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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极宫的宣政殿,到贯穿中庭的政务堂,再到前朝的七政宫。
前方是层叠玉阶,雕梁画栋,象牙白的浮雕上刻绘着数千年的中华史图,两侧百官侯立、诰命在侧,从遥遥而见的九龙九凤鸾车中隐隐望见大殷的父后、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凤君。
鸾车经行之处,百官俯首跪拜,直至红毯铺盖至面前,鸾车骤停。
车下的红色长绒毯直通凤凰台,上面有灿金色的百兽图,直终处则是一龙一凤交叠缠绕,相互交颈。
晏迟被扶下了车,拨开红纱,显出真正的容色。
凤冠后垂着软纱,被几只金凤的尖喙衔着,从脑后垂落了下来。那些乌黑如墨的长发挽起了一半,收束在冠中,另一半铺展在凤服之下,隐在颈间,衬托出冷白如霜的肤色。
晏迟长眉明眸,双唇很薄,相貌十分俊美,平时眉目温然安静,像春冰初融。如今唇上点了一些口脂,更加泛红一些,便宛若人间三月中最后一株停留尘世的红梅,随着一步步行过,散出馥郁和悠长的冷香。
此刻经过的朝臣才悄悄抬眸,在跪拜之中向高处望去——一个出身于微末、颠倒于凡俗的遗孤花魁,竟能一路走上玉阶,慢慢地攀登上至高之位,受到千万众生的叩拜。
没有锣鼓声,没有喧闹的宾客与乐班,管理这个国·家的所有重大官员,都在两侧随他行过而拜,这是天家冰冷而盛大的册后之礼,在一片沉寂之中,晏迟脑海中忽地闪过了很多事情。
他原没有什么本事,只是仰赖她垂首。
晏迟深知自己的弱点,他明哲保身太久,有时即便能看透一些暗中之事,却无法狠下决心去处置安排,敏锐有余,决断不足,纵然能一朝受宠,也不过是过眼的花月云烟,随风而去。
真的没有想过凤君之位吗?晏迟自问此语,心中不敢称是,他也曾念想过与殷璇唯一相称的那件礼服,想要成为她身边唯一的、名正言顺的正君。只是那时心中未曾想到有这么一天,也就不必徒劳地肖想。
但如今,如今她就站在凤凰台之上,专注地注视着自己。
晏迟停在最后一层玉阶之下,上面原本有宣召的礼官,依照习俗规矩,应当由妻主问名,随后礼官才可宣召。
她身上的赤色向来浓烈,此刻看来,比火焰还要灼烫眩目。殷璇立在凤凰台上,垂眸望去,墨色的眼眸直视过去,似冰雪淬刀锋的视线遇他而柔,蔓延上微热的温度。
“孤的凤君,叫什么名字?”
这是为了追随几千年前母系氏族的习俗,那时氏族的王娶夫,往往至洞房前从未相见,更无婚嫁六礼的规矩,便会询问对方的名字。
只有最后一段路了。
他不必行礼,出言回答了自己的名字,随着“晏迟”这两个字落地,周围的大鼓骤然而响,随着他步步登上凤凰台,底下的文武百官再度行礼,以大殷凤君之礼相待。
唱礼声轰轰荡开,万千纷杂扰乱中,一只手将他倏然握住,掌心将所有的紧张尽数包裹住,握得很牢固。
隆隆鼓声若雷,举目之下尽俯首。天下山河,都将臣服在她所爱之人的脚下,就像它们当年臣服在她脚下一样。
殷璇听着周围的礼官宣召完毕,才将他紧握的手掌展开,慢慢地揉了几下,低声道:“害怕了?”
“……有一点。”
晏迟转而看向对方,道:“但我想,我不是站在众生之巅,我是站在你身边,就没什么可怕。”
殷璇对视过去,目光凝聚了片刻,道:“对,我会保护你。”
这句话,会从她答应的那一日起,一直持续到百年后的山阿陵寝里,让往后的千年百年,皆欣羡你我的恩爱不疑。
千金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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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十年,凤君诞下皇二子,取名为镜,取“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意。
太初十一年,帝废止大选旧例,诸臣劝阻谏言,未果。同年八月,帝以结党营私之罪,罢黜朝内四位勋爵。
太初十三年,帝立皇长女焕为储。
太初十四年,皇二女降世,取名为煌。六月,殷镜二皇子记于良卿膝下,移养明珠殿。
太初十五年六月,法华堂。
里头的呜呜哭声才停止了一会儿,盆中的纸钱元宝烧尽了。东吾从里面出来时,正好见到晏迟等在门外。
他伸手擦了擦眼角,走到他旁边,音含哽咽:“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啊,哥哥……”
晏迟回过头望他一眼,见后面的门已关上了,贴耳低语道:“没人看了。”
东吾顿时脸色一变,紧张兮兮的往法华堂看了一眼,然后拉着晏迟往回走,边走边小声道:“一个月哭三回,谁出的馊主意?知道的是陛下暗地里遣散后·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巫蛊降头之术……”
此刻是盛夏,他衣衫单薄,飘起来时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儿,随着光晕散荡而去。
太初八年入宫的那几位,今日来接连“薨逝”,不过是由殷璇做主,送他们回去了而已。那几位冰清玉洁,困居了几年时光,都应了陛下的旨意回去了。他们的家人大多已乞骸骨归乡,都已易名,更改了身世,重新回到了家人身边,至于日后的婚配,也由其自己做主。
这个决定并非是一日之功,在废止大选之后的数年中,整个朝堂的血液几乎都被清洗了一遍,因为他们留存于后宫也实在没有用处,空耗年华而已。之前晏迟也跟她商量了几次,权衡利弊之后,才采用了这个办法。
苏枕流和东吾都是无处可去,也不愿意离开的。他们两个这几年一个比一个会玩,天天一起放风筝带孩子、写字弹琴做糕点,比京中那些待字闺中的儿郎都轻松惬意。
东吾才带着人哭完“薨逝之人”,心里正有些闷,他面对着晏迟向后退,抱怨道:“那里哭得可凶,许是太平日子过惯了,他们受不得这个月的波澜刺激了,让我听着也累。”
晏迟看着他走,见到后面的人影时,提醒道:“小心……”
这句话还未说完,东吾便直接撞上了人,他转过身,看到苏枕流站在承乾宫前,伸手扶了他一下,道:“这是什么做派,哭了两下,反倒给你笑成这样?”
