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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11月中,秋的味道越来越重,天凉下来的速度也变得肉眼可见――早上七点多的F大校园里,走在路上的学生们大都穿起有厚度的外套,手也避开凉意刺人的秋风,藏进各自的大衣口袋里。
今天是排课最少的周日,现在又刚过七点一刻,天边懒洋洋爬起来的太阳不知道藏在哪朵云后,始终不肯露脸。
这阴沉的天气更叫学生们藏在寝室里不想出来,所以今早的校园里看起来人迹格外少些。
唯独阶梯教室楼一楼的108号教室,应该算个例外中的例外。
教室里上的是校选通识课《绘画欣赏与实践》。新换上来的女老师温柔又负责,到今天是她的第三大课,都是很早就过来开了教室门。
7:20的时候,相较于当初上第一大课还空空荡荡廖无几人的教室,此时却已经有将近一半的上座率了。
几秒后,刚从教室后门进来的三个女生停住脚,左边和中间那个四处张望着。
“噫,怎么已经这么多人了,不是说选这课的人很少吗?”
“估计不少都是和我们一个目的,来蹭课的……卧槽,我看见他了!”
“嘘嘘,你小点声啊姐姐。”
“我们过去他后面那排坐吧,反正他前后左右都没人哎。”
“这不太好吧?”
“来都来了,怕什么!”
“要过去你俩过去,反正我不去,我要去图书馆自习――”
一直没说话的第三个女生刚开口,就被另外两人拖回去。
“仗义不仗义!”
“在哪儿上自习不能上?这屋里可有校草,看一眼赚一眼!”
“他不是都有女朋友了,不懂你们俩兴奋个什么劲儿……”
“我去,老三你这就太不解风情了――帅成秦隐那样的,那是人间宝藏,他就算英年早婚儿女双全那也绝不耽误我们花痴他!”
“对,而且他女朋友和他根本不合适,恢复单身就是迟早的事情,学校贴吧里上周还开给他们投票贴呢。”
“投什么票?”
一个笑嘻嘻的女声插话问。
“还能什么票,就投秦校草和他那个问题少女似的女朋友什么时候分手呗。而且一共就三个选项,一周内、一个月内、一学期内,大家都选的一个月――”
中间那个女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身旁室友拼命挤眉弄眼的示意里,她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个向她提问的声音,似乎并不来自身旁的两个室友,而是从身后……
不等女生僵着脖子回头去看,她们三人的身旁,一道纤细灵动的身影已经冒出来。
曳着外面深秋的一丝凉意,那头松散的金白色长发也跟着晃过她们手边。发尾像是拨过天边云里漏下几线的阳光,微卷起一点晃眼的灿烂。
随意把长发扎了个马尾的女孩笑眯眯着漂亮的瓜子脸,倾着上身背着手看她们:“我真的很像问题少女吗?”
女生:“……”
像不像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但和眼前这个恣意灿烂的女孩不同,她们显然没办法坦然说出,所以只能尴尬地沉默着。
谈梨好像完全不在意,咬着糖片笑得眼睛都弯下来:“你选了第几个呢。”
“什、什么?”中间的女生懵着。
“那个投票啊,”谈梨脚下一画圈,跳了个小舞步似的,转到女生面前,她舔着糖片往前倾身,眼底笑意盈盈得像荡起波纹的水面,“你选的哪个?”
这猝不及防的近距离让女生懵住,她脸一红,下意识回答:“一个月……”
说出口后她陡然回神,惊慌地捂住嘴:“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没关系没关系。”谈梨踮起的脚尖落回去,她抬起干净的十指晃了晃,弯成月牙的眼睛依旧漂亮,“我不介意,而且……”
她的声音压低下去。
女生茫然又无声地等着她说话――尽管知道面前的谈梨处处都透着古怪,但是被她那样笑望着的时候,女生感觉自己的注意力都忍不住一直跟着她。
然后女生就见,那人再次倾身凑近上来。只是这次对方的动作很慢,慢到能让她清晰看见,她以为会浓妆艳抹的漂亮脸蛋上没有半点妆色,却能轻易在一眸一笑里透出纯粹近妩媚的灵动。
女孩声音压得喑哑衬笑。
“而且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努力实现你的――”
靠近的身影被迫戛然而止。
谈梨眼底掠过一点恼意,她低了低头,顺着勒住她身影的贝壳包,到包带,然后往后。
谈梨扭头――
单手插着裤袋的性冷淡站在她身后,以高她20公分的绝对压力垂眸睨着她。
谈梨心底那个盖子下的情绪像被这个动作烧到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几乎要把盖子顶开了。
她慢慢咬住唇肉,然后展开个灿烂的笑:“有事吗,男朋友?”
