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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西问她,如果她现在向着她走,还来不来得及。
龙七站在原地,听着她整个高中最梦寐以求的一句话,看着距自己只有五步的董西,风声在耳边聒噪,盖不住层层叠叠的议论声,她的手指尖持续地发着抖。
这就像当初她一次次在心里念董西的名字,满是情,又藏着愁。
而如今,她的名字掷地有声地从董西嘴里念出来,万般柔,千斤重,可偏偏响在这个时候,龙七的眼泪第二次掉下来,因为心骨刚被揉碎,因为想起靳译肯那个“人性游戏”,因为发现自己在这段三角关系中演绎了一个多卑劣的角色,优柔寡断,半推半就,谁都要,哪个都不舍得放手,才造成如今这幅局面,往前一步是一个人的深渊,退后一步也是另一人的地狱。
董西在等她。
她似乎从她发抖的身体和通红的双眼里看到若隐若现的答案,但即使那样子,她也朝她伸手。
“你先跟我回宿舍。”
龙七看着她的手。
男生们的视线多刺眼,呼吸多浮躁。
想抬手,但手又放于衣摆下,董西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时候整个人已经千疮百孔,龙七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摇头。
以前觉得董西的眼睛是水做的,现在当真看见她眼里的一层泪膜,董西问她:“你真的不回?”
那声音也是哽咽的,也是咬着心上的一块肉说出来的,龙七第二次摇头,想说话,但董西堵着她:“那我等你一周。”
“你不要等我。”
龙七哑着嗓回。
董西懂了。
她走的时候,董西还留在原地,而龙七嘴唇上那道口子痛得无以复加,手攥成拳,指甲紧紧抠进手心里,眼泪狂掉,压根儿止不住。
那么多人围观的一场大戏,最后在龙七决绝的背影下无声散场,多少八卦呼之欲出,多少闲语在暗地里汹涌,终究止于龙七的两次摇头。董西侧头看着她,龙七能感受到背部的灼热,感受到身后,董西的心在一点一点被啃食,她每走一步,董西就越无助,但每走一步,才能离这段被她搅得一团乱的三角关系更远一点。
罪孽深重。
深夜十二点,老坪的电话来了八次,水汽从浴室漫到客厅,头发半湿半干,水顺着发梢一滴一滴地往沙发上落,形成一滩水渍,她就像前七次那样拒接老坪的来电,继续缓慢地在键盘上打字。
屏幕上方不断跳出来自微博账号的AT信息,一条条都夹带感叹号及问号,她在中昱大学短短停留的一刻钟被多个用户发博爆料,提示震到机身滚烫的时候,她将APP删除。
然后回到聊天框页面,在给靳译肯的文字信息里打出最后一个句号,按“发送”。
发出去的同时,聊天框内即时反馈“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的系统提示。
靳译肯把她拉黑名单了。
那一刻,脑袋埋进膝盖,手机砰咚一声从手心滑到桌面,老坪的来电第九次响起,五秒后,她捋起额前的头发拿手机,反手就往墙壁上砸!墙上的钟被砸歪,碎塑料片和机身一起掉地上,屏幕碎裂,黑屏。
但董西红红的眼睛和靳译肯的话语还在脑海里交织,循环折磨着她的脑神经,她从冰箱里拿出所有啤酒,拉环,气泡呲呲呲地往上冒,一口灌下去,辛辣刺激,就如当初高二时迈错的第一个步子。
***
和靳译肯的地下关系并不是在第一次发生关系后就确认的。
当时,他有他的白艾庭,龙七有一个还没断干净的卓清,她确实当着他的面给卓清发了分手短信,但也当着他的面删掉了他留在她手机里的号码。
靳译肯那会儿正给家里人回电话(他和龙七鬼混时,共获得白艾庭未接电话四通以及母上未接电话一通),他边听着手机,边看龙七干净利索地做这件事,没表态,也没挽留,龙七提包走人关门而去时,靳译肯站在床尾懒洋洋地看着她,背靠窗口,沐浴雨光。直到门缝闭拢,他才转移视线,对着手机旁若无人地应一声:“嗯,在路上。”
