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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过后不久,纪星抢了春节回家的高铁票。
韩廷见了,问:“你回家待多久?”
“一星期。”纪星问,“你春节放假么?”
“去趟德国,也就两三天。能休息个三四天。”他看她,眼带一丝笑意,“怎么了?”
纪星问:“你想去我家玩么?”
韩廷:“见你父母?”
纪星不正面回答,问:“你想去么?”
韩廷说:“行。过年比较正式。不然过了春节,也只能等五一了。”
纪星心中一乐,又觉安心稳妥。过年把韩廷拎回去给爸爸妈妈看,想想都很开心。
一月中旬,北京忽然下雪了。一小片一小片雪花飘到地上,积不起来,全化作湿泞。在零下好几度的冷空气里,医疗植入器械试验产品展销会召开了。
项目以公司为单位展出,都是经过一段时间临床试验还未上市的项目,寻找上市合作方。
星辰意外地分到一个位置极佳的展位,却是沾了瀚海的光。
参展的大部分公司是传统工艺,只有瀚海星辰这两家做3D打印,被放在一处。站台互相对着,有打擂台的架势。
这一年星辰发展迅速,瀚海更是突飞猛进,成了医疗植入器械行业内的佼佼者,名声越来越响——除开一些早已上市且大面积用于患者的产品外,多项临床试验项目都接近尾声,据说人工心脏也在研发中。
展区对面而立,不免暗自较劲。
星辰上下都拿出最好的精神面貌,对每一位来宾极尽礼貌之能事,殷勤解答所有问题。
但实力悬殊,瀚海名声在外,且展品更多,人流量和意向合作方明显高于星辰。
员工们难免挫败。
纪星劝慰道:“一步一个脚印,人家都走了三四年,我们哪能那么快跟上?往好处想,现在能站在他们对面,不说明我们也很厉害嘛?”
众人都笑起来。
纪星嘴上乐观,心里也不免失落。两家对比之下的挫败,恐怕只有她这做老板的体会最深。
她心理建设一番,可中午时分,她看到了小夏——出现在瀚海展区,穿着对方公司制服,她的心顿时一刺,有种难言的羞辱。
小夏背后,瀚海展区挂着众多奖牌奖牌,最显眼的要数前段时间在国际上拿到的分量极重的金奖。而在纪星眼里,最刺眼的是那块北京市药械试验“先锋项目”的牌子,那股子憋闷又上来了。
纪星竭力让自己不分心,去楼上洗手间洗了把脸。
出来的时候意外碰见小夏,风波已过去快两个月。再见面,彼此都很生疏。小夏甚至不跟她打招呼就擦肩,纪星将她拦住。
小夏看她,眼神警惕。
纪星问:“有件事情太巧合,我想问你。”
“什么?”她语气不太好。
“试验先锋项目前期宣传不够,很多公司没主动申请。瀚海也没有,是你告诉他们星辰申报了?”
小夏眼神躲闪:“你乱说什么?”
“我知道答案了。”纪星说,“公众号的事,也是瀚海跟你一起策划的吧?”
小夏不承认:“本来就是你耍赖,对不起我。”
纪星彻底不想跟她解释争辩了,人站在不同的立场,观念早已南辕北辙,无法沟通。
她吸了口气,说:“你听好了。我没有对不起你。公众号的事,我不追究,毕竟要谢谢你,让星辰乘风火了一把,公众号粉丝突破20万了。以前谁对谁错,过去了。你对瀚海通风报信我也不追究。但是你在星辰做的一切工作都是有记录的。我奉劝你遵守保密法。今后,一旦让我发现瀚海有什么关键产品细节跟星辰撞上,我不会心慈手软,一定告你让你坐牢!”
小夏脸煞红,怒道:“看,你装不下去了吧,你就是个唯利是图不讲情义的小人!”
