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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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阵风刮起来。时年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风,果然,假山发出滢滢绿光。山体下方的时空之弦也尽数浮现。

杨广让她换衣服。她就知道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在别的时空,此刻也并不意外。只是和他手握得更紧。

其余人已经退到了芜园门口,时年甚至转头对他们说了一句,“都回屋去等着吧。事情结束了我就回来。别冻感冒了。”

下一瞬。狂风大作,眼前白光乍亮,时年下意识闭眼。

等她再睁开眼睛。只见黑夜散去,他们站在一个安静的院子里。

这边应该是秋天。傍晚时分。庭院里的树木一片金黄。地上也铺满了落叶。

有风吹拂到脸上。却不是刺骨的寒风,而是轻柔的秋风。

时年打量四周,说:“你果然比聂城厉害,他每次带我们从假山那儿走,都要撞上去才能成功。”但他刚才只站在那里就成了。

杨广:“我自然比他厉害。”

时年又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这里有点熟悉。果然,下一瞬杨广便说:“认得吗?这是郑三娘的院子,我买下来了。”

郑三娘。他们当初相遇的那家妓馆的鸨母。

杨广说,他把郑三娘的院子买下来了,那现在是什么年份?

很快,她脑海里的声音就告诉了他答案:唐永泰元年,即公元765年。

他们上次来的时间是天宝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55年。

如今十年过去了,皇帝都换了两位,而那改变整个大唐命运的安史之乱也已经结束。

时年忽然问:“王都知她们,回来了吗?”

“没有。”杨广说,“苏苏和郑三娘她们都没有再回长安,兴许是有别的际遇吧。”

又或者,她们早就死在了那场战乱里,永远回不来了。

时年闭上眼睛。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感觉到时间的残酷,不可违逆的历史的残酷。

所有人都只是历史洪流、滚滚浪潮中随波而逝的渺小棋子。

“我恢复记忆后,就回了这里,不过我回来的时间安史之乱还没有结束,但长安城已经被收复了。这院子失了原主人,荒废了几年,后来被一名富户给占了。我又给了他银钱,把院子买了下来。然后,时不时,就会来这里住住。”

时年没有问他为什么要买下这院子,又为什么要经常回来小住,沉默片刻,道:“你只是想带我来看这院子吗?

“自然不止。我还有一件礼物想送你。”

杨广带她进了正堂,然后拿出个黑檀木的盒子,打开后,只见里面端端放着一把团扇。

黑漆的柄,雪白的绢面,上面绘着几簇艳丽的石榴花,而花丛掩映下,卧趴着一只小狐狸。那绘画者的书画功底应该相当高,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小狐狸狡黠机灵的模样,栩栩如生。

时年看着它,忽然想到一句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她抬起头:“这是?”

“湘妃为骨,吴绫作面,由当朝太子亲自绘了扇面,再让宫中最好的织造师傅花了五个日夜不眠不休摹缂而成,应该称得上是如今整个长安城最好的扇子。”杨广嘴角含一抹淡淡的笑,“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的。”

时年想起来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在大唐的平康坊,两人曾戏言,他说会送她全长安最好的扇子。

她看着扇面上那只小狐狸,想到这是他亲手画的,心头一颤,却又看到扇面左上空白处还题着一行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她念道,“这也是你写的吗?”

杨广也看向那行诗,眼前闪过平康坊斗诗那夜,他漫不经心坐在案几后,看着正堂的门向两边拉开,女孩一身杏红衫子,发绾双缳,在潮水般的乐声中款款走来。

“字是我写的,诗却不是。”他眼神透出几分温柔,“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你穿了一件杏子红的襦裙。甚美。”

时年当然知道诗不是他写的,她听过这首诗,知道这是一首南朝乐府民歌,讲述了一个身穿杏红衫子的少女在思念她身在远方的情郎。

她还知道,这首歌谣最后两句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忽然笑了,“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杨广挑眉,时年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双眼弯弯如新月,“我们第一次见面,明明是你酩酊大醉,而我痛下杀手,把你电晕了。”

杨广大笑。

两人笑了一会儿,忽然同时静下来。她看着他,轻声问:“这扇子,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你觉得呢?”

其实她已经猜到了,他刚才说,这是“当朝太子”亲自绘的扇面,所以不会是他恢复记忆后做的,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皇帝了。

那就只能是他们上一次从唐朝回到隋朝后、她消除掉他的记忆前,他命人做的。

原来那几天,他一直在给她准备这份礼物。

只是她竟没有给他这个送出来的机会。

时年别过头,杨广道:“怎么了,又要哭了?不就是一把扇子嘛,至于这么感动?”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是,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的心意其实你也是明白的,对吗?不然你怎么会穿了这身衣裳,还梳了这个发髻?”