他们暗地里完成了一次对卓清与白艾庭的双向报复,然后相忘于江湖,谁也别贪恋,谁也别扰骚,这种两不相欠的默契与识相,领悟得多好。
这种欲盖弥彰的平静保持了一个双休日,直到周一和白艾庭在楼梯口的一次相遇。
那时白艾庭正抱着一沓试卷,伴着铃声步履匆匆往下赶,与迟到的龙七在转弯口碰个正着,白艾庭吓了一小跳,面上没什么表露,步子却往上一个台阶退一步,与龙七保持那么一小段距离,龙七手上晃着耳机线,直勾勾地盯着白艾庭,两人之间的情绪点还纠压在上一个造谣事件中,但因为看到她就想到之后与靳译肯的那一夜,郁结在心口的一口气病态般消散,转换成一个“懒得跟你扯账”的笑,龙七上楼时故意擦撞白艾庭的肩。
进了阳台,班主任老头在走廊东面的教师办公室门口泡茶,将迟到的她抓个正着,喊她,她看去时,刚好碰上从东面教室后门走出来的卓清。
卓清的前头,是从自班教室前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晒着太阳偷吃早饭的龙信义,龙信义顺着老头的喊声往她这儿瞅,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满嘴的煎果饼子还没咽下去,油滋滋地喊:“哟,还知道来上学啊,夜不归宿的人。”
这话大概是调侃给卓清听的,龙七没搭理,继续往西面走廊走,班主任老头在后头喊她第二声,见她不回应,发出类似“啧”的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
龙七当时发给卓清的分手短信,卓清的回复是:我懂了。
而靳译肯这个人,龙七是在中午的时候才见到的。
当时并没想在食堂吃午饭,于是带着一盒酸奶去了校外的一家咖啡馆,巧了,白艾庭那一行人都在,龙七推门而进的时候,白艾庭身旁的姑娘们循着风铃声下意识地看过来,随后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拍打白艾庭的手臂,白艾庭正撑着下巴说着话,被影响着往这儿望一眼后,立刻条件反射地看向对面的卓清,而她刚才说话的对象,是正坐在她隔壁沙发座上,体态上吊儿郎当,神态上慢条斯理的靳译肯。
靳译肯正在打游戏。
他是最后一个往这儿撂一眼的人。
不似白艾庭晦涩又闪躲的眼神,也不似卓清长久而忧郁的停留,他看龙七的时间甚至多不过她走两步路的时间,毫无心虚,没有刻意的暧昧,当真像是普普通通的“朋友的朋友”,龙七拉开靠窗椅子往里一坐,他继续翘着脚玩自个儿的游戏。
靳译肯在露出痞子本性之前,真是一个道貌岸然得可怕的人。
龙七的座位满是阳光,温暖夺目,她自顾自地拆酸奶的包装盒,塑料纸摩挲的淅淅沥沥声发于手指间,吸管尖口戳破封口,“噗”一声响,嘴唇将碰到吸管口时,卓清拿着一盘华夫饼来到她桌对面,抽开椅子,坐下。
吸管口在离嘴唇0.5cm的位置停顿,她看着卓清。
“你很瘦了,下午有体育测验,多吃点,保持体力。”
白艾庭那一桌姑娘们往这儿观察着。
“几个意思?”
她问得直截了当,一副问罪的架势,但卓清招架地轻松,回她:“没有任何意思,我说过我懂了,你不用担心别的。”
那时候眼神下意识地往靳译肯那儿飘了一下,靳译肯也终于往她这儿撂第二眼,像嗅出她和卓清之间的微妙气场,坦然自若地盯着她。
“那就别跟我说话了,”视线转回,她拿着酸奶起身,“我觉得你早上表现还挺好的,现在真有点孬。”
经中午这么一出,下午的体育课上,关于她和卓清分手的消息就开始传得沸沸扬扬了。
她在操场旁大树底下靠着栏杆用手机查兼职信息的时候,龙信义抱着一盒子体育测试要用的铅球跑到她身边,八卦兮兮地问:“周五那天跟你夜不归宿的人不是卓清啊?”