纪星:“噢?或者你还想看看我更加不讲情面的样子。”
她说完,擦肩而过。
嘴上逞了快,心情却糟糕得如乌云密布,难受极了。最初的校友,一起历经创业磨难,竟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理想中那个美好的星辰构想仿佛在崩塌瓦解。
她的想象与实际是彻头彻尾两码事。她心中的星辰,和星辰里具体的每个员工仿也佛在剥离开。
或许正如韩廷所说,员工就是员工,可以当作棋子,可以表现公共情感,却讲不得私人感情。
也如他说,商场如战场,个体的苦难与情感是微不足道的。
她理智上能安慰自己,情感上却窒闷得慌,喘不过气。
穿过走廊要下楼去展厅,在楼梯旁迎面碰上曾荻。
纪星心情不畅快,还是给了个虚浮笑容,步履不停。
曾荻叫了声:“纪星。”
纪星皱了眉,答道:“曾荻。”
曾荻笑说:“果然有底气了。觉得你赢了我是么?”
纪星佯作不懂:“广厦做的是AI医疗,星辰做的是3D打印。互不干扰,合作有可能,竞争却谈不上。哪儿来的输赢?”
曾荻有会儿没做声,发现她这拆招的厉害聪明架势深得韩廷真传。
“跟韩总在一起久了,说话都学了个三分像。我跟了他三年都没学会,你三个月就这么厉害。的确赢了我。”
纪星听到“三年”,不痛快了,她今儿是来找事的,躲是躲不掉了:“说起来,我跟韩廷在一起,要谢谢你。”
她对韩廷的直呼其名让曾荻脸色微变。
“当初是你带我去见肖亦骁和韩廷。也是你间接把我赶出广厦。我辞职创业,走投无路去找肖亦骁,才跟韩廷产生交集。说来都要谢谢你。”
曾荻没料到有这层关系,冥冥之中,竟是她给他们牵了线。
她没说话了,从包里抽出一支烟,拿打火机点燃。
纪星闻见烟味就皱眉要走,曾荻转身倚在栏杆上,望向一楼大厅密集的展厅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吐出一口烟雾,
“你了解他这个人么?”
纪星脚步停下,回头。会场穹顶全是透明的玻璃,天光照进来,落在曾荻脸上,异常的美,
“你对我有敌意,第一次见面就有了吧?女人太过显眼,就不讨同性喜欢。你既对我有敌意,但当时处在那位置,又想引起我注意。”
纪星没吭声,猜测着她想说什么。
“那天开会,你的发言特别好。但我没采取,知道为什么吗?”曾荻精致的下巴往楼下指了指,纪星看下去,是瀚海的展位。
“因为瀚海,实力太强了。不是我害怕竞争,是它背后的势力太强大,在瀚海成长成大树前容不下任何对手。所以我做不了,做了就是死。你现在是瀚海的直接竞争对手,想必压力也不小。”
纪星心跳莫名加速,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青白的烟雾浮起,衬得曾荻的脸落寞却又有种诡异的兴奋:“你知道瀚海背后的投资人是谁吗?翰……”
她无声发着“han”这个音,纪星急速跳动的心骤然一沉,有种寒冷的刺痛和慌张从脚底浮上心间。
“上海一家信托公司对瀚海控股51%。他在做的东西,是不会给其他人留半点生存余地的。不然,注定了失败,注定了死。”
曾荻轻弹下烟灰,
“你之前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运,不是他,星辰都死了多少回?是不是觉得天使投资遇到了他这个天使。你知道他为什么投资星辰?不是因为你厉害,只是因为你的项目跟瀚海撞了。不然肖亦然会费那个劲儿为你去找他?他拿2000万,买一个萌芽中的竞争对手,为瀚海开路。哪怕这公司实力不够。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至于是要星辰生,还是要星辰死,全看他的心情,哦不,看他对你的喜好。
你讨他喜欢,他便留你一命;不讨他欢心,他便掐死你。这个道理,你比我懂?不过,是生是死,星辰都跟瀚海一样,最终命运是并入东扬医疗,成为他商业版图的一部分。”
纪星已是脸色发白,遍体生寒,人却逞强地笑了一声,说:“你不用在这儿煽风点火,背后添油加醋挑拨离间,你也不嫌low吗?!他控制瀚海,那是他的事……”
曾荻打断:“这么重要的事,他没告诉你?我以为你们无话不谈。”
纪星张了张口,脑子空白,一句话说不出。原想说些什么理智的话赢回半点颜面,却已强撑不住。
“你以为你很了解他。也对,要真了解,你这性子怕是在他身边待不住。他这样的男人,很好是不是?女人都难拒绝。可你呀,单纯,就没想过他哪里看得上你,怎么会喜欢你?你不了解这圈子,但……知道什么叫玩养成?”