是,红裙双缳,她今夜的打扮和他们第一次在平康坊的夜宴上相见时一模一样。

只因他说这是最后的道别,她在选衣服时便想到了那晚,于是做了这个打扮。

但没想到,他要带她来的地方真的是这里,他们的相识之地。

这一刻,他们的心意终于相通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时年忽然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她以为她可以,她以为她足够坚强,她以为她能微笑着陪他走完最后这段路。但原来还是不行。

尤其是此刻,她刚明确了自己对他的心意,就要和他分别,还是亲自送他离开。

这样的痛苦,让她甚至不敢再看他,怕一触及他的面庞就会流泪。

杨广偶一回头,发现她一只手举着扇子。那雪白的纨素隔在两人之间,她的面庞也在后面,影影绰绰,仿佛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这感觉让人不安。其实他时常不安,自从与她相识,他就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怕她会离开,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但现在不用了。

不管是不安还是期盼,都不用了。

他忽然攥住她手腕。时年在团扇那边一惊,却没有躲开,他就着这个姿势,一点点用力。团扇往一侧移开,像一片洁白的云,轻飘飘飞走,露出后面她细长的眉,秀丽的眼。

两人面庞近得呼吸可闻,他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像振翅的蝶。

杨广抬手,轻触她面颊,“好了,院子也看了,礼物也送了,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你不要为我难过,忘记对我来说是好事。如果想着你,我恐怕不能安心赴死。我怕我会随时反悔,又来找你,那样便功亏一篑了。而且明知道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却不能做,只能清醒地当一个历史的傀儡,那样的人生太过痛苦。你第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我明白得太晚。

“但好在,我终究还是明白了。”

说完,他扬眉一笑,那样真诚,仿佛如释重负,让时年想起当初在东宫的寝殿内,他以为她答应留在他身边,那时,他也是这样笑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时年心弦一颤,就看到他一点点靠近。

他的眼眸那样黑,却又那样亮,像夜空中的星子,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一动不动,在他的唇落下来时,闭上了眼睛。

气息纠缠,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也是最后一次。也许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她甚至从这个吻里感觉出绝望和不舍。但究竟是谁的绝望,又是谁的不舍呢?

他的呼吸滚烫,纠缠着她的,似乎想要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永远也不结束。

但终究只是妄想。

时年感受到了熟悉的冲击,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换作无边无际的大海。前方蔚蓝海水里,一条一条白色的亮光如琴弦,纠结成一张巨大的网,而弦阵的最中心,是安静沉睡的杨广。

琴弦冲刷着他,他却无知无觉,不知道已经在这里躺了多久。仿佛从有这片海开始,他就在这里。

她曾亲身经历的、她曾多次梦到的场景再次出现,时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恐惧和煎熬中等待逃避了许久,却还是到了行刑的这一刻。

她抬手,握住那一那根多出来的弦,却迟迟无法用力扯断它。

手越来越抖,而因为她的迟疑,海水也像是被触动什么暗流漩涡一般,越来越不平静。

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失败时,忽然感觉有什么覆上了她的手背。

弦阵中,杨广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就这样隔着海水和千丝万缕的时空之弦,平静地、微笑着与她对望。

他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带着她一点点用力。时年无力地摇了摇头,他的笑容却更深,手指与她的手指交缠,一起握紧了那根弦。

银白的弦在掌心绷紧、震颤,终于,在“锃”的一声轻响后,幻化成闪烁的碎光。

正堂内,时年睁开眼睛。对面杨广也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他就像在弦阵中那般冲她微微笑着。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然后,如那根弦一般幻化成闪烁的光点。

时年呆呆地看着满室碎光,忽然觉得一股玄妙的感受涌上心头。

7处总部,聂城忽然抬起头。

头顶是天花板,他却仿佛想透过它们看到外面的漆黑夜空。

“感觉到了吗?”孟夏问。

张恪在她旁边,一只手揽住她肩膀,“嗯。”

仿佛一层一直横在他们头顶的隔膜消失了,又或者是一个长久罩着他们的玻璃罩子终于被打碎,很奇怪的感觉,但他们确确实实都感应到了。

大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循环被打破了。

时年和杨广成功了。

众人一时无言,聂城忽然说:“雪停了。”

大家转头望向窗外,只见纷纷扬扬了一晚上的雪果然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月光照在庭中积雪上,泛起滢滢的亮光。夜空如洗,可以想见,明天会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聂城看了看表,时针指向12点1分。

午夜已过,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们新的人生也终于开始。

平康坊内,时年看着光点消失的虚空,微笑着说:“谢谢你。杨广。

“再见了。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