她不搭理,龙信义接着说:“哎喂,我还以为是他呢,早上还调侃呢,他该不会是因为发现这茬才把你踹了吧。”
她转个身远离龙信义一步,龙信义回头瞅了眼体育老师那儿,见体育老师正跟带尖子班的女老师插科打诨,不急着要铅球,又往龙七近一步:“还是说你那天晚上就是跟卓清住的?然后……那方面不满意?”
“你有病吧。”她终于瞪过去。
彼时,卓清那个班级的男生正在操场上踢球,靳译肯接球,球往膝盖上一顶,接着一个抬腿直射入门!
“那能是什么呢?”龙信义说,“我靠卓清你还看不上?他这种学优看上你简直三生有幸,起码毕业以前的作业咱俩都不用愁了,人家境也挺好!”
“谁跟你咱俩?我夜不归宿就必须是跟男的了?你怎么不摸着良心问问是谁逼着我夜不归宿的?”
“反正不是我。”龙信义振振有词地回。
“你要是喜欢卓清就趁早做变性手术去,少在我耳边吱吱喳喳旁敲侧击,娘炮。”
“靠!”他把铅球篮子往地上一砸,“你说话别这么刻……”
后头的话没进龙七的耳朵,因为她当时一下子被脚上炸裂的疼刺激地大脑空白,身子立刻屈下来,左手扶栏杆,右手捂住右腿脚踝处,铅球篮子里的铅球咕噜咕噜地往外滚,龙信义呆呆地站她跟前,问:“砸……砸着了?”
足球场上的靳译肯一边倒走,一边往她这儿看,足球朝他的方位飞,他斜了下脑袋,与球错开。
三个小时后,龙信义扶着一瘸一拐的龙七走出医院骨外科诊室,校医务室当时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后来给监护人(舅妈)打了个电话让她送着去医院拍个片子,医院说是局部肌肉损伤,上了点药重新包扎了一下。舅妈这会儿在大厅交钱,大约五分钟后拿着单子上来给龙信义,一边往他肩上用力打,一边叮嘱:“臭小子!给你妹拿药去!气死我了,你妹这脚要是坏了我也打断你的腿!快去!”
龙信义可劲儿地缩着脖子躲揍,拿过单子灰溜溜地往药房赶,舅妈扶着龙七往椅子上坐,瞅一眼时间,总归还是说:“舅妈这回出来没请假,七七啊,待会儿臭小子回来了让他送你回家,舅妈今天晚班,这事儿呢先别跟你妈提,免得你妈担心,你俩打车回去。”
边说边往她外衣口袋里塞两百:“晚饭也买着吃,让信义给你买个汤,到家了给舅妈打个电话。”
“行”,她挑着话回,“我不跟我妈说。”
舅妈走后十分钟,龙信义提着药和不知从哪儿买的饮料回来了,龙七在刷手机的空隙里盯他,龙信义回:“盯什么盯,看我被打很爽是吧。”
“超爽。”
随即向他伸手,龙信义撇着嘴将她拉起来,用的劲儿很大,龙七抬着受伤的左脚,右脚不稳,差点摔,她捏龙信义衣服里的腰肉:“轻点会死啊?”
“卧槽你轻点会死啊!”他表情扭曲。
“扶紧我。”
在龙信义半吊子的搀扶下缓慢“跳”出大厅,到医院门口的时候,他才想起:“哎我妈呢?”
“回单位了。”
话音刚落,龙七手臂下的力道瞬间消失,她重心不稳,踉跄地扶住门框,还没出气,龙信义先说:“我妈都不在了你还敢跟我横啊?”
说着把装药的袋子挂龙七手腕上:“自个儿打车回去吧,我约人打野去,不伺候您咧。”
“行,你倒是给我打车钱。”在龙信义大跨步走之前,她说。
“我就不信我妈没给你钱。”
“那我帮你打个电话问问?”