曾荻轻缓地呼出一口烟,细长的眼睛盯着纪星,看着纪星的脸一点点惨白下去。她目光如刀,浸淬着丝丝报复的痛快和狠戾,仿佛要一点点把她拆骨抽筋才甘心,
“我太懂了。他这个人,所有的野心和欲望都在事业征服上,对情爱反而寡淡。玩女人不如玩权术;玩弄美色,不如玩弄人性。你莽撞,无知,你天真,幼稚,慢慢调教你,慢慢看着你们这帮理想化的小年轻一点点碰壁,一点点被现实利益撕扯,多有趣啊,是不是?你很受教,越来越优秀成熟。啧啧,他对你的兴趣也快到终点了。就像我一样,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纪星盯着她,眼神如血,恨得下一秒能扑上去咬死她。可她终究是一只被拔了爪牙鲜血淋漓的小兽,没有任何反扑的力量。
她死咬着牙,拼命想要说点儿什么,无论怎样都说点儿什么,至少不要这样毫无招架之力,打回去啊!可一个保安过来,切断了她原本就破碎的思绪。
“对不起女士,室内不能抽烟。”
“噢。不好意思,对不起。”曾荻冲那保安温柔一笑,“给您添麻烦了。”
保安极为受用,笑容灿烂:“没事。下次注意就好。”
待人一走,曾荻收了笑,袅袅起身,冷酷地说:“小朋友,命运诱惑给你的精美礼物,你只晓得喜滋滋地拆开,却不知道收了这礼物,今后的人生,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说完,下楼去了。
……
纪星回到家,是晚上九点多。韩廷知道她今天有展会,很忙,所以一直没打扰她。
她拿钥匙开了门,一楼没人,餐桌上放着一玻璃碗洗过的草莓。
她盯着那草莓看了会儿,过去吃一颗,很甜,甜得她的心抽搐了一下,疼。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这个时候,他在二楼书房。
地毯吸去了她走路的声音。
她想起住在这里的日子,好多次他从身后抱住她时,她都猝不及防,在惊吓和温暖中心跳加速。
科学上说,人容易在受惊的时候心动,因为脑子傻傻的,误以为惊吓时的心跳是由心动造成。
她不知是不是真的。
不过,铺了地毯是很好,柔软得像走在云端,很舒服,只不过久了却也让人忘掉踏在实地上的感觉。
她经过书房,准备进去,摸见自己脸颊和手指冰凉,于是先去洗了个澡。她怕自己太狼狈憔悴,那绝对逃不过他眼睛。
如果是以前,以她受不得一点委屈的性子,她一定会冲进去吵闹质问,但现在她居然克制了。当初和邵一辰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呢?难道是城府深了?看来有长进。这是不是一件幸事?
她裹了浴袍出来,手脚仍没有半分暖意。
推开书房门,韩廷一身睡衣,坐在桌前办公。
她原打算安静看他一会儿,可不到三秒,他就抬眸,原本簇起的眉心微微松开,淡笑:“回来了?”
