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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如许又一次迎来了死亡。
她是在赵国的都城内宫中死去的,死时三十二岁,而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再次醒来,在那个殷国旧都宫城里,在她的公主台殿醒来,重新变回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然后再一次循环同样的命运。
殷国宫城,殷都
正是初夏时节,殷都中繁花似锦,整座宫城都沉浸在一股甘甜的花香里。这里是锦绣香都,是一国最繁华之地,皇城就处于城池的最中心,一座远远望去金碧辉煌,勾宫连廊的城中城。
殷王有四子三女,殷如许是最小的一个,也是如今唯一一个还未出嫁的公主。她虽然不是王后所出,但生母也身份高贵,颇得殷王宠爱。她的宫殿地势较高,所以被称为台殿。
这一天是浴花节,是所有殷国少女祈求寻得如意郎君的日子,十六岁的三公主殷如许,也期盼着这一天。宫女们早早来到台殿,等候着台殿的主人醒来,她们托着南地运来的华服,小声讨论这华美布料究竟是如何织成,脸上都带着艳羡和惊叹之色。
此时台殿内,从华帐中坐起的殷如许,静静坐在床边,年轻的秀雅脸庞毫无生气。
果然,她又回来了。她无数次从未来死亡回到现在,这样的事或许应该叫它‘重生’,可这个重生对她来说是折磨,因为她哪怕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就仿佛一切都已经设定好,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只会按照她第一世做出的所有决定进行下去,而她也只能被迫看着自己一次次犯错,再一次次死亡。
到底经历了多少次,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像个囚犯一样,被永远囚禁在这一段时空里。
她发呆了太久,等待的宫女们察觉不对,一人先走了进来,跪在她脚边问道:“公主,您的燕服早已送到了,您不洗漱吗?马上浴花神像就要经过宫城下,快来不及了。”
殷如许轻轻嗯了一声,站起身,宫女会意,让其他宫女也进来,一齐帮着她洗漱更衣。
她们看着垂目静默的公主,心下都觉得奇怪,公主这是怎么了?虽然平时也是个文静的性子,但像现在这般忧郁无言的模样也少见,还真叫人担心。
“公主可是不高兴?”宫女问。
殷如许摇头,仍是没说话,整个人身上充斥着一股倦怠感。
“好了,公主今日如此美丽,待走出去,又能看呆一群人。”
“是啊是啊,公主一定能觅得如意郎君的!”
众宫女围着她叽叽喳喳,又簇拥着她离开台殿,准备去城门迎花神。然而走到半途,一个内侍匆匆追上来,又带着她转回了王夫人的夏殿。王夫人是殷如许的亲生母亲,她一走进夏殿就见到王夫人满脸泪地跑过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哭道:“我可怜的孩儿,花一样的孩子,王上,您怎么忍心将她送到那种地方去!”
殷王也坐在夏殿里,看着她们母女,脸上神色有愧疚不舍,也有被人驳斥了的不悦。
“如今乌图部族日益壮大,他们与我们边境相邻,关系越来越紧张,将阿许送到乌图联姻,也是朝中公卿们商议出来的结果。阿许身为我殷国公主,自当为我殷国奉献,你一介妇人知晓什么!”殷王沉声说。
王夫人仍是眼泪不停往下掉,“可是乌图部族人茹毛饮血,就是一群不知礼仪的野人,听说他们的男儿个个长得凶神恶煞,我们阿许是在锦绣堆中长大的,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什么都没有,万一惹了那乌图族长不快,将她打杀了,我们都不知晓……”
殷王被她哭得头疼,但终究是宠爱她,坐在那不说话了。
王夫人见他似有动摇,忙说:“再者,就算联姻,也不一定要和乌图部族联姻,他们终究也只是草原上一个部族罢了,若要联姻,和晋国鲁国或者赵国联姻,不是更好!”
一直沉默的殷如许听到‘赵国’二字,整个人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赵国,她无穷无尽的噩梦之地。
赵王赵胥,是她第一世爱上的男人,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仿佛着了魔般,只因见过他一面,就心心念念都是他,为此不惜以死相逼,逼得殷王放弃了将她送到乌图部族联姻的打算,改与赵国联姻。她在母亲的帮助支持下如愿去了赵王身边,只想陪伴那个俊美威严的男人一生,可是她没想到噩梦就此开始。
她在赵国王宫中沉浮,受尽了苦楚,故乡殷国,也在几年后被赵王攻破灭国,赵胥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灭了她的故国,逼死了她的父王母亲,狠心杀了她的孩子,嘴里却说着爱她——她终于看清赵胥的真面目,可是已经晚了。
当她第一次发现死后可以重来时,她欣喜若狂,想要改变所有人的结局,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她无法泄露任何关于未来的讯息,当她想要做出和上一世不同选择的时候,就好像被什么控制了,身不由己。她更没办法自杀,因为死亡不是她的结局,她被套在一个循环的框里。
王夫人察觉到殷如许的颤抖,将她拉到殷王面前,“王上,您看看,阿许都害怕成这样了,和乌图部族联姻之事就算了吧。”
殷如许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可以脱开桎梏,她真的想告诉父王,她想去乌图部族,想离赵国和赵胥远远的。她曾经想这么说,可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尝试过太多次,那些失败快把她摧毁。
“不,我不想去赵国……”她几乎是虚脱般地喃喃说。
殷王一愣,“你说什么?”
