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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迟怔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东吾那双淡琉璃色的双眸,想到他一派天真的言行,忍不住道:“只在我这里,是什么意思?”
殷璇伸手拨过他鬓边发丝,在对方的眉心间印下一吻,低声回答:“由战败之族送来的小王子,与质子何异?他若是有一丝一毫的聪明外露,难道不怕我忌惮吗?”
晏迟愣愣地看着她,没能想出话语来答复,仍旧想着东吾困倦时趴在桌案上时的神态,有些迟钝地再问了句。
“那么,他做了什么?”
还未等殷璇说话,宣冶从二楼上来,隔得稍远一些,传达道:“陛下,延禧宫的江公子受了伤,请您过去。”
来了。殷璇还没有表态,晏迟的心中就已经浮现出了这几个字。他脑海中一片混乱,根本无从揣测这是谁下得手。
“怎么受得伤?”
“说是从戏园回来,让些蝙蝠惊着了。不知为何,那些野物都悬在延禧宫的廊柱边上,方才让良卿千岁派人赶走了。”
殷璇略微颔首,旋即起身之时,忽地被晏迟勾住了衣角,赤红的衣袍边角,带着一点儿微末的力道。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与袍角鲜亮的金线相互衬托、相得益彰。
晏迟稍稍松了手,犹豫道:“陛下,要是宫人之中,有些未成的爱侣,您愿意……”
这次一别,再相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时机稍纵即逝,晏迟无法等待,只好先如此问了一句。
他问的含蓄,讯息有些模糊,宣冶却以为是晏郎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狼子野心”,颇为心虚紧张,等着殷璇回答。
殷璇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谁?”
晏迟踌躇片刻,仍是不敢说,只道:“是须得您做主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宣冶这下更觉得是自己被发现了。面对着阿青的主子,又差了那么多的年岁,她多少有点羞惭,却还是觉得陛下待她不薄,若是她想要求娶,应当也没有什么阻碍才是。
哪知道殷璇早同晏迟讲过此事了,这时候听到他这么问,首先便排除了宣冶与阿青,又闻此言,第一反应是宜华榭的哪个侍奴看上青莲了。
她思考片刻,道:“做主?好,下一次你详细跟我说。”
殷璇转过身,任由宣冶给她添了披风,随后从木楼的三层下去,途径那些添灯跪下的侍奴,路过守在二楼楼口的阿青。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眼眸余光瞥到宣冶紧张的样子,待其撑伞进入雨幕时,忽地问道:“就决定是他了吗?”
雨声敲击在扇面之上,宣冶一时没回过神,随后立即道:“是。”
“三十三年枕畔冷,你倒是会挑。”殷璇伸手拢了一把赤金披风最顶端的缎带,“晏郎身边最亲近的小奴让你挑走,谁给我夫郎带孩子。”
宣冶头回听见她这么小气的话语,默默地在腹诽几句:那就不能给我带孩子么?若不是家中无父母,恐怕都要急死了。
殷璇没听见她的回话,就知道对方心里指不定嘀咕什么呢,又问道:“你觉得,卿卿跟我说的是谁?”
宣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不是我吗?”
“他早就知道你了。”
原本微弱的雨慢慢变大,这个时节,正是春雨贵如油的时刻,因而即便下了几日,殷璇也并未有丝毫厌烦。
“我觉得,能让陛下做主的,就……青莲?”
这句话跟殷璇的心理预期相差不大。她点了下头,想到自己身边另一位顶级女使。
进士及第的探花娘,竟然放弃了翰林的职位,而是转而进入宫中侍奉,若非殷璇认出了她,恐怕青莲还要再熬几年,不然以她的睿智聪明,在这个地方沉沦下去,只会一日复一日的渐渐埋没而已。
————
延禧宫。
冷月照窗棂,四周的灯笼高挂,烛火长明,驱散了一切未知的黑暗之处。
一个身量单薄、穿着一身素衣的郎君抱膝坐在床榻内侧,低低地问了一句:“陛下……陛下来了吗?”
守在他身边的小郎软声哄着:“陛下说要来了,郎主您别急。”
江情的眉目间是冷的,像是冬日枯枝上凝结的霜,即便在被惊吓之后的此刻,也带着一点出身名门的矜持。那些紧张与畏惧,都压在这张冷如霜的面皮之下。
直到房门骤开,熟悉的人影踱入其中,带着一点春夜的风雨,随着冷意涌进来。
江情抬起头,心里那些紧张急迫忽地就疏解了,他想从榻上下来,却扯到了跌伤的地方,腰以下的半个腿都一时发麻,骤然坐了回去。
只能等着殷璇走到他面前,问了一句太医可曾来过,随后便稍稍低头,看了一眼伤到的地方。
一片青紫,的确摔得不轻。恐怕要有一阵子不便了。殷璇看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会有蝙蝠?”
