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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客栈里来往熙攘,沈佑从外面进来,错身避开人蹬蹬几步跑上楼。
他推开莫弈所在的屋门,进去便笑道:“莫哥,你猜我在外面看见谁了。”
莫弈曲着一条腿靠坐在窗台上,手臂搁在膝上,神色淡然地望着长街上的行人,面对沈佑兴冲冲的模样,只平静问:“谁?”
沈佑本想买个关子,可见他漠不关心,一时间也没了兴致,“就是那日我们救下的顾家姑娘,模样顶好的那个。”
莫弈转过头,唇微抿,“她在哪里?”
“就在西街书斋。”沈佑随手朝着方向一指,忽然脑子一道精光闪过。
沈佑眨眨眼,以他对莫弈的了解,是绝不会问人姑娘在哪里这样的话。
“欸。”沈佑抱胸支着下巴,左瞄又瞄地看他。
莫弈长腿一跨从窗台跃下,皱眉看着沈佑,“怎么了?”
沈佑笑得一脸暧昧,“英雄救美这样的戏码可谓是千古不绝。”他笑眯眯地问:“莫哥,你是不是瞧上人家了?”
“胡说什么。”莫弈锁着眉心。
听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沈佑就更笃定了,“怪不得你自请来押镖,入了长安城又心神不宁。”
他连连啧声,“兴许人家姑娘也对你念念不忘,想以身相许呢。”
莫弈摇摇头往屋外走,不去听他的胡言乱语。
沈佑更起劲了,“就在西街的茗清书斋。”
莫弈反手关上门,把声音隔绝在身后,他在楼梯上停驻须臾,才迈步往下走。
*
茗清书斋上下两层,算不得多大,不过胜在能找到许多冷门但有意思的书。
雪嫣在一排排书架子中来回缓步走动,专注挑选。
一同来的顾玉凝已经挑好了几本,对雪嫣道:“我去雅间坐着等你。”
说是雅间,其实就是用珠帘隔出的一小块地方,放了几张桌子。
雪嫣正垫着脚从架子上拿书,略显吃力地回了声,“好。”
顾玉凝本来想再催促一句,想想还是作罢,坐在一旁吃茶翻看起书册。
木楼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有人走了上来。
雪嫣低着头翻动手中的书册,没有理会。
莫弈站在一处架子后静静看她,暖洋洋的太阳从窗棂照进来,空气里微沉漂浮,点点细光闪烁,笼在雪嫣周身,将她的眉眼虚化,显得十分不真实。
莫弈感受着自己心跳,为什么他竟会感觉如此悲伤,一种摸不着的疼痛在蔓延。
雪嫣满意的合上手里的书,朝前继续走,莫弈也迈出步子,十步、九步、八步……
“姑娘,二姑娘,四姑娘。”丫鬟焦急忙慌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接着腾腾腾的往上跑。
莫弈脚步微顿,犹豫了一下,闪身到了书架后。
雪嫣转身看向楼梯处,顾玉凝也从珠帘后起身走出,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香菱,蹙起眉心问:“什么事,急急忙忙的?”
香菱连连喘气,“出大事了。”她吞了吞口水,“姑,姑爷寻来了,老夫人让二位姑娘快些回去!”
雪嫣和顾玉凝皆是一头雾水,顾玉凝斥道:“什么姑爷,你把话说清楚了。”
香菱小心翼翼看了眼雪嫣,“是跟四姑娘定下亲事的姑爷。”
雪嫣震惊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何曾与人定过什么劳什子亲事!
看到香菱面上闪过一丝心虚,雪嫣稳了稳心神,“我们还是先回去。”
几人快速下楼,莫弈独身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握紧,良久苦涩而笑,原来罗敷已有夫。
*
雪嫣和顾玉凝匆匆回到府上,一步不停的往里走。
花厅内,顾老夫人,林素兰,二房三房的夫人都在,众人脸上神色各异,都不大好看就是了,尤其是林素兰,攥紧手里的帕子,脸色苍白。
而厅中则站着一个身形瘦高,衣着清简的白衣男子。
“二姑娘与四姑娘回来了。”丫鬟走进花厅通报。
厅内众人,连同白衣男子一起看了过来。
雪嫣抿住唇,不用问,这人一定就是香菱口中与自己定亲的人,白衣显旧,只用青绸束发,背脊却挺得很直,清俊的面容也算得上出众。
但雪嫣确定自己不认得他,甚至从未见过此人。
雪嫣强自镇定,且先看这人怎么说。
顾老夫人脸色肃沉,看着两人道:“回来了。”
顾玉凝快速瞥了那男子一眼,走到顾老夫人身旁小声问:“祖母,这是怎么回事?”
