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稚子何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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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说不上好,但到底是给了一个着落。晏迟颇有心理准备,以为对方会死不改口,做好了充分的设想后,才开口问道:“怎么说的?”

阿青道:“说是……周贵君指使的,诬陷于您,连走水也是这么来的。”

他说得不可思议,晏迟也听得难以置信,他昨夜才跟殷璇讨论过这件事,觉得不会是周剑星的手笔,如今一切便突然转折,令人猝不及防。

晏迟想了片刻,不免进入一个思维误区,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不是应如许安排的。难道他看错了人,兰君千岁实则是别有用心的么?

正当这个消息到达时,二门外忽地传来声响,来传旨的女使并未靠得太近,只跟燕飞女使叙述了一遍殷璇的口谕,随后便等候在外。

不多时,燕飞旁侧的侍奴传达进话来,说太极宫那边传晏公子过去。

方才阿青脚步轻,步子也小,东吾倒是没醒,而这一回进来人,声响就大了一些,把东吾吵醒了。

褐发微卷的少年半直起身,懒懒地抬起眼,声音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晏迟站起身,让阿青服侍着更换了外衣,重新穿戴腰饰与发饰。他长发挽起来一半,被玉质的发冠收进内中,青丝柔顺如瀑地贯·穿而过,再横插一只略带装饰的长簪,过程略微繁复。

他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缓声安慰东吾:“只是小事,天要晚了,你回去睡吧。”

东吾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后拿起桌案上另一个没有解开的九连环,跟着身边陪嫁来的同族离开了。

那只九连环是晏迟之前送他的,东吾对这东西很有兴趣。

天光的确已经晚了一些,云边漫上一层晕开的夕阳,云絮微微散开,残阳似血柔。

晏迟看着东吾离开,任由阿青给他整了整衣角,向日落西沉之处望了一眼苍霞,低声道:“走吧。”

————

太极宫是皇帝的居所,这里镇日镇夜地堆叠着无数的政务,国事纷繁,很少有宫中的事情是在这里处置的。

也是因为这样,晏迟到达时,还稍稍觉得心情凝重。他伸手触了一下冰冷的殿门,听到里面传来声音嘶哑的倾诉声。

是周剑星在里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殿门推开,看到平日里守在御案旁边的宣冶女使,此刻后退了一些,似乎对陛下的家事退避三舍。

地面是铺的冰琉璃,这是一种类似于琉璃的矿石,质地坚硬冰冷,磨成之后用来铺宫殿最好。曾经在幽梦楼时,他的房间也拿这个东西铺过地面。

冰琉璃幽幽的折射着光华,冷淡无比地映出人的影子。周剑星背对着殷璇,跪在大殿中央,他的身躯仍旧挺拔如松,身上是玄黑色的长袍。

袍角的金丝搭在地面上,有些褶皱,衣袍上的绣图扭曲了原本的面目,变得难以分辨。而周剑星辩白的话语也在晏迟进入的一刹那骤然停顿。

宣政殿的御案在高处,玉阶多而寒冷。玉阶上方的后面是一片用整块古木雕刻而出的工艺品,上面是龙凤呈祥图,金鳞应龙、赤色火凤,在殷璇的背后交叠缠绕,交颈相亲。

而殷璇坐在龙凤的前方,身上是一件赤色金纹的广袖外袍,坐在宣政殿的中央,看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晏迟走入内中,在离周剑星稍远一点的地方俯身行礼:“臣给陛下请安。”

殷璇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到毫无波折,字句清晰地道:“善刑司传讯,说这件事情,是剑星指使的人,污蔑你。”

她这句话没有什么主观判断,仅仅是叙述传讯事实罢了,但晏迟还是注意到周剑星倏忽握紧了手指,掌心扣在地面上。

他跪在殿内,冰琉璃冷彻骨骼。而周剑星却没有一丝颤抖,似乎全然不畏寒凉一般。他眉峰平直,窥测不出其中的喜怒,像是一棵没有情绪的枯松,连风过时簌簌波动的声息也消失。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周剑星救了他。即便他本心出发并非善意,但晏迟见到他如今的模样,还是略微有一丝动容。

“与臣无关。”周剑星道,“是有人排布陷害,以此为契机,污蔑于臣。”

殷璇平静地看着他,道:“是谁?”

周剑星半晌不语。他发丝乌黑,此刻稍微乱了些,发梢掠过颊侧,衬得肤色冷润。

他迟滞了片刻,才慢慢地道:“请陛下给臣机会。”

殷璇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周剑星握紧的指节间,停顿了一瞬,语气仍旧淡漠:“你要怎么调查。”

“让臣当面对质。”周剑星道,“以证清白。”

殷璇向后坐了一下,指间摩·挲着座椅两侧雕刻的兽型装饰,指尖触摸到玄武重壳下的蛇尾,随后将目光重新转回周剑星身上,语气不变:“人已经死了。”

在善刑司的来报之中,那个女婢说出供状、画押之后,便咬舌自尽,畏罪而亡。

现下已成死无对证之局,仿佛每个地方都在重重意外中扣成了严丝合缝的棋局,在关键时刻将他一军,上下左右,全无退路。

殷璇平静地等着他下一句话,随后伸出手,让晏迟到她身边。

脚下砖石微冷,玉阶金贵无比、价值连城。这是少有人能登上的位置,而如今,宫中位分最高、背景滔天的周剑星在殿前辩罪,他却被陛下伸手握住,留在身畔。

以晏迟的性格来说,他并不会因此感到任何的得意和快乐,但殷璇朝他伸出手,那晏迟就会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