一旁的小郎语调软糯地道:“回禀陛下,并不知是为何,方才雨下大了,才从前殿散去。”
殷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窗外,见到漆黑的雨幕之中,东吾的明珠殿点着一盏幽然小灯。
“许是有些好的寓意。”殷璇给他盖了盖被子,旋即忽地被对方握住了手。她慢慢抬眼,看到江情那双结了冰的眼眸,在融融灯烛下映出欲化的微光。
“陛下。”他似是也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惊诧,但还是稳住心神,“您陪陪我,好吗?”
他低声地叙说下来。
“陛下这么喜欢他的神态、他的语气,能不能有一点……有一点分给我?”
分给真正的江情。
在进宫之前,他就被母亲嘱咐了许多遍,在取得陛下欢心之前,绝不可显露出一分一毫自己的特质,怕她不喜欢。在今夜之前,他也是如言照做的,他从未像这样了解另一个人的神态喜好,像一个沉浸在荒诞与虚无之中的戏子。
比那个身份卑微的人,更加低贱、更加不堪一击。
他见到晏迟,就恍惚看到那个虚伪的自己。了解得越深,他就越能明白——对方那种始终不变、清醒脱俗的温柔,是他永远无法学会的。
雨声忽骤,门外响起轰然的雷声,闪电劈落之时,一闪即逝的光芒正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注视着殷璇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眸,似从灯烛映照下,见到她眸底骤然而动的潋滟波光。
当今圣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她注视过来时,江情一点儿都不想扮做别人,他想让对方的眼里真正有他,哪怕一点点。
闪电亮起的刹那,殷璇能感觉到江情的手指陡然收紧,掌心冰冷湿·润。
她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的眼眸,淡淡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是吗?”
江情的动作僵住了,他垂下眼,眼底的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暴雨倾盆,雷声隆隆。这是夏季未到之时,少见的一场大雨。
雨水顺着房檐漫流而下,形成如柱的水帘。
他浑身疼得厉害,原本被摔到的时候,江情只觉得身上很痛,他想着等到陛下来,他就不会再痛了,可是殷璇真的过来的时候,却连胸腔里都泛起裂心般的痛楚。
她确实宠爱他、眷顾他,像对晏迟一样对他好。但江情也在日复一日地更加明白,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一场一触即碎的大梦泡影。
江情退回了床榻里侧,借着一点烛光,哑着声问道:“如果没有他……”
他的下颔被慢慢抬起,对上了殷璇的双眸。
平静,而且冷酷。
“那你会出现在孤面前吗?”她的指腹是温暖的,慢慢地摩·挲过江情的唇角,“别这么哭,不像。”
雷声轰然而起。
在延禧宫的另一边,小灯犹明的明珠殿内。东吾玩了半天九连环,听着进屋时熟悉的足音。
陪嫁过来的戎翼伸手分开珠帘,用羌族语言道:“殿下,雨越来越大,廊柱上的花蜜已经冲干净了。”
东吾点了下头,将没拆开的九连环扔在案上,以同族的语言继续道:“看起来,这一位福大命大,不仅没事,还能把殿下招来。”
戎翼走过去给他拆卸发髻,将簪发的中原长簪从柔软的褐色卷发上剔除下来,道:“殿下这是干什么呢,就算他死了,对您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妆台前方是一面镜子,将人映得稍微模糊昏暗些。东吾盯着镜中的自己,那双晶莹剔透、浅若琉璃的眼睛慢慢地渡上一层阴霾。
“欺负晏哥哥,就是欺负我。”
“不知道殿下对晏公子上心什么。”戎翼不解地嘀咕了一句,将他头发上用绳结编成的小辫子一点点解开,“晏公子的孩子,又不是您的孩子。”
“没关系。”
戎翼愣了一下,看到镜中的殿下面色如常,却莫名有一种令人畏惧的阴郁感。
东吾闭上了眼,缓了一下,道:“殷璇不会让我生孩子。我只是个外人。徐哥哥那种人,我跟他待久了,他一定会看出来。”
他复又睁开眼眸,用母语继续道。
“只有晏哥哥,会一直相信我、爱护我。他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东吾这个死颜控……
不过我也喜欢温柔又好看的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