东吾转过头看他,气得哼了一声:“你比我好,去都不去看一眼,当心别人说苏千岁无情。”
“我管他们说什么。”苏枕流散漫地应了一句,朝内室示意了一下,附耳过去对晏迟道:“陛下在里头。”
就算是殷璇来了,也不必让他这么小心。晏迟挑了下眉,直接问道:“你有事求我?”
苏枕流一下子让他说中了心事,连主动权都没有了,犹豫了片刻,道:“钺儿不是……不是快到年纪了么,我近日来在宫里办了曲水流觞的席面,那些诰命夫郎、勋爵正君的家里,也相看了一些,有几个女郎甚好,你跟陛下商议便是。”
按照规矩,这些事情都是凤君管的。晏迟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说得是哪几个?”
“……安国公家的那个小女儿,我最相中。”苏枕流甚少有不好意思的时刻,这回耐着性子跟他讲,看来是真的上心,“你去吧,我带东吾玩儿去。”
他说了这么一句,随后便把刚想缠着他晏哥哥的东吾拉走了,带着这颗草原明珠去宫苑那边前年新修葺的马场放风。
晏迟望着两人回去,带着人进了明德殿,拨开珠帘时,正见到殷璇在榻上等他。案上堆了几张奏折、一个卷起来的诏书。
小女儿的摇篮没放在内室里,那边有静成和无逍照顾着,镜儿虽说记在东吾膝下,但其实也只是名义上的而已,他也在屏风外头照顾妹妹,正在承乾宫之中。
殷璇衣衫齐整,似是下了朝便过来了。她斟酌着写朱批,写到一半,见卿卿过来,便搁下手上的东西,抬眸盯他。
晏迟早就被她的视线盯习惯了,正想着跟她说苏枕流交代的事情,大约商议了一炷香的时辰,殷璇将此事裁定。
这几年来,晏迟的绣品虽有进步,可还是平平无奇,可见他真的没有这上面的天赋,但殷璇从不相弃,反倒十分喜爱,后来她的凤君恃宠而娇,愈发惫懒,连做个香囊荷包也不勤了。
那时殷璇还因为这等小事跟他闹脾气,前年下江南游湖时,她谈及此事,言语切切,在那画舫上除去了这只人间凤凰的霓裳,将这些小事里缺给她的都索要了回来。
那时天水相依,月色映入湖心,清梦枕于星海之上。她的手与对方相扣,在极狭窄逼仄之处,触及到对方漫溢而过的缠绵呼吸。
议定了钺儿的事情,晏迟才探出手来,将案上的卷起的诏书慢慢抖开,边展边问:“怎么带进后·宫,这是什么……”
殷璇撑着下颔注视着他,淡淡道:“退位诏书。”
晏迟手指僵住,握住明黄蜀锦的手差点没拿住,他转过头看向对方:“我女儿才七岁。”
“七岁半了。”殷璇纠正道,略带醋意地道:“天天心疼你女儿岁数小,怎么不说你妻主今夕年方几何?如今她册为太女,已跟随帝师学习数年,难道我殷璇的女儿,还是个连太平盛世都治理不了的废物不成?”
晏迟把诏书放回案上,板着脸道:“不行,你当这是什么轻松的事么。她……唔……!”
这人,总是在他说到一半时动手,晏迟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捞进怀里抵住墙壁,半天才匀过来一口气,轻声道:“你……白日宣淫。”
“对。”殷璇俯身再次吻下去,继续道,“还巧取豪夺,无理取闹。”
晏迟注视着她的眼眸,缓缓回抱住对方,闭上眼温顺低语道:“……那你轻一点。”
炉香幽然,帘外雨潺潺。
逐渐响起的雨声遮盖住室内的响动,愈下愈绵长,暖香满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