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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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聂城的说法。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问出杨广都做了些什么,可之前的经历已经告诉了她,杨广此人心机深沉又狡诈多疑。而且他似乎对眼下正在做的事看得很重。具体表现在明知道有回家的可能竟也不愿中途放弃,时年生怕被他察觉自己的意图。几次试探都束手束脚,最后啥也没问出来。

就在她纠结崩溃、工作热情备受打击的时候,宫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当今天子要在含元殿前举行盛大的夜宴。宴请百官和各国使节。

明月高悬,含元殿前的广场已被装点一新,上千盏灯笼点燃。仿佛漫天星火坠入凡间,将广场照得恍如白昼。地上铺着团花地衣。百官和各国使节分列左右。上首则是天子御座。而在他们背后不远。是巍峨壮观的含元殿。这是大明宫的正殿,也是大明宫最宏伟最重要的宫殿。夜空如一张巨大的幕布,它安静矗立在那里,气势伟丽,如日之升,如在霄汉。

时年足足盯了含元殿三分钟。才意犹未尽地移开眼。之前都被困在梨园没机会看,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含元殿啊,比紫禁城的金銮殿可大太多了!

“看够了?”杨广问。

时年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都被看到了。眨眨眼睛,“暂时……看够了。”

“看大娘今夜兴奋的模样,倒是不太像个高人了。”

他在取笑她。不过时年并不羞愧,她之前虽然也参加过类似的夜宴,比如汉朝迎接匈奴使节那次,又或者明朝在刘瑾府邸那次,但当时的场面是绝对无法和今晚相比的。

含元殿前的广场无比巨大,平时是可以跑马的,今夜却变成了晚宴的场地。大唐这边光列席的官员就近百人,更别提负责伺候他们的宫娥宦官。但这还不是最特别的,在唐官们对面,是各种高鼻深目、服饰各异的外国人,他们是从各个国家来到大唐的使节,正一边饮酒,一边打量着恢弘壮观的宫殿,眼中满是对天朝上国国威的折服与震撼。

这样盛大的场合,让时年不由想起一句诗:“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

不过比起之前两次,今晚她的身份要低多了,只是梨园的婢女,跟着杨广一起混在乐工的队伍里。其实本来她都没资格来的,最后还是在她反复不断的恳求下,杨广才想办法把她也加了进来。

当时他还很费解地问:“你去夜宴上想做什么,不会是想见皇帝吧?”

时年觉得他真是天真,皇帝她见的多了,没什么稀罕的,这么努力想参加夜宴,当然是为了……见杨贵妃啦!

这样想着,她又把目光投向上首。宫娥侍奉的御座之上,端坐着个明黄龙袍的男子,他双鬓已经有白发,精神却依然很好,风流俊逸,可以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个美男子。

玄宗李隆基,一手开创了大唐盛世的传奇君主。

时年目光只在他身上停顿两秒,就转向旁边,那里是一个空位,从入席时就空着,到这会儿都没有人。如今宫中无皇后,有资格坐在皇帝身侧的应该只有备受宠爱的贵妃杨玉环,她到底是有事耽搁了,还是今晚就不打算来了?

她如果不来,她岂不是白来了!

正胡想着,李隆基忽然放下酒杯,侧耳听了片刻,“这是……《春江花月夜》?”

他声音不高,但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被下面注目,席上顿时安静下来。有官员笑道:“陛下好耳力,确实是《春江花月夜》。”

时年意识到他们说的是正在奏的乐曲,也听了一下,但她不懂音乐,只是觉得乐声柔婉,好听倒是挺好听的。

另一官员说:“这《春江花月夜》乃陈后主所作之宫体艳曲,今夜奏来怕是不大合适吧?怎会选这个曲目?”

“好像是杨相公偶见梨园排演,觉得甚好,这才择定了……”

众人口中的杨相公便是时任宰相、国舅杨国忠,见状不慌不忙道:“‘春江花月夜’,臣觉此名甚有意境,曲子也好,很适合今夜普天同庆,又何必管是谁所作。陛下以为呢?”

