法伴驾了,他们兄弟三人还未曾有一回一同陪父皇母后祈过福。
进得昭觉殿,先跟佛祖拈香叩首,便由小僧引着,去后头的庙宇焚香诵经。
香是檀香,诵的是妙法莲华经。
一切万物,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
宇殿不大不小,除了朱悯达一家三人,沈婧的贴身侍婢梳香也跟来照顾朱麟了。
朱悯达与沈婧朱麟跪在佛案前,左右两旁各燃着一百零八根香烛,香烛后各坐着十八名僧人。
朱悯达点香时,不经意往僧人处扫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
一名僧人的袈|裟里头像是有甚么亮色,映着煌煌烛火,竟闪过一道刺目的光。
那是银甲的颜色。
朱悯达心中一凝,上十二卫中,只有羽林卫身着银甲。
他记得冬猎后,他曾质问过沈奚,为何要让金吾卫跟着自己而不去保护陷于禁区的朱南羡。
沈奚那时便已提过了,说他怀疑伍喻峥与羽林卫有异心。
彼时朱悯达一笑置之,他在林场遇刺,若不是羽林卫,他恐怕早已丧命了,这支兵卫跟了他近十年,他不信他们另为其主。
殿宇外头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朱悯达小时候也在军中待过,他熟悉这样的声音,这是有人在秘密整军。
今早临行前,他登上皇辇时,青樾还来拦过自己。
他站在辇车下,抬头问:“姐夫,您今日能不去祈福吗?”他又说,“您这几日,能与二姐麟儿就在宫里哪里也不去吗?”
彼时朱悯达还觉得可笑,冬猎后的祈福迎春与巡军,是大随开朝后数十年的规矩,而他,作为即将承继皇位的第二任君主,难道这就要废了祖制不成?
可是沈奚右眼下的泪痣仿佛凝了一川忧思,他已不再是素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了,整个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说:“姐夫,我好像……好像被人障了目,您再给我两日,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而今朱悯达想,他该信青樾的。
殿外整军的脚步声好像微雨声,若自己在诵经,必定是听不见的。
朱悯达似是不经意,打落了手中经文,跪在殿后的梳香想起身帮他拾起来,朱悯达摇了摇头道:“本宫自己来。”
然后他端着烛台,拾起经文时,透过模糊的纸窗一看,外头羽林卫的布防果然较之先时不同了。
朱悯达眸光一黯,不由朝身后的沈婧朱麟看去。麟儿一脸懵懂天真,沈婧的目中却已有伤色。
她到底是沈家人,虽安于现状不愿多思,但也是明透聪颖的。
朱悯达沉默一下,对沈婧微一摇头。
他镇定地走到佛案前,将烛台搁在上头,拾起一旁的念珠。
这串念珠是由一百零八颗绿松石制成的,朱悯达将它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左右一扯,绳丝崩断,莹绿的念珠迸溅弹出,嘈嘈切切滚了满地。
这响动顷刻惊动了殿外的守卫,伍喻峥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进来:“殿下,出了何事?”
朱悯达沉了口气,淡淡道:“没事,念珠断了。”
他知道这些大逆不道的羽林卫在等,等他念诵完十如是,殿宇里的僧侣都退出去的时候,他们便会动手,因为这样便没有人能目睹他们的恶行。
他只剩这么一刻了。
朱悯达冷眼环顾四周,斥道:“愣着做甚么?还不给本宫捡珠子?”
端坐于两侧的僧侣连忙跪了满地去寻念珠,朱悯达俯身去扶沈婧的瞬间,在她耳畔轻声道了句:“你快走。”
沈婧眼里有浓浓的伤色,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垂在身旁的指尖忽然被一只小小的,圆乎乎的手握住。
是朱麟。
他正跌跌撞撞地从蒲团上爬起身,一只手牵了沈婧,又要伸出另一只手来牵朱悯达。
朱悯达苦涩一笑,抬起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再看沈婧一眼,然后冷声斥道:“乱七八糟像什么话?梳香,你扶太子妃与皇孙去一旁耳房里歇息片刻。”
梳香愣怔地看着他,须臾明白过来。
她当下将朱麟抱起,稳着声线似是平常道了句:“太子妃娘娘,小殿下,奴婢伺候你们去歇息。”
朱悯达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转回脸,努力不表现出一丝异样。
他知道耳房上头有一个高窗,沈婧聪颖,她该知道在什么时机离开最好,她会护麟儿的周全。
满地一百零八颗念珠,数十人帮忙拾捡,凑齐也不过片刻。
一名僧侣用丝线将念珠重新串好,捧到朱悯达面前时,朱悯达想,这一刻来得真是太快了。
他镇定地接过念珠,然后抬手猛地推开殿宇的门。
大片大片的春光自洞开的殿门倾洒而入,将他一身朱红绣金龙纹的袍服照得云纹涌动。
朱悯达迈步而出,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扫了一眼殿外左右列阵待命的羽林卫,冷笑一声:“怎么,这就要反了吗?”