秦隐原本将要出口的话停住,他眼神定定地望着谈梨,几秒后,那点轻淡褪去,秦隐微皱起眉:“你怎么了?”
“――”
谈梨笑意一滞,眼神里掠过慌乱。
但那点惊慌连一秒都不到,她立刻就恢复了惯常的笑:“什么怎么了?”
秦隐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选择此时这个处于教室里众人目光中心的位置。他松开手,转去牵住谈梨的手指。
谈梨一愣,本能想甩开,却感觉手指被那人缓慢而坚定地握进掌心。从门外带来的凉意从指尖褪去,那点令人贪恋的温度让谈梨神思恍惚了下,没能第一时间抽回手。
然后她被秦隐牵着手指走向座位,也没了再挣脱的机会。
直至落座。
秦隐松开她的手。在温度剥离的那一秒,谈梨竟然察觉心底有种冲动――她想不顾一切地握回去。
谈梨蓦地攥紧指尖,笑容被唇瓣抿得发涩发紧。
大约过去几秒也可能是十几秒的恍惚后,谈梨听见耳旁传回声音:“你的书呢?”
“…书?”谈梨回头。
“第一大课的时候,老师不是发给过你们教本了。你没带?”
谈梨堪堪回神。她低下头去看了看空荡的手,还有垂在身边那个巴掌大的贝壳包――那里面显然是不可能装得下一本书的。
谈梨抬起脸:“啊,看来是被我忘在寝室了。”
“……”
秦隐眉皱得更深。
谈梨从他的神情里察觉什么,歪过头笑了下:“干嘛,从刚刚在门口你就怪怪的。”
秦隐眼神沉了沉:“周二和你舅舅见面回去以后,你在XT平台挂了半个月的请假公告?”
“啊,对,”谈梨眨眨眼,“突然感觉有点累,最近两周不想播了。”
秦隐:“你周五说不想去上课,因为周四晚上直播太久。”
谈梨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唔,我那样说的吗?那大概是躺在寝室里懒得起床,所以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吧?”
秦隐手机一震。
他垂眸两秒,没什么表情地抬头,同时把手机屏幕竖在谈梨眼前:“你室友说,你从这周三就没回去过。”
谈梨笑容停住。
秦隐认真地望着她:“谈梨,你到底怎么了?那天我说过,发生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陪着你,你也忘了?”
“……”
在那一秒,谈梨眼底的支撑摇摇欲坠,让她难以承受的那些情绪几乎就要一股脑涌出来。
她张了张口。
“应老师,早上好!”