龙信义怂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兜里掏钱,递进龙七手里后,眼睛还恋恋不舍地盯着,手往塑料袋里掏,拿饮料,开始慢悠悠地旋饮料盖子。
“真以为我想跟你多待。”
她将钱放进外衣口袋。
“你渴不渴?”龙信义冷不丁这么问,将饮料瓶身倾斜向她,龙七半秒之间就猜出他想干嘛了,但行动不便躲闪不及,猝不及防地被他浇了半身,她靠着门框甩袖子,当真要骂出F开头的脏话,龙信义上来就急吼吼地扯她外套,“哎没事吧没事吧,衣服都湿了快脱了免得感冒,对不起哈哈哈!我带回去帮你洗!”
外套三两下就被龙信义扒下来,他根本不管她站不站得稳,揪住外套就冲街上拦一辆出租车往里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这钱我还得拿着上网呢,我妈肯定给了你钱,自个儿回去吧乖!”
“龙信义!所有的钱都在衣……”话没说完,载着龙信义的车已经绝尘而去,她气得肺都快炸裂,“我的手机也他妈在里面!”
全身上下只有一张余额为2元的交通卡和一串家门钥匙。
拜托一位咨询台的护士扶她到医院门口的公交站,护士还特地问了一声有没有家属接她,她回:“家属死了。”
护士耸耸肩。
随后就坐在椅上等着,那时正逢下班放学高峰,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全是满满当当的上班族与学生,门都关不上,她一伤员根本没有挤上去的打算,干脆多等一会儿,而这家医院附近也有一所高中,约莫五点时,黄昏时刻,车站附近已经陆陆续续站了不少那个学校的学生。
有四五个聚在一起聊天的女生,也有三两个分头站着的男生。
龙七扶额坐着,因长时间的等待而困乏,后来打了一记哈欠,将漏下来的长发捋起,露出侧脸的同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边的男生。
男生正在看她。
两人眼神一对上,龙七就倒吸一口气,手指顺过发丝,侧头往另一方向看过去,男生自来熟地在她脑后笑:“七七啊,这么巧。”
方杨。
这货是龙七初中时候隔壁班的男生,中考时候考上了这附近的普通高中,也是个爱四处惹桃花的小霸王,生来自恋又自负,初中时迷恋过龙七一阵子,但追人手段奇烂,只觉得为她打架就是正确的套路,龙七根本没跟他说过话,后来上了高中分道扬镳了还不停给她发骚扰短信,导致高一下半学期起就长期躺在她的通讯录黑名单里,始终对她垂涎不已又求而不得,听说最近还在校内拿着她的照片到处宣布主权。
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不少跟他同校的初中同学都找她求证过,她懒得搭理。
方杨身后两米远的地方还站着几个往这儿注意的哥们儿,几个人说说笑笑吹着口哨,一副等他要么凯旋要么铩羽而归的死德行,龙七这会儿扶着靠背起身,方杨立刻跟着她起:“你脚怎么这样了?这情况还想坐公车啊,我帮你打个车呗?我送你。”
说完还真上手扶她,龙七立刻抽手:“闲的?”
伴随着这句回应,身后男生堆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响亮口哨,方杨用手抚心脏,笑开来:“不是,我是扶你啊,你不是行动不便吗。”
“咱俩熟?”
“咱俩那么熟!”
“谁说的。”
龙七这么一句正正经经的反问,脸上丝毫不带笑,方杨的自来熟才稍微收敛一些,随即打圆场:“我是真看你腿脚不便,你这状态根本连公车都上不了吧,也没见有人来接你……”
他这么唠叨的时候,她朝着一辆迎面驶来的Taxi招手,Taxi靠边停,她开车门。
“也不用这样吧!”
方杨的声音随着出租车的行驶落在后头,龙七将车窗关上,司机打卡计价,问她去哪里。
计价表上,鲜红的起步费“14”亮着,她问:“去井楚路的静川小区要多久?”
“井楚路啊,去井楚路不堵车的话大概三刻钟。”
换算了一下三刻钟的出租车费,她接着问:“郎竹公馆呢?”
“郎竹公馆就近了,”司机回,“十分钟左右。”
“去郎竹公馆。”
约莫五点半,车子到达郎竹公馆那一片儿,还没到大门口,已经看到大片的园林与嵌在绿林中错落有致的欧式别墅,大门口几乎没有车辆进出,氛围幽静得很。司机问她需不需要发票,她说先别,她还得去第二个地方。
随后联系保安,让他给68号别墅业主捎个口信,保安起初犹豫,龙七说:“68号是一户姓靳的人家,这没错吧?”