因为贵妃受宠,杨国忠也很得李隆基的信任,说起话来并没有太多顾忌。本以为这次皇帝也会赞成自己,谁料李隆基却摇了摇头,“曲子确实不错,不过陈叔宝此人只写得出艳媚之音,这一点却是差了杨广许多。”

陡然听到“杨广”两个字,时年一惊,下意识往旁边看去。杨广并没有注意到她,他平静地盯着堂上帝王,双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同样是《春江花月夜》,杨广这首诗却是丽而不艳、柔而不淫,他若不做帝王,做个诗人也必会名留青史。”

杨国忠前面的话被皇帝不冷不热地否了,尴尬之余还有点紧张,忙附和道:“陛下此言甚是。想当初,太宗皇帝也极为推崇隋炀帝的诗作,还曾命人将他的诗谱成曲子,在宫中演唱呢。”

“若要臣讲,那炀帝做个诗人倒是比做帝王好多了。毕竟,同样是名留青史,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区别可大着呢!”

席上众人都笑了。时年却在众人的笑声中,心一点点下沉。

拜各种电视剧所赐,隋炀帝在她心里一直就是个荒淫好色的暴君形象,但这阵子她查阅典籍,才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资料显示,杨广此人能文能武,曾多次亲自领兵,为隋朝的一统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同时,他也极有文采,隋朝时整个文坛都被南朝颓唐艳丽的诗风统治,他的诗却一扫艳媚,素雅清丽、大气磅礴,颇有汉魏雄风,对后世文学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有史学家认为,他亡国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无能,而是他的志向太过远大,妄想建成千秋功业,却急于求成,忽略了百姓的承受能力,最终闹得民不聊生。①

史书是胜利者的书写,为了新王朝的正义,末代之主留给世人的从来都是最不堪的那一面。时年忍不住想,当杨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到了几百年后,他用性命鲜血打下的江山早已易主,而在这个王朝的史书中,他变成了和他瞧不起的陈叔宝一样的亡国昏君。

他的一世伟业没有实现,却成为了千秋万代的笑柄。

那时候,他是什么心情?

杨广转头,忽然发现身侧女孩正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同情,又仿佛……怜爱?

他愣了愣,“你在想什么?”

时年回过神,立刻扭过头,若无其事道:“没、没什么啊……”

杨广半信半疑,有心再问,可她刚才的眼神太诡异,这种感觉也太诡异,从未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他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时年见他不作声了,暗暗松了口气。真要命,她脑子瓦特了吧,居然去同情杨广,当初差点被掐死的是谁?即使历史对他存在一定抹黑,但有一点是没错的,这家伙就是心狠手辣!

她眼睛滴溜溜转,忽然在斜对面的外国使节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唐时的外国人大多来自中亚,即使是胡人里也很少见到这样纯粹的金发,男子儒雅俊逸,正含笑与身侧的黑发男人说话。

是布里斯!还有他旁边的是聂城!

他们俩都混进来了!

时年一阵兴奋,那两人也都看到了她,聂城挑了挑眉,似乎在说你终于看到我们了。

时年不服气地皱皱鼻子,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混进这个夜宴?这里有什么事会发生吗?总不至于他俩也是为了看杨贵妃的吧……

等等,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点,对杨广来说,这李唐皇朝的建立,是在夺取了他江山和性命的基础上。他和这堂上之君,和整个李氏皇族,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所以,这就是他勾结安禄山的理由?他拖着不回去,不会是想复仇吧!

时年惊疑不定,那边宫娥上前,在李隆基耳边说了句什么。皇帝顿时露出笑容,朗声道:“好了,这《春江花月夜》不听也罢,朕请诸位听一只更好的曲子。”

说完,他起身走到一侧立着的羯鼓前,拿起槌杖,竟是亲自击打起来。

砰。砰。砰。

鼓声劲而有力,而随着这声音的响起,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广场另一边也响起了琵琶声。鼓声急促,琵琶清婉,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对抗,又仿佛浑然天成。

某个瞬间,鼓声忽然停下,场上只能听到琵琶声,然而再下一瞬,鼓、箫、笙、箜篌同时奏响,夹杂着汉筝流畅灵动的声音,如珠玉落盘,响彻整个广场。

仿佛逐乐而来,广场两侧翩然而出二十六名年轻女子。只见她们发挽高髻、身量修长,穿着石榴红齐胸襦裙,但那裙子有点特别,似胡似汉,手臂和肩膀都裸露着,披挂彩带,让人想到敦煌壁画中飞天的神女。

时年喃喃道:“这是……”

“《霓裳》。”杨广平静道,“这是《霓裳》。”

是,时年已经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是整个唐代,不,是整个中国古代史上最著名的舞曲,《霓裳羽衣曲》。

她居然能看到这个!