无论路途上会经过什么,无论是孤高还是寒冷。

他步上玉阶,把手放到她掌心。

殷璇握住了他修长柔软的手指,浑身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她看着周剑星俯身叩首,语气仍旧干脆利落,似乎丝毫没有被影响到:“臣确实没有做过,请陛下彻查善刑司,是否有他人从中作梗?或是清宁殿的走水,实是另有他人的设计谋划。”

殷璇看了他片刻,忽地道:“剑星。”

她一直这么叫他,无论在什么时候,这个称呼比周贵君要亲密一些,还带着一些珍重的味道。

但两人心里宛若明镜,知道对方冷酷得不含一丝情意,如此相待,只不过是维持彼此的颜面而已。

“你的母亲周虹,是国家栋梁之才。”殷璇道,“她曾三次进言,要孤立后。你们周家,在朝中五品之上,有三人。姻亲眷族、恩师门生,遍布朝堂。”

她的话语很缓慢,但却让周剑星原本波澜不惊的神情骤然改变,浑身僵硬地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从额角间渗出冷汗。

“如日中天啊。”殷璇淡淡地感叹了一句,“随后,周家的姻亲门生,相互勾连,结党营私,以你们家的声势为树,寻求荫蔽,贪污受贿,私吞军饷。”

周剑星闭上了眼,连呼吸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参周虹的本子就放在孤的御案之上。”殷璇平静地看着他,“你的母亲的确可用,孤不想杀她。只是你们家门下的那些污糟混乱,处置之中,必然有所牵连,不可徇私。剑星,你身处深宫,或可逃过一劫。”

这一刹那,周剑星是真的觉得这个宣政殿寒冷无比,那种惊人的寒气从他的肺腑间窜上来,直通脑海,他俯身回答,声音不稳:“请……求陛下留情。”

殷璇面色不变地注视过去,但她身畔的晏迟却分明能感觉到握住手指的动作缓慢收紧,连呼吸的频率都乱了一刹那。

“谋害侍君,栽赃嫁祸。”殷璇盯着他道,“你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这个宫里只有他的孩子平安诞下,养成至今。而其他有孕的郎君,常常中途夭折,福薄命短。只是曾经,这些事情,都还没到处置的时候。

一切都是公正的,也是符合王朝稳固的利益所需,公正到了有些残酷的地步。

周剑星半晌无言,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殷璇,将一切顺从的假象收起,嗓音沙哑地道:“陛下,你是局外人,你看得清楚明白、把这些肮脏乱象看得了如指掌,但却什么也不做。”

周剑星眼眸发红,似乎是想要起身,但却因长跪与情绪失控再度倒了下来,在地面上碰出响动。

玄黑长袍铺展在地面上,封边的金丝像是一条僵直的蛇。

“你旁观一切,漠视所有人,看到悲剧一个一个的发生,却没有丝毫插手阻止的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是冲破阻隔的锐器,“殷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这句话孟知玉也问过。

“我从前以为,倘若帝王蒙昧,后·宫便如浊水,混乱不堪,一同蒙昧。但没想到,即便帝王圣明,这里也一样可怖。”

殷璇没有因此而生气,而是淡淡道:“剑星,你在太初四年做的那件事,就足够你死无葬身之地。这三年里,每一日时光,都是多余的赏赐。”

周剑星怔了一下,随后垂下眼,道:“如今,陛下拿到周家的把柄了。”

“嗯。”

“倘若,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呢?就像你身边的人一样。”

殷璇没有回答他。

周剑星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在地面上起身,重新站了起来:“只有他是特殊的?”

殷璇注视了他一会儿,沉默片刻,应道:“嗯,只有他。”

周剑星闭了下眼,眼圈一片通红,将眼底的泪忍耐回去,神情依旧冷至无温。

“陛下,臣的母亲,虽有为凤君之位争取的意图,但也仅止于此。她一心为国,忠于您,忠于百姓。”他慢慢地道,“臣不是败在后·宫争斗之中,只是输在您的手上。”

他俯身行礼,随后又深深地望了晏迟一眼,低声道:“晏郎君……”

还不等这句话说完,宣政殿的殿门口骤然一片喧哗,一个很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在殿门间撞进来,被周围的侍奴与女使拦截在中途,声音一直传进殿中。

是殷钺。

奴仆们不敢对皇子太过于粗鲁,竟然让小小的殷钺进入了其中。他甩开侍奴阻拦的手,猛地扑到了周剑星怀里。

“爹亲……”殷钺捏着他玄色的衣袖,眼眶里的泪珠滚滚而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爬起来往玉阶上走,在中途摔倒了一回,最后终于走到了殷璇身边。

钺儿的手握着她的衣摆,眼中含泪地道:“母皇,爹亲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是清白的……”

殷璇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表态说什么,随即,连身边的人都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她顺着动作看过去,触碰到晏迟软下来的眸光。

他试探地扯了扯殷璇的衣服,很小声地道:“……孩子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要说:晏晏,一个总是想救别人孩子的宠君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