他负手再要往前走,眼前寒光一闪,两柄长矛交叉架于他身前,挡了去路。
前方,高立于马上的伍喻峥垂下眸子:“对不住了,殿下。”
春光倾斜于前,苍穹高高在上,四下里涌起无尽的寒风,就像是被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搅弄着,翻覆着。
朱悯达听到这一声“对不住”,忽然觉得累了。
他想,没什么好对不住的,这一生,不过是成王败寇。
沈婧与梳香从高窗翻出殿外,眼前是后院的高墙与庙宇间的墙隙。
她二人带着朱麟躲在这墙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卫往前院跑去。
沈婧知道,这是因为朱悯达未诵完经便走出殿宇惊动了他们。
她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朱麟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昭觉寺她是每年都来的。佳节至此,为父母求平安,为青樾积功德,为三妹问吉凶。
眼下四方正门都有人把守,沈婧知道,贴墙而行,至后院有一个小药圃,药圃外穿过一条短巷,便有一扇小门,这是僧侣平日里私下出入用的,他们也许可以从那里逃出去。
沈婧带梳香朱麟来到药圃,隔着墙往短巷一看,竟见巷末也有羽林卫把守。
唯一的生路也没了。
沈婧回过头,忽然瞥见药圃一处有个正给草药松土的小和尚正直起身,愣怔地看着她们。
她细想了想,忽然脱下朱麟一只鞋,扔在了药圃通往短巷的小径旁,转身看着梳香道:“你先抱着麟儿躲在药圃里,待我将后院的羽林卫引开,你务必带他从后门回到方才我们诵经的殿宇中,然后就在佛案附近找地方躲起来。”她顿了顿,“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沈婧知道,羽林卫发现她与朱麟不在,眼下一定已搜过那殿宇,之后便是要再搜,也当放在最后了。
梳香怔怔地问:“娘娘呢?娘娘之后会来找我们吗?”
沈婧却不答这话。
她黯然笑了笑,轻声道:“你曾经和我说,你家乡在蜀中?”她看向梳香,“你若能活下来,日后便带着麟儿去蜀中,为他取一个贱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后把他养大,这辈子,都不要告诉他他究竟是谁,他的父母是谁。”
说完这话,她再深深地看朱麟一眼,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离愁别绪都铭在这一眼里。
朱麟原是早就会喊爹娘的,可惜一岁时被吓过一场,之后连声音都不会发了。
朱悯达曾请无数医正医师为朱麟看过,都说他喉咙是好的,兴许是被魇着了,日后能不能发声只能看机缘了。
而就在此刻,小小的朱麟懵懂地看着他的母妃,就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他忽然睁大眼,伸出手想要去牵沈婧的袖口,口中忽然发出“啊,啊”暗哑的生涩的叫声。
沈婧的眼眶忽然就蓄满了泪,却深吸了一口气,将这泪抑在了眼底,坚定道:“捂住她的嘴,别让他叫。”
待看到梳香抱着朱麟躲入一间庵堂中,沈婧折转身,走到药圃一角的小和尚跟前。
四周都是苍茫茫的风,她看向小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说:“小和尚,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那小和尚似乎是认得她的,又似乎是觉得她太面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观音,不由自主便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婧仰头,目光越过古刹庙宇,落在最高的佛塔之上:“你看到那口老钟了吗?”她说,“你帮我去撞钟好不好?撞十二下,让整个应天城都能听到这钟声。”
小和尚愣愣地看着她,他是佛家中人,远离红尘,却在这一刹那,在沈婧的忧悲交织的目中参悟了所谓俗世七情。
心中突生悲悯之意,小和尚双手合十,轻声道:“女菩萨不必多礼,小僧这就去撞钟。”
沈婧听了这话,盈在眼眶的泪蓦地就滚落下来。
她提了裙,对着小和尚跪地俯首,安静地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这钟声大约会要了你的命。
可是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私心,我希望有人能听到这钟鸣之音,我希望有人能赶得及来救麟儿。
沈婧这辈子与人为善,以温柔待这个世间,没想到走到生的涯涘,竟要为恶一回了。
这个眉眼清秀,慈悲为怀的小和尚,她就要害了他,等他撞完钟,被羽林卫发现,他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
沈婧不敢想。
她自地上站起身,努力噙起一个笑,对小和尚轻轻地道:“快去吧。”
小和尚手持木头念珠,认真地对她施了一个佛礼,疾步往塔楼而去。
沈婧觉得,这个佛礼,就像是要度化她一般。
她忽然有些释然,觉得善便善了,恶便恶了,也不会有谁来为她记上一笔功德,到头来不过是一坯黄土,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她,便是化作一坯黄土,也是要葬在他身旁的。
