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闻书听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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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宠爱,向来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譬如所有人都以为晏迟会因为身怀龙裔而圣宠不衰的时候,圣人却陡然转性移情,将一个肖似他、却比他更有身份的郎君捧得越来越高。譬如所有人都觉得身为草原明珠的东吾会得到殷璇的赏识和眷顾,但实际上,东吾即便位居四卿之一,到如今为止,却还是清白无尘的少年。

春雨浇过,冷夜宫道间的宫人来来去去,宜华榭渐渐平静下来,半个月左右都没见到任何来自太极宫的宫人出入。

议论随后而起,有一些是可怜他、安慰他,有一些则是对江情的行为嫉妒埋怨、以为晏迟也是如此。

短短半月之内,从常侍一路做到公子,跟晏迟平起平坐,的确是一份非常特别的殊荣。这期间,不仅徐泽和司徒衾前来安慰过,就连应如许和苏枕流也来看过他,似乎是怕晏迟心情太过波动,影响了身体。或许只是单纯地对那一位新宠看不过眼,也是正常的事情。

毕竟比起身无靠山、性子又温和的晏迟来说,这位刑部尚书的爱子,显然更有威胁性。

东吾虽然被罚了,耽搁了几日,最后到底是将那些佛经抄完了,其中免不了有一些是晏迟帮他做的。这件事情就算翻过去了,再也起不出什么风浪了。可是连良卿千岁都在江情身上吃亏,其他人难道还不懂得这宫闱里的风向么?

近几日的延禧宫门庭若市,有无数想要巴结讨好他的,比起当年讨好晏迟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凤君之位空悬至今,在他人眼中,晏迟没有资格,但江情却截然不同。

至于之前与徐泽商议过的、有关于司徒衾的事情,也要暂时搁置一阵子。晏迟如今连面都见不到,又要怎样跟殷璇慢慢地旁敲侧击、商议对策。

天气愈发地暖了一些,春衫稍薄。阿青只拿了一件袍角淡青,从尾部衣料向上渐变成玉色的外披,便登临藏书阁,给晏迟添了一件衣裳。

外面又落着融融的小雨,浇盖在藏书阁后方宫道上的青石之上。栏杆外传来啁啾鸟鸣,声音脆亮地响起来。只是燕雀尚且成双,到了现下这个时候,人反而形单影只了。

晏迟伸手勾住外披的系带,将锦缎带子绕起来达成活结。听着木窗合上时、外面陡然沉闷的雨声,仍是坐在原处读书。

“哥哥倒是不急。”阿青煮了一壶恩施玉露,斟在杯中,送进晏迟的掌心之中,“外面都要急坏了,很多人都说您这胎生下来,若是个女孩儿,恐怕就要送到别处去养。若是个男孩儿,更是永无翻身之地。”

“他们急他们的。”晏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从几行字迹中看得累了,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这本书你拿回去,我回头再看。”

阿青应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书册,嘱咐了一句:“楼上书多人少,洒扫的宫人也少。哥哥别自己上楼,仔细摔着。”

晏迟没怎么听这句话,随意点了点头,在藏书的书架柜子这边挑选。阿青正转身回去料理热茶时,他看得出了神,走到书柜边缘,想看的《洞玄本行经》却还未寻到。他转头望了一眼楼梯,并未觉得陡峭,便稍提了一下衣摆,轻轻地上楼。

藏书阁上下有六层之高,这里只不过是第二层,越往上人便越少,上面的藏书愈发地晦涩难懂,因而甚少有侍君过来。因为楼宇全体木质,所以即便脚步很轻,也能够听到细微的足音。

二齿木屐叩击在楼梯上,的确动静稍微大了一些。晏迟上了一层,伸手从中间的一个架子上抱出装书的箱奁,打开寻找的时候,略微抬头,忽地看到书架对面一片精密的绣图,赤红的衣料停驻在书架之后,一人站在他方才取书的地方,手指停顿在原本箱奁放置的地方。

他手中一停,劲力稍松,书册立即落下去很多,发出响动。楼下顿时传来阿青的问话:“哥哥怎么了?我上去找你?”

“……不用。”晏迟怔了一下,稍有些慌乱地回了一句,“不用上来。”

他垂下手,附身去捡地上的书册。藏书阁夜夜有人添灯洒扫,地面自然是干净无比的,可他有一些手抖,捡了半天也没全拿起来,直到另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

半月未见,从未想到再逢是这样的场景。他仓促、慌乱、不成体统,殷璇却始终美艳逼人、从容尊贵。

熟悉的温度驱散指尖的凉意,将他的手指握到掌心中。晏迟被她牵过手,十分努力地克制,将那些沉淀下去的相思都压制下去,可略微抬眼时,那双墨色明眸依旧渡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他半晌没说话,低头将最后一本书捡回来,正是他要找的《洞玄本行经》,表面陈旧古朴,随着他收书动作的停顿,泪水坠落在书面上,将最后一字的末尾缓慢晕开。