“这……”
“有个姓龙的在门口等他,这么说就行了。”
万幸,保安捎过口信的十分钟后,靳译肯出来了。
他这家伙放学还挺早,连校服都换了,一身休闲打扮,完全不似她这种一放学就为作业焦头烂额的学渣样,他的注意力不全在这儿,正在打电话,边谈边走,步调不紧不慢,临到门口,保安迎上去为他指路,而龙七正听车上电台的相声听得起劲,靳译肯到车旁,敲了敲她的车窗。
车窗徐徐下降,他将手肘搭到窗玻璃上,往车内懒洋洋地扫一眼,嘴边则回手机那端:“吃过了。”
手机那端隐隐听见一阵女声,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谁,龙七对着他捻了下拇指与中指,明晃晃地要钱,他继续回电话那端:“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我还是不太舒服,先睡一觉。”
随后挂电话拉开车门,手机往里扔龙七膝盖上,龙七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举动弄懵,措手不及地往里挪,肩上长发因他入座时带入的一股风而轻微拂动,两人肩头相碰,左膝也与他的右膝轻轻相撞,她往右边再挪一掌的距离,而靳译肯关车门,车身轻颤,他对司机说:“到井楚路,静川小区。”
这一整套行云流水,没给人反应时间,司机发动的那一刻龙七才反问:“不是,你上车干嘛?”
正要叫司机停车,他说:“我去井楚路吃个晚饭,顺路。”
“顺什么路了?我住那儿你怎么知道?”
靳译肯明明没有笑,但总觉得他的身上披着一层笑意,他吊儿郎当地转着手机:“那我住这儿你怎么知道?”
“赖你家媳妇,每周都发一次定位状态附逗你家那条傻狗的照片,全校都知道。”
“我家狗不傻,阿拉斯加。”
“看着就傻。”龙七一掌拍他肩膀上,“倒是回我话。”
“我十分钟前问你哥要的地址。”
靳译肯回这句话时,侧头看他,两人视线在逼仄狭窄的车厢内对上,他的手机仍在他手心里一下一下地转着:“口信都稍成那样了,找我不就是等我救你。”
三秒后,龙七回:“借的,打算明天就还的。”
“我是去吃晚饭,顺路带你。”
“你不是吃过了?”
“跟你那顿没吃过。”
话里的意思摆得一清二楚,龙七噎了一下,而靳译肯乘胜追击:“想吃什么?”
汤包。
反正身边没钱家里也没人,龙七一点都不矫情,靳译肯这么一句问话后就给答案,半小时后,车子在井楚路一家叫“阿和公社”的汤包馆门口停,龙七选的地,她最喜欢吃这家做的蟹粉汤包和无锡小笼,而且离小区近,吃完就能撤。
进门时正好六点,四月初的傍晚,天还不热,她各要了两屉汤包和小笼,再加一碗葱油拌面附素鸡和蒸蛋。
靳译肯没动筷,他大爷似的坐在她身边座椅上,笑:“你不减肥了?”
“你不睡觉了?”她反击。
随后夹一个汤包蘸醋,靳译肯那会儿倒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盯着她,直到她吃完整个儿,往笼里夹第二个汤包蘸醋的时候,他才回:“我去过医院了。”
“哦,”她将滑到脸侧的刘海顺到耳后,敷衍,“你感冒了?”