前排几声齐刷刷的招呼声,压住了谈梨的话。
她眼神一震,扭头看去。
谈梨的视线犹如刻刀一样,一点一点不肯放过地刮过讲台上女人面部的每一处痕迹。去掉妆容修饰,剥离岁月雕琢,直到这张面孔完完全全和她记起的那张老旧照片里的女人的五官重叠。
真的,是她。
在那张被谈文谦珍宝一样收藏起来的褪色的老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在镜头前的树下笑着回身的、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
就是年轻时候的应雪容。
所以在第一眼,谈梨会觉得这个女人眼熟、见过,但她那时候没有想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几十年前的应雪容。
而几十年前,不止有年轻的应雪容,也有同样年轻的没有背景的谈文谦,还有那时候还活着的谈文谦的顶头上司、谈梨那个爱女如命宠惯无度的外公乔宏为。
乔宏为把他最爱的女儿和公司一起交给了谈文谦,但在他病重弥留的最后半年,谈文谦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就像后来对乔意芸一样。
谈梨因此懂得在母亲过世一个月后,舅舅暴怒责骂谈文谦的“忘恩负义”。
但她直到今天才模糊懂得母亲去世前最后说的那句话。
【答应妈妈……永远,永远不要强求……求不来的……】
谈梨眼神止不住地轻颤,也抖碎了她脸上撑不住的笑。她放在桌下的手一点点握拳,攥紧,指甲用力地掐进掌心。
她恨自己的记忆力,小时候看过一眼的照片都无法忘记。
她更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的敏锐,某个藏在细碎的往事里、某个她想一秒都觉得寒栗的过去,在她面前像涂抹着可笑油漆的古旧城墙,一点点剥落漆痕。即便她捂住耳朵盖住眼睛,也没办法阻挡它藏在下面的东西渐渐清晰。
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谈梨终于忍不住了。
在尖锐拉响的上课铃声里,她蓦地起身,椅子被她带起“砰”的震颤。
全教室惊愕回头。
谈梨却什么也顾不得。
那些遗落在记忆角落和时间长河里的碎片,像鬼魅一样追上了她。沉浸在已经分不清是往事还是幻觉里,扭曲的光影和嘈杂的声音充斥着她整个世界。
谈梨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风声呼烈地从她耳边刮过,阶梯教室的门廊下有两级或者三级台阶,她踏空了一级,踉跄了下,但没有摔倒,或者是摔倒又爬起来了。她不知道也不想分辨,她只是拼命地往前跑。
她想把那些东西都甩在身后,她不想被追上。
“谈梨!”
身后声音突至。
紧随其后,她手腕上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
在被迫停下的那一秒,谈梨心底那个盖子终于被冲得粉碎,巨大而汹涌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撞得她眼角透红。
谈梨猛地转身,狠狠拽回自己的手:“你――放开!”
她的声音里透着喑哑崩溃的狰狞。
秦隐已经放开了。
他怕弄伤了她。
“谈梨,”秦隐声音低而安抚地喊她的名字,“你想去哪儿。”
谈梨脸色透着苍弱的白,红唇却艳丽得像一抹血:“不用你管。”
“你现在的状态,我不可能放你一个人走。”
谈梨几乎一字一顿:“我说了,不用你管!”
“我是你男朋友。”
“――”
像被逼到窒息的前一秒,谈梨僵住,然后她松开自己的呼吸,笑得冰凉:“那恭喜你,这一秒开始,你不是了。”
“……”
“我们分手。”
“……”
谈梨转身要走,手腕却被再次握住。她眼神一颤。不等那人开口,她先问:“你就是不肯放手是不是?”
秦隐沉声:“就算我不是你男朋友了,我也不会让你这样一个人离开。”
谈梨咬牙,瞳孔颤栗。
僵持数秒后,低头的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喑哑的笑:“第二回见面那天,你问我,我吃的是糖还是药。”
秦隐眼神一沉。
而谈梨回过头。
在他面前,隔着几十公分,女孩唇瓣咬得血红,眼角也被泪堵得殷艳,她却硬逼着自己笑。
她朝他笑得明艳至极。
“现在我回答你,因为我有病,所以它就是药。”
秦隐沉眸:“谈梨。”
然而女孩的理智早已被深埋在汹涌翻覆的情绪下。
她踮起脚,一点点凑近他,呼吸仿佛随时要吻上他的锁骨、下颌,最后慢慢停在他的唇前。
她笑得支离,眼底情绪破碎:“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
“……”
“和我那个死掉的母亲一样,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到最严重那天,我随时会在杀人和自杀的极端里徘徊――而你。”
谈梨在离他的唇只剩一两公分时停下。
她慢慢撩起细长的眼睫,几乎失焦的瞳孔里似哭似笑――
“你和他一样,最后只会把我们变成一个疯子。”
“…………”
在那刺骨的沉默里,谈梨身体失去支撑的力气。她落回脚跟,想要在露出狼狈前转身。但没能来得及。
她被那人缓慢、用力地抱进怀里。
“不会。”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那么沙哑,饱浸情绪。
“我会治好你……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