殷如许也愣住了,她摸着自己的唇感到无比愕然。她说出来了?为什么,她应该不能在这种时候控制自己身体的。这个意外让她突然间激动起来,她突然一把抓住殷王的袖子,再一次试着说:“我不想去赵国,我愿意去乌图部族!”
真的能说出来了!殷如许欣喜若狂,双眼死死盯着殷王,不断重复这句话。
“儿啊,你怎么了!”王夫人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也是大惊失色,“是不是病了,怎么如此糊涂的话也说得出口!那乌图部族是什么地方你也不知道,怎么比得上赵国,听话,不要再闹了!”
殷如许终于等到了能自控的机会,心绪无法平复,只一心想着改变,对王夫人的劝说听而不闻,努力向殷王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愿望。
殷王虽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如此激动,但她主动表示愿意,他这个当父王的还是十分欣慰,斥责王夫人道:“好了,既然阿许自己愿意,你也别说了,如此不识大体,还比不上我们阿许!”
被宫女们扶回台殿,殷如许才完全回过神来。她真的能改变了?
王夫人匆匆来到台殿,进门就给了殷如许一巴掌,骂道:“怎么回事?母亲的话你也不听了?”
殷如许看着她,眼神沉寂。或许第一世她还不清楚,但是这么多世,她已然明白,母亲之所以千方百计引导她去赵王身边,就是为了她的兄长,为了兄长能继承殷国国君之位,她需要赵国支持。
但是母亲怎么会知道,就是她的做法,招来了灭国之祸。与虎谋皮,岂有善果?
“母亲,赵国国君赵胥虽然年轻,但他狼子野心,手段残忍,不可信之,王兄与他交好实是不智。”殷如许说。
“你才是真的不智,赵国日后必定强盛,与之交好有何不对,你知道些什么,更何况,我也是为你好,乌图部族,一个草原部落,要什么没有什么,你到那里去,一日都受不住!”王夫人气道。
母女二人终究不欢而散。
殷如许看着母亲气冲冲离开的背影,怔怔落下泪来。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啊,我真的要疯了,母亲。”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明白她的恐惧。
入夏,殷如许乘着大车,带着几百仆从护卫,还有无数珍宝金银,器具种子以及匠人们,前往乌图部族。
乌图部族世代居于清河草原,与殷国边境接壤,背靠一条横断山脉,宛如一道雪山长城,等到能看到那屏障一般的高耸雪峰,就知道乌图部族近在咫尺了。
……
“沃突,你该去迎接你的妻子了吧。”背着箭袋的棕发男人朝远处一道疾驰的身影大喊。
那人骑着一匹黑马,弯弓搭箭,正盯着天上一只鹰鸟,听到这喊声,他倏然一放手,利箭离弦,只听一声鹰唳,黑鹰被射落下来。
棕发男人跑上前去,大笑道:“不愧是咱们族长,族里也只有你,能把那么高的黑鹰都射下来了。不过我们勇敢又伟大的族长,你真的应该去接你的妻子了,好歹也是殷国的公主,既然有心交好殷国,总不能放着她不管,至少到草原边缘去迎一迎。”
抓着黑鹰的沃突擦干了手中的血迹,有些不悦,“我可看不上殷国那些娇滴滴的女人,动不动就哭个不停,烦都烦死了。”他将黑鹰丢给棕发男人,策马往前奔去,粗狂的声音飘散在草原的夏风里。
“要是个麻烦的,我就打发她去牧羊!”
听到族长这话,棕发男人摇头失笑,提着鹰追了上去。
……
“公主,咱们都进草原一日了,这一个人都没见到,乌图部族这么荒凉吗?他们到底住在什么地方?”陪嫁的宫女坐在殷如许身边,表情忐忑。
而殷如许,她因为心中生出希望,比最开始看上去好多了。日日坐在大车上,她看到外面的景色变幻,也看到那个人口中的无垠草原和广阔蓝天。
她从未来过乌图部族,但她认识沃突。这个男人,大概是她那无数个晦暗循环中,唯一的亮色。他曾说,一定要带她离开那个牢笼,去看看自由的天空,只是终究人不能反抗天,他最后都是死在她面前,也没能带她去看他的故乡。
“啊!公主,来人了!”一个掀着帘子往外看的宫女忽然指着前方说。
送嫁队伍前方,有十几匹马奔驰而来,他们如同一道旋风,眨眼间就接近了。护卫们警惕地停下来,听到对方喊道:“乌图部族族长,前来迎接殷国公主!”
殷如许坐到大车门边,拉开了帘子。
沃突骑着马一路跑来,虽然是迎接妻子,却看不出什么高兴模样,让下属去和殷国送嫁的官员交涉,他坐在马上随手取下酒囊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他一抬眼,看到掀开帘子往外看的殷如许。
沃突隔着十几个人,愣愣看着殷如许,手里刚喝了一口的酒囊掉在地上也没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