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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谢明允独自一人前去钱庄,与李管事商讨具体平息百姓怒气的法子。
他和苏言昨晚几乎是彻夜未眠,一个接一个的主意被提出、细化,又驳回,你来我往之间总有种互相切磋的意味。
直至今日,谢明允才堪堪察觉此人在生意场上近乎天然生成的头脑,不过,与其说是生意场,不如说是官场,这番安抚人心的手段和出人意料的想法,简直令人称奇,就好比一条小道,可以是曲折也可以笔直,她却能想到某个离奇却合理的构造,曲折与笔直并行,最终的路居然还省事儿得多。
谢明允一边称奇,一边心底不动声色地想,恐怕考科举真的是她能走上大道的路,入朝为官与人打交道,本身能力出众,再加上有苏府这么个背景……
恐怕真能混出什么名堂出来,继承母业也未尝不可。
他一时心里舒了口气,好似这段时光的压抑都一扫而空,既然苏言总归有志向,自己也能帮得上忙,他近日来生活日常相处的细节串成一条线,枕边人的才智在他面前一一展开,像是笃定了某种情绪。
谢明允轻声一笑,他若是真的心悦一个万事靠他人做事不成才的“废物草包”,恐怕他自己都不会信。
怀着轻松许些的心情,他在脑子里将昨日探讨出来的最终结果反反复复顺清,不知多少遍后,正踏入钱庄。
李管事迈着快步走来,依然是一脸忧愁,指着店门口那高高挂起的致歉帖,“尽管咱们钱庄做出承诺,一应错误票据已经返还且赔偿,承诺日后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但依然无人问津,公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谢明允抬眼看了看门外,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这里。
他挥了挥手,让李管事附耳过来,随即意从就简地吩咐了几句话。
于是李管事神色从哭丧着脸,转而愈听愈喜,挺直了腰板去做事去了。
……
苏府里,苏言忙着读书——这回她直接让府里的管家张罗,管家自然怠慢不了她这个嫡女,以让苏言惊叹的效率置办好了一切物件,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早有准备。
不过这番动作,自然会落入苏母眼里,但也不重要了,哪有父母会不愿意看着自己女儿勤奋刻苦的,又不是苏谨那个只顾着争宠的父亲。
想起这个妹妹,苏言眉心微微一皱。
倒也说不上什么反感,说白了苏谨小孩子心性仿佛没长大一样,可她父亲小郎纵着她也就罢了,为何为官清正的苏母也纵容着,莫非人在官场和家中是两套性子?她就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女儿在小郎的“管教”下越走越歪?
还是说苏府家大业大,苏母已然不在乎官场后继,所以子女无成也不介意,包括“苏言”这个嫡女。
莫非苏母身居高位,却有着不愿后代插足官场的心,虽然这是目前最为合适的解法,但苏言总隐隐感到不对劲。
对了,还有先前在山上找到的白玉戒指。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摇了摇头,思量片刻,还是决定去谢家钱庄看看。
才不是她不放心,苏言心想,谢明允足智多谋“心机深沉”,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只是想第一个看看自己的方案是否可行。
仅此而已。
……
“伤天害理啊!谢家钱庄仗势欺人,谋我钱财啊!”
伴随着一声仰天长啸!
谢家钱庄门口,一个长相斯文的年轻人却撒泼打滚,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票据不放,任由钱庄管事的再怎么劝说都不肯松开。
本来已经对这家钱庄的“恶名”心有戚戚的百姓们,以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赶过来的速度堪比菜市场里抢清晨第一把最新鲜的菜,不知道多少脚步踏着灰尘,踩到了身边哪个人的脚,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混杂在“发生了什么事儿?”的议论里。
李管家一脸“无措”,低声下气道:“这位小姐,我们承认先前有所纰漏,现在只要是拿着单子到铺子里来,核实后都会给大家退钱的,你看……”
她这语气诚恳态度良好,不少看客们点了点头,同时注意力集中到那位女人身上。
这位读书人却似乎不愿意解决,一把将票据捂到自己怀里,大喊道:“不!”
“你们身为京城繁华之处的钱庄,竟然如此不知信誉,有一就有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拿了我这票据就翻脸不认账,我王昌身为读书人,岂能不为这上当的这么多百姓讨个公道!”
她这番慷慨言论,属实激起了不少百姓的血气,在她们眼里,诺大钱庄,居然仗着背靠江南谢氏和京城相府,便敢胡作非为,不把百姓放在眼里,就算事后一一退还也挡不住她们的怒气。
此时甚至有几个女人朝这边大喊:“王书生,干得好,这等下作钱庄就不当在京城待下去!”
“就是!滚出京城!”
“滚!”