顾老夫人示意她别说话,而是朝雪嫣笑了笑,向她介绍,“这是平襄陈家的长子,陈宴和,曾与你定有娃娃亲。”
雪嫣僵怔在原地,娃娃亲,她怎么从没听说过?她惶急望向林素兰,“母亲?”
林素兰张口欲说,却被顾老夫人狠狠一眼瞪了过去。
林素兰握紧着双手,眼里愤懑难平,几次想否认,然而面对顾老夫人的瞪视又软弱的不敢开口。
分明当年是陈家夫人与先夫人给两个孩子定下的娃娃亲,如今陈家落魄,顾老夫人看不上人家,就让她的女儿来顶。
林素兰紧咬着牙根,心里已经恨极,可她如果这次违背了,女儿将来的婚事只怕比现在还差。
陈宴和朝雪嫣拱手作了一揖,“在下陈宴和见过顾姑娘。”
他声音清霁,唇边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当年家母为我与顾家嫡长女订下亲事。”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这是信物。”
顾家嫡长女几个字让雪嫣和顾玉凝双双变了脸色,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与陈宴和定亲的人是顾玉凝,而非顾雪嫣。
雪嫣一颗心直接落到了谷底,猛然转眸看向自己母亲,对上林氏避闪的目光,她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从头顶到脚底,彻骨寒凉。
她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啊,她怎么能让自己去顶替顾玉凝嫁人。
被抛弃的绝望弥上心头,雪嫣双手不住的颤抖,自己两次险些遭遇危险,母亲那时担忧的样子,她以为母亲至少是爱自己的,可什么又不要她了,这么多年,母亲从来没有为她抗争过一次,一次也没有。
陈宴和如同看不见在场众人异样的脸色,笑着问雪嫣,“想必,你就是顾二姑娘。”
雪嫣看着没有一个人为自己站出来,冷冷一笑,“我不是,我在家中排行第四。”
“哦?”陈宴和看向顾老夫人,似要寻一个答案。
顾老夫人眼刀子直飞向雪嫣,端起架势看向陈宴和,“时隔久远,你那时也还小,恐怕是记错了,与你定亲的确实是大房嫡女,但非嫡长女。”
她怎能把姈姈许给一个落魄户,这陈宴和无非就是想来攀附顾家罢了,给他一个嫡女也不算委屈了他,她不信就堵不上他的嘴。
顾老夫人恩威并施,“当年我们两家也算世交,只不过后来陈家搬去平襄才断了联系,既然你来了,就安心住下,顾家会筹备你和四姐儿的婚事,你就安心备考,准备应对来年的春闱。”
顾老夫人又看向雪嫣,“祖母定会为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出嫁。”
言下之意,就是让雪嫣不要不识抬举。
雪嫣指甲几乎刺破皮肉,祖母是要硬逼她认下这门亲事。
她知道自己早晚要嫁人,也早已心死,嫁谁其实都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她无法接受自己一再被抛弃。
她不死心的再次看向林素兰,看着女儿失望至极的目光,林素兰心头一痛,终于生出一丝勇气,正要反驳,顾玉凝却先开了口,“祖母。”
雪嫣怔怔看向她,顾玉凝给了她一个心安的眼神,这一眼温烫进雪嫣被悲楚所覆盖的心。
雪嫣双目发涩,她想要的只是有人帮帮她,可她没想到,最后站出来的会是顾玉凝。
顾玉凝匆匆看了一眼陈宴和,她自然也接受不了,自己竟然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定了亲,可她没有任何理由让顾雪嫣替自己顶下着门亲事。
顾玉凝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顾老夫人则一把抓住她,怒斥,“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
顾老夫人朝陈宴和道:“你意下如何?”
陈宴和摩挲着手里的玉佩没有作声,顾老夫人也不怕他不答应。
“老夫人,大爷和镇北侯世子来了。”丫鬟匆匆从屋外跑进来通传,
顾老夫人脸色一变,世子爷怎么会来的?她不能让外人看到家里这副情形,忙道:“快让老爷请世子去前厅。”
丫鬟急道:“已经到了。”
雪嫣最先朝中庭看去,谢策一身官袍还未换下,正阔步而来。
他随着顾崇文跨步进花厅,目光梭巡过众人,最后停在雪嫣脸上,黑眸里沉着的一丝慌乱,让雪嫣难以遏制的热了眼眶。
这一刻她竟是从未有过的心定。
雪嫣朝他欠身,“见过世子。”
听着她微哽的声音,谢策眸光结霜,睇看向陈宴和,似笑非笑的对顾崇文道:“原来顾大人府上有客,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世子说得哪里话。”顾崇文客气回话,也看向陈宴和,“不知这位是?”