她在这里做什么呢?……今日休沐、不必上朝,可宣政殿的书籍都是绝品孤本,何必来到这种地方……

晏迟不知道说什么,他怕自己出声时压不住喉间的哽咽,惹她伤心难过,可有实在有些控制不住,那些徒作平静的每一个日夜,都在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和谨慎。

“……陛下……”

他的声音果然很喑哑,带着一点儿细微的哽咽声响,尾音的气声轻轻的,好似一触即散的茶烟与云雾。

在这个称呼出口的下一瞬,晏迟听到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耳畔的气息又沉又冰冷——直到突如其来的温暖包裹住他。

他被死死地抱在对方怀里,那几本混乱散落的书册都被压在薄披风的下面,顺序胡乱、不成样子。

殷璇的声音有些低,是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像是一只被挖开胸口、剖烂心脏而重伤的猛兽,音色稍高的女声在他耳畔压抑下来,温·热地触在耳根。

“叫什么?”殷璇把他抱得很紧,几乎整个人都拢在了怀里,“不要哭。”

晏迟抵着她的肩膀,低软地叫了一声“妻主”,随后却被后面一句烫到心口,泪迹湿颊。

“我没……我没哭……”

如果不是你,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哭。

雨声沙沙,慢慢地濡湿藏书阁楼层之上枣红的围栏,吹去尘灰,润出一片明亮色泽。

殷璇出来这一趟是宣冶跟着的,晏迟在楼下看了多久的书,她就在楼上听了多久的雨。

阿青也是在听到书册掉落声时,怕有东西砸到晏迟,便准备上楼去看看,但听到晏迟的声音之后,又觉得有些奇怪。

直到宣冶出现在面前。

她带着银色的八宝攒珠冠,银钗穿发,配了一对珍珠耳饰,身上仍然是那件靛蓝的明月飞鱼女使服,腰间缠着乳白色的玉坠宫绦。

阿青登时愣在原地,立即明白过来是谁在上面。他看着宣冶大人凝望过来的神情,觉得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磕磕绊绊地道:“大人……大人的衣服,我洗过、也熨烫过了。您这么照料我,我实在无以为报,我、我去给您把衣服送回去。”

他才刚转过身,忽地被宣冶拉住了手腕,身后传来对方慢慢响起的声音。

“不要还给我。”宣冶看着他道,“阿青,留在你那里,好吗?”

————

这应当是同一场雨。

靖安宫问琴阁,难得一身明艳服饰的徐泽坐在窗边。他似水墨晕染而开的柔软眉目,在此刻稍稍展示出其原本的冷淡特质。

那件折扇被无逍拿去,请青莲女使过来一见。他昨夜刚刚想出了法子,这才去请,倒了一杯茶,静默地想着应该等多久,等多久才不算令人失望。

不多时,问琴阁外传来一声恭敬的问候,语声清晰。

“给徐长使请安。您说的那块布料,确是尚宫局的错漏,姜尚宫已来向我禀明,容我向您赔罪。”

徐泽挑了下眉,隔着院子面无表情地道:“您这个品级的女使,原本是最有体面的,现在可就剩一张嘴是有些用处的了,却没想到连这张嘴里的话都要欺瞒我,可您是陛下的人,我不敢晾着,进来回话吧。”

随着门口的帘声响动,青莲就立在屏风之外,与内室仅有方寸之隔,若这是未曾服药的宣冶女使,徐泽绝不敢让她进入到侍君的寝殿之中。

徐泽转过了头,略微抬手,将分割内外的屏风推到一边去。他咳了几声,让无逍伺候着喝药,并没去管另一边的情形如何。

屏风之后,司徒衾静默无声地坐在原处,垂首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汤药的苦涩气味渐渐蔓延而开,遮蔽过香炉里的香料。

雨声愈浓。

气氛压抑到了极致,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焦墨,让人呼吸之时,都觉得艰涩困难,直到青莲从袖中掏出那件折扇,声音很低地道:“我知道你不易。”

她慢慢地道:“我如今,并不能予你子孙绕膝的福分。只是即便冒死,也愿意接你回去,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

青莲也说不下去了,她略微仰首,叹了口气,旋即道:“我不能害你,阿衾,你若不愿意,也可直接跟我说。”

空气寂冷,时间缓慢地流淌。司徒衾抬起头,眼角发红地道:“你还记得你的原名吗?”

除了在战场上卸甲、进入宫中辅佐殷璇的宣冶之外,他人都会在进宫后更改姓名,改成两字。

司徒衾字句颤抖地道:“与我相携、几乎定情的,是进士及第的萧道莲,而非是相伴于圣驾左右的青莲女使。”

“未及求娶是你,自毁前程是你,纠缠多年也是你,你荒废得岂止是一纸婚约,萧道莲,那是你的……一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线写的就是比剧情线爽(擦眼泪。)

依旧是写完就没修的一天……生死时速(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