“我在找你。”
薄薄的汤包皮被筷尖戳破,混合着醋味儿的酸甜汤汁溢满汤勺,她侧过头,看靳译肯。
靳译肯这时弯腰,将手肘撑到膝盖上,整个身子靠近她,拉近与她双眼对视之间的距离:“没找到你,所以查了你哥的电话,发现你好像过得比我想象的惨。”
龙七收回视线。
喝掉汤匙里的汤汁,提着筷子慢慢地卷面条,呵笑一声:“你别五十笑百,我看你就比我惨。”
桌下,将自己的右腿搁到他膝盖上,桌上,目不斜视地吹着面条:“激什么将啊,明明对我感兴趣得不行,又下不来这个台阶,还装出一副道行比我深的样子,小可怜。”
终于将面条吹凉,咬着筷子的同时侧头。
靳译肯仍看着她。
眼神里一副“你好像真的挺有意思”的潜台词,但两人的眉眼传情没过五秒,被来自桌前三米的一声“哎?龙婶家侄女儿啊!”给打断,龙七循声抬头,看到楼下202室舅妈的麻将搭子许姨,许姨带着她家读高一的女儿正向这儿走来,龙七那一瞬间想收腿,但小腿被靳译肯的手迅速握住,他眼睛里的兴意特别浓重,龙七咳嗽,低骂一句“放手啊变态”,随后抬头,正好迎上许姨的一句:“来吃晚饭啊七七?”
“……嗯。”
许姨是个老花眼,走近了才注意到她身边有个靳译肯,接着问:“哎?这是……同学啊?信义不在?”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哥回家拿点东西,就过来。”
靳译肯的手顺着小腿慢慢抚到膝盖处,龙七再次抽腿无效,膝盖被他掌心的热度牢牢包住,这股热意升腾至耳根,许姨的女儿眼睛尖,脑袋瓜子灵,扯了扯许姨的衣角:“妈,我们先去点菜呀,我今天作业很多的……”
许姨转身的那一刻,龙七整个身子往后挪,强制性抽回腿,椅子因用力过猛而撞到墙壁,周遭的食客往这儿投来一眼,她抓着空茶杯就往靳译肯掷:“你这人有……”
靳译肯没挡,茶杯稳稳当当砸在他肩上,他当时迅速伸手握住龙七右脚脚踝往上的位置,他再慢一点,她这条包着纱布的伤脚就要撞到自个儿的椅脚上,茶杯在地上碎裂,龙七心口咯噔一下,后头的话没骂出口,柜台的服务生闻声朝这儿探头,靳译肯慢慢放手,她的脚才正确着地。
那会儿再看向她,她销声如哑。
“小可怜。”他说。
龙七一拳往他胸口锤,力道挺重,靳译肯痛得抚胸口的时候,服务生上来查看情况,龙七说:“买单打包,这杯子多少钱?”
同时从靳译肯口袋里拿钱包,啪一声拍桌面上:“他赔。”
龙信义家的小区是老式的楼梯房,十分钟后,龙七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瘸地往上走,靳译肯在后头提着外卖袋子,偶尔扶她一把,都被她甩开。
后来他就真的不扶她了。
到了六楼,整个人虚疲得不行,她靠在门板上插钥匙,靳译肯慢条斯理地走上来,她有气无力地朝他摆手:“你回吧……车费我明天还你。”
他没说话,递她外卖袋子。
龙七接住的同时,锁芯“咔哒”一声扭开,她准备进门,而靳译肯偏在这时候伸手握门把,刚在她眼前开的门又砰一声关上,她没站稳,被门顶得往后退,背抵到靳译肯的胸膛,她在狭窄的空间内迅速回身面向他,他一手握着门把,一手插裤兜,说:“把你的手机号给我。”
因为被她删过一次联系方式,所以主动来索求她的联系方式。
龙七不躲,对着他灼灼的视线:“有没有点诚意,倒是先跟白艾庭分手啊。”
靳译肯再朝她走一步,快将她整个人压到门板上,两人之间的鼻息相互交错:“没法分,但是你,我也要。”
“人渣。”
而靳译肯压根不在意这两个字,两人的鼻息越来越近,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闷热的楼道里,泛黄的灯光,脚踝处隐隐传来的余痛与楼外天际的一声闷雷,都促成此刻潮湿的暧昧,邻居家的门突然开启的时候,龙七侧过头,靳译肯的嘴唇摩擦过她的嘴角,亲在她的脸颊上,而对门提着垃圾袋出来的姐姐在玄关一愣。
随后立刻关门下楼,一副“放心我自带狗粮,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自清态度,龙七这时重新打开身后的门。
靳译肯抓住她的手腕,她半个身子进了门,半个身子仍在外,迅速抽手:“你连给白艾庭的待遇都没法给我,还妄图吃下一个敌视白艾庭的我,靳译肯你胃口真大。”
“你哥今晚打算在网吧通宵,你舅妈凌晨两点才结束晚班,你一个伤员,明天怎么去学校?”