眼见着骂的越来越难听,李管事嘴角抽搐,尽管已然预料,可还是颇有种自己控制不住这场面的错觉。
李管事:“稍安勿躁,王书生,麻烦你给我看一眼,若是核实的话我们会退给你的,这一点周围也有百姓清楚是不是。”
王昌“冷笑”一声:“别想蒙我,我不信。”
此时,周围有个受到过假票据的,后来退钱了的忍不住在一片声音里发声:“的确是退了的,这钱庄事迹败露后倒是坦然得很。”
这话一出,不少人声音笑了下去,似乎有莫名的气氛在传染开来
哪有做了错事还这般直爽退钱的,这态度未免太好了吧,她们这谢家钱庄图个什么。
提着一手东西的百姓们响起了一点议论,不少人开始劝那王昌:“你先拿票据,把钱退了再说,免得钱没还回来,吃了个大亏。”
然而接下来,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王书生猛地将纸揉成一团,紧紧的揣进胸口,像是没预料到大家会让她还票据,语气顿时磕绊了一下:“不,不用,我就……就要讨个公道,不在意这些钱,你们钱庄只管给我个交代,最好是滚出京城。”
疑窦渐起。
这书生怕不是个啥子吧!
退钱与否不妨碍她讨个公道,甚至见她衣着虽然齐整干净,却也就是一般老百姓家的料子,自古书生家贫,笔墨纸砚样样件件费钱,这世道真有如此不在意钱财的书生?
李管事在一旁“添油加醋”,皱着眉头显出疑惑神情:“王书生你为何不肯,莫不是还有别的什么隐情?”
她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对了,我们钱庄有记录,若是你在我们这里存了银子,我破个例,凭我这记录的单子和人名,也能给你退了,你看这样行不?”
这法子着实体贴周全,不少人无意识点了点头,谁料那王书生仍是不肯。
这下百姓们的议论声纷纷,疑惑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叽叽喳喳里,李管事很耳尖地听到了几句计划之中的话
“这书生好像有古怪似的,说什么也不拿出来票据,别别扭扭的。”
“可不是,再说你看她那穷酸样,哪像是存的起钱的人,读书人进京哪样不花钱,莫不是来坑钱的?”
有个女人对着一脸支支吾吾的王书生大喊:“要我说,你赶快拿出来,要退钱人家又不是不答应。”
李管事很适时地增加了点“诱惑”,一脸肉疼道:“王书生,我这就叫伙计拿名单册来,这样吧,要是您在上面,我给您退不说,还赔偿您二两银子,毕竟我们这店小也经不住你闹腾啊,唉……”
她这一脸愁苦像,就着一旁那王书生别别扭扭一脸心虚的模样,大家不由得同情起管事的,人群里叽叽喳喳声里不乏有质疑,这书生是不是票据都是假的。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店里一个伙计已经拿出了名单册,李管事一遍翻一遍喃喃讲话,尽管她这呢喃比旁人正常说话的声音还要大。
倏地,那书生慌了神,“你们若是拿了本假册子可怎么说,骗人!”
说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把推开李管事,但或许是脚底不慎打了个滑,自己摇晃了一下摔倒了。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吓到了,登时哑了声。
这书生,怕不是个脑子有毛病的。
此刻那册子被翻了又翻,李管家“狐疑”地看向书生,语气疑惑又故作天真:“咦,竟然没有你的名字?
什么!
围观百姓顿时惊呆了,经过方才这钱庄管事耐心的解释和调解,她们已经趋向于此事谢家钱庄已然知道悔改,对其也宽容了几分,此时目光纷纷聚集在那书生身上,众人心里几乎一致的想
莫不是个骗钱来的。
大家越想越蹊跷,为何她一而再再而三不给票据,又为何有钱可存,还有那名单……
“骗子!”
不知道是哪个人大声喊,紧接着连齐了一片叫骂。
人在群体中的时候,总是有着无边的正义,能为为非作歹、恶意坑害打抱不平,也能群起攻之,而同情弱势的一方。
——谢明允身形挺拔,立于堂前,见眼前一幕,不由得想起苏言昨夜对他说的话。
眼前之景,似乎均对应上了。
眼前明明是这般兵荒马乱般好笑的场景,他却神情严肃,若有所思。
苏言有时候对于意外事故的处理,对百姓的认知,竟令他也有种悚然的感觉。
莫非这在于不够了解?
抑或是……她还有哪些,是隐藏于那张笑脸之下,不为人知的。
才华或是心计,又或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仿佛能窥探到某种隐藏的……走向。
他再看向门外,局面早已翻转,如他安排的那般,王书生面有菜色,不知被哪个热心百姓扒出来那张皱成一团的票据。
简直见者震惊!