“嗯。”她走进去。
“工作还顺利?”他问,嗓音有些暗哑。
“挺好的。”她琢磨着,说,“就是……没想到之前那个员工去了瀚海,感觉被背叛了。公众号的事,估计也有预谋。”
她观察着韩廷的表情,但和往常一样,她窥不到他内心任何想法。
他说:“瀚海的事你不用在意,管好星辰。”
还是当初那句话。
纪星没做声。
他察觉她情绪不对,朝她伸手:“怎么了?”
“没事儿。”她撒谎,边走过去把手递给他,“小夏的事,给我打击挺大。”
他拉过她的手,发现她手心冰凉,手掌给她捂着:“我跟你说过,怎么对员工和下属,记得么?”
她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点点头,心底却划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是你的下属么?
——员工就是员工,可以表现公共情感,讲不得私人感情。——
她忽然不知道,他做的很多事,是擅长,还是真心。
他手机响了。
纪星抽回手,坐去一旁拿书看。
没讲几句,他放下手机,继续处理工作。
纪星从书里抬头看他,看他工作时清冷凌厉的样子,寡淡冷情的样子,这正是她曾迷恋仰慕的样子。
她看了一会儿,放下书走过去,拉了一下他搭在办公桌上的手臂。
韩廷抬眸,她平时虽古灵精怪,但从不在他工作时打扰。
此刻,她头发微湿,浴袍领口露出白嫩的风光,小手揪住他袖口,轻轻摇了摇,女孩清亮的黑眼珠巴巴望着他。
韩廷被她看得不经意咽了下嗓子,喉结滚动。
他一手合上笔记本,一手将她揽进怀里,袍子掀了上去。
她坐入他怀,细细的手腕搂住他脖子,急切而主动地吻起他来。
她近乎虔诚地吻他,吻他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睛,吻他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吻他清凌的下颌,耳朵,脖子,喉结,越来越急迫,仿佛在拼命找寻什么东西,找寻她身心深处那份对他确切的情感定义,也从他的回应中感受他给予的情感定义。
她急切而混乱,失控之下在他脖子上狠咬了一口。
韩廷眼瞳一紧,忽然将她转过身去压在办公桌上。女孩白皙的肩膀瑟瑟发抖着,他手心,隔着柔软的肌肤,触到她的心跳急促如擂。
“啊!”纪星痛苦呻吟,趴在桌上剧烈喘气,好似他的手指已穿透她胸腔把她心脏死死攫住,她几乎窒息,她心痛如撕裂。痛得她眼前骤然一片模糊,水光荡漾。
一大颗眼泪砸在桌上,她慌忙抹去,不让他看见。
他将她转过来面对他,凝视着她湿润清亮的眼睛,凝视着她躺在桌上柔弱无骨的模样。她在耸动中,红唇启开,面颊绯红,却一瞬不眨直视着他。
她一直如此,做时一定要与他对视,执拗地,顽固地,仿佛要看穿他的心底,然后狠狠抓住那颗看不见的心。
对视着,韩廷见她眼眶微红,愣了下,要说什么,她已呜咽开口,指甲在他脖子上狠抓:“好痛,你弄疼我了。”
韩廷将她从桌上拉起,抱进怀里,缓了丝力气,却没停止。
她在他怀中颠簸,抱紧他,手指紧抠他背肌,感受着这一刻的疼痛,力量,欢愉,恩爱,仿佛只有这一刻才是真实。
余热散去,她闭着眼睛软在他怀里,歪在办公椅中,灼热的沾满汗液的肌肤黏腻在一起。
她听着耳边他轻轻的呼吸声,很久了,轻声唤:
“韩廷?”
“嗯?”
她缓缓睁开眼睛,停了几秒,忽问:“你爱我么?”
韩廷顿了片刻,说:“定义爱这个字。”
纪星的心沉入冰湖,放弃地说:“为我要死要活,抛弃自己;没有我,世界就塌了。”
韩廷凝视她,眼神沉默而无声,说:“这不是我理解的爱。”
“嗯。”她说,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