话题一下子调转,她怔了一下,还没答,他接着说:“我来接你。”
“你的脚伤,”再而说,“我来帮你养。”
龙七扶着墙站在半开半闭的门口,看着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的靳译肯,就好像上一个话题已经如风散去,他的手机这时候响,她视线下移,看着他从兜里拿手机。
屏幕上亮着“白艾庭”三个字。
靳译肯滑开接听键的时候,龙七几乎毫不犹豫地关门,但偏偏被他挡住,她的力气大不过他,门仍旧半虚掩,而他一边稳稳地把着门,一边将手机搁到耳边,静谧的楼道里,白艾庭的声音夹杂着电磁波,清晰地传进两人耳朵:“译肯,我妈听说你不舒服,帮你煲了个汤,我现在准备带过来,伯父伯母在家吗?在的话我多带一点?”
“不在。”
“那好,我过来……不打扰你休息吧?”
靳译肯没答。
他此刻的眼神真有意思,安安静静,十足耐心地盯着龙七,仿佛他的回答全取决于她的回应,白艾庭在那方寻求肯定般喊他的名字,龙七的心口轻微起伏。
当白艾庭第三次喊他的名字,而他也正要开口的时候,龙七终于放开手,门板撞墙上,足足地敞开。
多么强烈的暗示,而靳译肯多么聪明的人,直接挂了电话进门,紧接着,龙家的门砰一声从里踢上,楼外一声滚雷响。
多久之后,她都始终记得和靳译肯在龙家有过那么一次,而那一次,夹杂着虚荣幼稚的胜负欲,辛辣刺激,是她迈错的第一步。
靳译肯是早上六点从龙家走的。
天还没亮,舅妈还在主卧里睡得鼾声如雷,凌晨四点摸回家的龙信义还裸着上身瘫在客厅沙发上,龙七的那件外衣被他当成被子盖在肚子上,他睡得像死猪一样。
龙七走过散落一地的书包,衣服,屏着呼吸蹲到沙发旁,从那件外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和钱,随后再将龙信义私藏已久的烟、打火机和各种成人碟片放到茶几上最显眼的位置,往电视机柜里尘封已久的DVD里也放了一张,打开电视,将遥控器塞龙信义手里。
做完这些后悄声出门,靳译肯正倚在楼梯口用手机叫车,她将防盗门关上,递他钱:“诺。”
他侧额眯了一眼,没在状态,龙七说车费,他才往她看第二眼,面部表情不是那么喜悦,但也算估摸清楚了她的脾气,没接钱,问她拿手机。
“干什么?”
摸出手机给他,他滑开微信页面输入自己的微信号:“我不用现金,你线上转我。”
所以靳译肯就这么搞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下楼后,他帮她买了豆浆和早点,龙七的脚已经能着地了,虽然还有些跛,但不影响走短程路。靳译肯去学校前必须得先回一趟家,想带着她,但她拒绝跟着靳译肯绕大远路,也拒绝他另帮她叫一辆车,只接受先搭他的顺风车去附近的地铁站,自个儿搭地铁去学校。
早晨六点,天雾蒙蒙的,马路上车流稀少,阵阵冷嗖嗖的风,唯有手里的豆浆热乎着。等车的过程里,龙七对着马路发呆,而靳译肯与司机打完电话确定时间后,手臂突然越过她的腰身,还呆着的龙七被他往后拉进怀里,肩头受到他下巴的重量,他就这么从后抱着她,当真像是一对正正经经的情侣,她困乏到懒于动口,在四月初的清冷早晨,和他互相取暖。
后来,靳译肯将她送到地铁站,她独自上了早班地铁。
在地铁上咬着面包,一边听音乐,一边闲来无事地在校园论坛上搜索“靳译肯”,有关他的讨论帖子有上百条,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三四条帖才跟白艾庭有关,才清楚他是个多惹眼的人,后来点进他的主页,正好碰上他新发的一条状态。
不知什么时候拍的她房间窗口一角的照片,老旧的窗台,窗台外萧瑟的街景,天未亮,路灯亮着,配文却是:朝阳。
她想象此刻靳译肯正坐在车后座,手指刚按下发送键,接着或许开始补眠,或许开始回想昨晚和她同床共眠的细节,她觉得前者可能性比较大。