因为那根本不是谢家钱庄的票据,有人在这里存过钱,自然不会不认得。
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陷害”就此拉开序幕。
谢明允缓缓走出门口,神色严肃,百姓不认识他这个生面孔,见管事的对他鞠躬才联想到恐怕是谢家钱庄的主子——那位嫁入丞相府的谢公子。
可他此时穿着一身简便女装,英气十足,总有人不太相信,惊讶之余又有人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说了句什么“男子管事,败坏风气。”
这些话谢明允听得不少,早已不放在心里去——人的精力心思只有那么一点,若总给无关的人分了去,还哪有剩余的留给值得的人呢?
于是他只神色淡淡,仿佛周围喧嚣不过是过眼云烟,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王书生,语气似乎诚恳神色却冷,淡淡道:“我们谢家钱庄几日前出了内贼,竟然妄图凭构造假印,牟取利润,那位伙计已经开除,至于这位王书生……”
众人被他这不明觉厉的语气慑住了似的,不由得安静下来。
于是百人聚集之地,居然一时寂静。
谢明允:“请问,你可还有点书读书人的颜面。”
满座轰然,嘲笑声不绝于耳。
堂堂读书人,十年圣贤书白念了,满脑子都是诓骗,简直有辱读书人名声!
王书生“臊”地不行,方才跌倒后又站起来,沾了一屁股灰,本就寒碜的外着便如雪上加霜,偏偏她还梗着个脸:“我读书人的颜面你岂能知晓,我可是祁县的秀才,此番上京定然能高中。”
不少人噗嗤一笑。
这般口气大的人,见的不少,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刚犯下错揪口出狂言,怕是不要里子了,众人对谢家钱庄又多了几分同情——毕竟不是哪家做生意都能遇上这般碰瓷的“读书人”,没有见识却还自视甚高,坑骗恐怕是惯犯了。
谢明允余光微扫,见众人反应,心下更稳了几分,这出戏的效果,就快达到了。
只差临门一脚。
那王书生红着脸,喘着粗气,倒忽然不像个寻常的读书人,她扫了一圈,见众人神色嘲讽,于是很“应景”地露出无比恼怒的神情:“看什么看!一个个女的都没有事情可做吗?在这儿找戏看!”
有个人大声嚷嚷:“你可别忘了,不是你一开始撒泼打滚叫大家给你讨个公道,现在坏事败露了就不认了?”
“就是,别提什么女人男人,我看你这样,堂堂女人竟半点没有良知,上这儿来找茬!”
谢明允很及时地道:“诸位,可否听我解释一番。”
众人于是安下心来,听这“受害人”讲一讲,一时忽略了他是男子,本不当抛头露面。
谢明允:“诸位也都看见了,本钱庄向来信誉良好,但耐不住偶有看不惯的人,蓄意找茬,便如今天一般。”
众人点了点头,树大招风的道理她们不是不懂,只是有时缺乏此等判断和讨论。
谢明允继续道:“感觉大家为我们不平,实则我想说的是,谢家富足江南一带,乃是百年世家,这点信誉绝对是有的,只是初到京城,不知京城势力复杂,一时难以调换地位,这才中了计。”
“怎么?莫非前几日的事情,还另有隐情?”有几个人窃窃私语。
那书生趁着谢明允长篇大论的功夫,脚底生风地溜了,只留下地上皱巴巴的假票据,但本就是谢明允的安排,因此他也视而不见。
而众人,她们在书生一事上自然是偏向谢家钱庄,可这两件事似乎风牛马不相及,谢明允此番讲话似乎并无可行度。
这时,人群末尾一女子缓缓往前,她衣着简便却不失精致,有几人与她擦肩,都下意识的让路。
苏言走到谢明允面前,缓缓抬手打断了他正要出口的话。
她默不作声地,在一众人疑惑的眼神中,捡起了地上那张纸,倏地一抖灰尘,随即展开。
众人不知其所以然,这票据不是已经确认是假了吗,还要它有何用。
却见苏言面不改色地一使劲,那张纸顿时裂开成两片
不,不是两片,众人张着嘴,一脸震惊。
——这张纸,撕开之后中间截断之处,竟有丝牵连,这两半将断未断,藕断丝连一般。
有个女人无意识喃喃出口:“这……这不是那一家的独特工艺吗,号称天下再无第二家!”
众人被道出所想,心里一惊,顿时觉得这可不是普通的浑水。
苏言轻声一笑,看了眼一脸了然的谢明允,又转过身面对众人。
“你们猜的不错。”她下巴微抬,不怎么掩饰地显露出眸中冷意。
接下来,她缓缓道出那个众人心底不敢声张的答案,声音不大,却人人可闻
“这纸张用料,乃是云明山庄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6.27-00:00更新
夜晚:当谢明允听完苏言分析的长篇大论
谢明允os:女人,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