陈宴和恭敬行了一礼,“见过世伯,小侄乃是陈兆年之子陈宴和。”又朝谢策道:“见过世子。”
顾崇文皱起眉思索,对着陈宴和的脸打量了半晌,恍然大悟,笑着扶起陈宴和,“原来是陈贤侄。”
谢策淡淡道:“陈兆年?可是当年的任职过大理寺卿,后又调任至平襄的陈兆年,陈大人。”
陈宴和目光微凝,父亲任职大理寺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这位镇北侯世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却能不假思索地说出来,显然是了解过情况。
陈和宴颔首道:“没错,正是家父。”
谢策看着他,眼底透着疏懒的笑意,“原来陈家与顾家是世交。”
顾老夫人忙一脸堆笑地插话,“确实是世交,世子快先请坐。”
谢策撩了衣袍座下。
顾老夫人扬着声吩咐,“来人,看茶。”又转过身对陈宴和道:“你赶了一路入京,必然也累了,我让下人安排屋子,你先住下。”
谢策端着茶盏,悠然开口:“倒不知陈公子此番入京,是为何事?”
陈宴和道:“在下是为来年春闱而来,同时,也是为当初两家定下的亲事。”
顾崇文点点头,他不是嫌贫之人,陈家虽然落没了,但陈宴和能进京参加科举,说明身怀才学,既然两家早有许诺,成亲是理所当然的。
他朝陈宴和感慨道:“我还记得,当年我们两家。”
顾老夫人生怕顾崇文说漏嘴,敢忙截了话头,“当年我们两家为你和四姐儿定下亲事,现下看来还真是郎才女貌,相配的很。”
谢策抬眼看向顾老夫人,不易察觉的戾气一闪而过,这老虔婆是当真什么人都敢欺。
顾崇文更是直接将情绪摆在了脸上,目带质问地看向自己母亲。
顾老夫人这会儿心里也慌的很,尤其世子方才那一眼,让她背后直冒凉意。
她朝自己儿子使了个眼色,吩咐下人先带陈宴和下去。
顾崇文性子迂腐认死理,但同时又极孝顺,现在还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好质问老夫人,只能不做声。
陈宴和虽然心里有猜测谢策的来意,但也不敢轻举妄动,打算离开。
此刻陈宴和如果离开,这事就等于是落定了,雪嫣盼着谢策会阻止,可阻止了这次,下次呢?
自己注定要嫁人,谁都一样,却不可以是他。
雪嫣竭力忽视心口那股因谢策到来所生出的悸颤,倒不如就此彻底斩断。
方才顾玉凝有心想帮她,也不委屈她替她顶下这门婚事。
谢策一直在等着雪嫣像自己求助,一眼就够了,可等来的却是她垂下眼认命的态度。
难以名状的怒火在胸腔燎烧,视线滑过她咬在齿间的唇瓣,看着上头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印记,谢策眸中闪过精光。
“且慢。”
雪嫣心跳一滞,快速抬起眼睫,直直对上谢策的目光,是那样的隐忍晦涩。
雪嫣无措的攥紧手心,他为何要如此看自己。
仅一瞬的视线相纠,谢策便移开了目光,仿佛那一眼只是雪嫣的错觉。
谢策端起茶盏,手拈着杯盖,不紧不慢地刮去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好整以暇地问顾老夫人:“方才可是我听错了,顾老夫人说得是哪位姑娘?我怎么记得,陈家搬离京城时,顾大人还未续弦才对。”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整个花厅静得就是落根针都能听见。
“老夫人,按理这是你们两家的家务事,我不该过问。”谢策话锋一转,“但本官身为京兆府尹,就不得不多嘴问一句了。”
他说得冠冕堂皇,从进门第一句问话到现在,环环相扣,让人就是想辩解也无从下手。
顾崇文额头上满是冷汗,此事若是声张出去教人参上一本,顾家颜面何存。
谢策睇向陈宴和,身子微微前倾,“你来告诉本官,可是本官听错了。”
若陈宴和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陈宴和也确实聪明,他很是为难局促的朝顾老夫人看了看,“想来是老夫人一时高兴所以说岔了,在下是与顾二姑娘有婚约,而非四姑娘。”
娶顾二姑娘还是顾四姑娘对他来说没有区别,没必要为此开罪侯府。
谢策未置可否,转而看向顾老夫人,意味深长的一眼让顾老夫人脊背发怵,那股凌人之上的气场实在太过强大。
顾老夫人嘴角抽了抽,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但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咽,谁让眼前的人她开罪不起,相反她还要陪笑,“确实是老身嘴快说错,世子别见怪才好。”
顾崇文送了谢策出府,面上满是尴尬,“让世子看笑话了。”
他清楚方才谢策是给了台阶,才不至于让顾家颜面尽失。
谢策懒得与他客套,摆手打断他的话,一言不发的离开。
……
焦灼等在花厅外的心月见雪嫣出来,急忙上前,“姑娘没事了吧?”