沈婧抬手抚向腰间,那里藏着朱悯达曾送给她的九龙匕。
古老的钟声带着一丝慌乱响起,一下一下传得很远,实实在在浑厚低徊。
羽林卫听到这钟声一时纷乱不堪,却在见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静了下来。
沈婧踩着钟鸣之音,衣裙被风吹得往后翻飞,目色沉静得就好像自九天踏云而下的仙娥。
她走进殿宇,便看到三根长矛刺入朱悯达的身体,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闷哼一声,抬起眼却怔住了。
他看到她了。
朱悯达先是惊讶,然后是震怒——她怎么回来了?不是让她逃了吗?她不要命了吗?
可随着鲜血流逝,他一点一点便失了神志,眸中的惊怒逐渐化成一丝一缕的哀恸与怅悲。
视野已模糊不清了,他还想再看看她。
而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他实是有些高兴,他还以为他们这一生便要就此分开了呢。
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边,他守着她,从一个垂髫小姑娘,长到豆蔻年华,他等着她及笄,看着她一天胜似一天眉目盈盈,倾国倾城,然后娶她为妻。
朱悯达抬了抬手,想去拥住她,奈何身上有长矛支着,叫他动弹不得。
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温柔地笑起来,嘴唇翕动,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可惜他已听不大清了。
她说完之后,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龙匕,扎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迸溅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红之色好像惊艳了一整座城的春花。
朱悯达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给自己的那个暮春。
东宫外的垂花园开了一片艳色海棠。
他将自己的九龙匕送给阿婧,她的脸红得比海棠更美。
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桥流水,有落英缤纷,青樾嘴里衔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脚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嘻嘻笑着;十三刚练完武,持刀靠树坐着,扬眉看着;三妹在一旁打络子编剑穗,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还在说,二姐你帮我看看,这结打得对不对?
还有十七,那时十七还小,蹲在池塘边玩水,脚底一滑险些栽下去,还是十三两步过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领,将他捞了回来。
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撵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泪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
十三哈哈大笑,拎着十七的后领说:“走了走了。”
三妹便将满地丝绦胡乱往衣裙里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
弟弟妹妹们还是少年,笑闹地走在海棠缤纷而落的石径上,眼前的阿婧刚及笄两年,红着脸,即将要做他的妻。
不知怎么,这片春|色满园忽然就长在了朱悯达心里,变成了他这满腹铁石心肠中唯一柔软的归处。
朱悯达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时,沈婧站在海棠树下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这一生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话,好听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动。
而这翕动的唇瓣,正与她方才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时一模一样。
朱悯达最后闭上眼时,是余愿已足的。
因他听见她在说什么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着殿下,不再与殿下分开。
他们没有分开。
充斥在朱悯达三十二年生命里的兵戈战乱,明谋暗斗,如飞鸟扑棱掠过苍穹,倏忽之间了然无痕,在一场纷乱春雨后,最终纳入了他心中那片温柔归处。
他们终于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