然后手机的震动为她送来第三种可能,屏幕上方跳出信息提示,靳译肯发来一句话。
——晚上接你吃饭。
龙七看着这六个字,面包在嘴里缓慢地咀嚼,手指在键盘上长久地停顿,后来没回复,塞回外衣口袋。
那时,注意到坐在车厢对座的人。
女生,穿着与她同一学校的制服,外搭一件雪青色的薄针织衫,膝盖上搁着一本书,正轻轻地翻着页。
龙七往她那儿飘去一眼,她的指腹正巧划过纸页,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微响动,额前漏下的刘海遮住了双眼,但遮不住偶尔出现的细长睫毛,她动作细腻,肤色奶白,气质宁静致远,越看越眼熟,但因她没有抬头,龙七只猜她是同校的学生,后来没再看她,继续将耳机里的音量调大。
大约十分钟后,对面的人将书合上,龙七百无聊赖地瞄去,看到她用手心抚额,咳嗽一声,同时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随后抬起头。
龙七别开视线。
早班地铁内,乘客稀少,每一座上只有三四人,列车经过隧道,隧道墙壁上的照明光一阵一阵地扫过车厢,没人说话,只有列车与轨道摩擦的巨大燥声。
第三次看过去时,女生靠着椅背,脸上戴着大大的口罩,双眼正闭着。
龙七的手机在手心里慢悠悠地转着。
那时候终于凭着女生的双眼记起“董西”两个字,脑内对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回忆里没有任何负面印象,她堂而皇之地观察她,董西的眼睛始终闭着,丝毫未察觉来自对面的考量目光。
而且,心口的起伏渐渐变缓,放在书封上的手指也渐渐滑到膝盖上,似进入一种浅眠状态。
龙七笑。
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的耳机线。
后来,地铁一次加速,董西的脑袋朝右边稍微倾斜,龙七安静地看着,调低耳机里的音乐。
那一次倾斜成为一次契机,董西的身子越来越偏右,而右边是空荡冰冷的座椅,龙七将最后一口面包递进嘴里,拿起放在旁边空座椅上的温豆浆,在手中摇了摇。
董西浅睡着。
她吸一口豆浆。
甜甜的豆浆滑过喉咙,她看着董西的头发从肩头滑下。
而当她彻底往右边倾斜的那一刻,龙七终于动身。那一瞬间列车冲出隧道,晨早的第一抹朝阳洒满整个车厢,她的身影在车厢中央快速走过,一个迈步一个转身一个入座,地面上有她快速转身的影子,发梢尖上闪着光,空气里一阵香气,她坐下的同时,手中的豆浆液面轻微晃荡,董西的脑袋稳稳当当地落到她肩头,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唯独心口轻微起伏。
列车外楼宇间有万丈斜阳,洒在她和董西的身上,凝成一道隐形的金边。
她侧头看她。
董西毫无察觉,轻缓的鼻息间,似有一股书香味。
龙七的指头在膝盖上点了点。
随后,董西在她的肩上睡了两站路。
龙七将手机摆到手臂旁,拍了两张她的照片,嘴角因她而轻轻地勾,只是按第三次快门时,董西睫毛轻颤。
地铁正好到达某一站,龙七收手机。
董西将醒的那一刻,列车门开启,龙七起身离座,董西扶额坐起,而龙七头也不回地往列车外走。
她不知道董西有没有从窗口看看她,也不知道她后来是否还记得某年四月清晨六点三刻的地铁上,曾经有人枕了她两站路,偷拍过她的两张照片。
她只知道那是她迈错的第二个步子,乃至在后来长久的时光和数次的情感博弈里,她始终思考着另外两个问题。
为什么她的人生要在遇到靳译肯之后遇到董西?
又为什么,在喜欢上董西之后。
还要爱上靳译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