雪嫣此刻还是昏昏沉沉的,她回想谢策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似含着千言万语。
雪嫣轻轻咬唇,“没事了。”
心月拍着胸口长出口气,“好在奴婢看形势不对,去请了世子过来。”
雪嫣怔然看她,“是你去请他来的?”
难怪谢策会来的如此及时,连官服都未还下,应该是得了消息便赶了来。
心月点点头,不安地抿了抿唇道:“姑娘别怪奴婢,陈公子是忽然来得府上,奴婢恰好听见老夫人对夫人说得话,急的不行,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才让门房去给世子送了消息。”
雪嫣又怎么会怪她,她此刻精疲力尽,只让心月扶自己回院子。
门房从石径另一头走来,他四处看看没人,才走到雪嫣跟前,快速道:“世子想请姑娘说两句话。”
门房见雪嫣不做声又说了一句,“世子说,若是姑娘不便就罢了,他等您一刻钟。”
雪嫣双手紧紧握成拳,眉眼间满是挣扎。
青墨守在马车外张望,不确定的问:“世子,四姑娘真的会来吗?”今天要不是世子来的及时,姑娘只怕真就把亲定了。
“她会。”悠然笃定的二字从马车内传来。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青墨就看到雪嫣从巷弄那头走来。
青墨再次感叹,世子真是把姑娘的心理牢牢拿捏,以退为进,若他强逼着姑娘相见,姑娘必然抗拒,此番,人不就自己来了么。
青墨走上前,“姑娘,世子在马车上。”
雪嫣看了眼合紧的车轩,作乱了一路的心跳更加紊乱,她抿住唇,提了裙摆走上马车。
素手挑开布帘,马车内光线昏暗,雪嫣稍作适应才得以看清里面的人。
谢策垂头而坐,长睫覆住了眼底的情绪,却遮掩不住他周身的失意落寞。
雪嫣一时忘了开口,她从未见过谢策如此模样。矜然,傲气,这才该是他。
“嫣儿。”谢策低低开口。
哑然的声音让雪嫣心上骤然一颤,谢策抬起眼帘,幽邃的眸光直望进她眼底,雪嫣扶在布帘上的手揪紧起。
“你说不再相见,我便不出现,可今日听到下人来传的消息,我还是没忍住。”谢策说着笑了笑,那笑很轻很淡。
他的话就像一块巨石砸进雪嫣心里,眼里的难以置信和无措让谢策觉得无比愉悦。
“看到你要与旁人定亲,嫣儿,我做不到不阻止。”谢策眸光深处有凉意渗出,他本想再等等,如今看来,是不能等了。
雪嫣震惊的已经无法思考,脑子像被一团乱麻缠住,谢策与她说这些话是何意,他为什么要用这样眷缠的目光看她,他不该这样看她。
雪嫣几乎失语呢喃,勉励说出,“世子,我是顾雪嫣。”
她是顾雪嫣,并非其他人,谢策定是搞混了。
谢策眼底翻起极为复杂的神色,“嫣儿,有些话我本不想告诉你,可那样似乎又太委屈我自己。”
雪嫣越发的没底,连呼吸都失了平稳,“世子要说什么?”
“你出来太久,恐怕府上会生疑。”有些话,总要在适合的地方说,谢策藏起眼里的深意,“今夜,澜亭小筑。”
“嫣儿,你总要给我一个说出来的机会。”他深深望着雪嫣,良久自嘲而笑,“也给我一个死心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加更,晚上九点还有一章,哥哥也要正式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