她兴奋得几乎想找手机录视频,对面聂城一个警告的眼神看过来,她这才意识到现在在哪里,连忙强行克制,正襟危坐看着场中。

不过就算她真掏出手机,这会儿可能都没人注意,原因无他,满朝文武、各国使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场上的舞蹈深深吸引住了。

《霓裳羽衣曲》是由玄宗李隆基所作,讲述了天子向往仙境,多番求索,终于去到月宫见到九天仙女的故事。曲子融入了西域舞曲的元素,只见热烈乐声里,舞姬们赤足踩在团花地衣上,彩带飘飞、舞姿曼妙,当真是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

然后,乐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紧张,舞姬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时年的心不由自主跟着揪紧,只觉繁音急节、乐音铿锵,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时,一缕清丽的笛音忽然插入,如一阵清风吹来,瞬间舒缓众人的心。时年回头,发现吹笛的不是别人,正是杨广!

他一边吹奏,一边目不转睛看着场上。舞姬同时往后下腰,在她们环绕的中心,有女子越众而起,往空中击出两段水袖。

女子黑眸乌发、肌肤胜雪,额间一点花钿。舞姬们的裙子胡汉杂糅,她的舞衣也融入了胡服的元素,却更加端庄、高贵。衣服是极纯净的白色,水袖却是红的,像是茫茫大雪里的一段红梅,嫣然如血,美得惊心动魄。

她一出现,适才美艳动人的仙姬瞬间沦为陪衬,仿佛九天神女与她的侍婢。但这神女却不是佛龛上遥不可及的泥塑偶人,而是灵动的,明媚的。

鼓声一声急过一声,琵琶声嘈嘈切切,她踩着乐声不断旋转、折腰、跳跃、舒展。地衣花团锦簇,她是从中开出来的花。是活色生香。是纸醉金迷。

最后那个瞬间,笛声清越如上九霄,几十段水袖同时抛出。红衣舞姬将白衣女子簇拥在中间,静止定格,仿佛敦煌壁画上的众神图。

而最中间的女子启唇一笑,一瞬间如云破月来,光艳四座。

全场安静好一会儿,才爆发出惊叹声,官员们纷纷行礼,“臣等参见贵妃娘娘!”

女子施施上前,李隆基已经放下槌杖,她拉住他的手,问:“三郎,我今夜的舞跳得好吗?”

“甚好。玉环的舞如九天仙女下凡,整个大唐都找不出比你跳得更好的人了。”

女子盈盈一笑,丰润娇艳的面庞上是仿佛与生俱来的天真。

时年终于回过神。

杨玉环!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杨贵妃!盛世大唐的传奇美人!她终于见到了!

真的是……好美啊!

“你这是什么表情?”杨广问。

时年茫然回头,“啊?”

“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激动啊!你难道不激动,这可是杨贵妃诶!”

杨广皱眉。时年这才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这位杨女士的各种传说,所以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皇帝的宠妃而已。

她连忙掩饰,“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我看到美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平静而已。”

杨广越发莫名。自古女子,看到比自己美的女人不是都会心生嫉妒的吗?她在激动个什么?

时年眼珠子一转,“不过,原来你笛子吹得这么好啊,真看不出来。”

杨广是作为乐师入宫,但时年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擅长的什么,在梨园这几天也没听到过他排练,没想到是吹笛子啊。

这么潇洒飘逸,跟他有点不搭啊,她本来还以为他是弹琴的呢。

那边杨玉环叫起了众人,杨国忠笑道:“长安城内多少人排《霓裳》,但唯有贵妃娘娘这一舞,才真正称得上‘霓裳羽衣”四个字!”

右侧一名日本遣唐使也起身,只见他神情激动,用不太标准的汉语说:“贵妃娘娘天姿国色,我等今夜得见贵妃一舞,得见大唐盛世,真是三生有幸!”

他这话发自肺腑,日本此时不过是个海上小国,他从落后的母国不远万里来到大唐,不仅见识了中原的鼎盛繁华,还见识到唯有这样的盛世方能滋养出的绝世美人,受到的震撼可谓巨大。

不仅他,在场的各国使节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惊艳叹服。

“使者谬赞了。今夜可不仅我舞得好,陛下的鼓也打得好,还有……”她顿了顿,扬声道,“今夜奏笛的便是那独孤玉郎吗?请上前来。”

贵妃召唤,众人都看过来,迎上全场目光,杨广手执玉笛、越众而出。

“草民独孤英,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

男子一身青衣、面容俊美,明明只是个乐师,跪拜行礼的姿势却不卑不亢,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他第一次面见天子。

杨玉环托腮打量他片刻,笑道:“难怪长安女子都管你叫玉郎,这样的好皮囊,这样的好气度,连我看着都要心动了呢。”

李隆基听她这么讲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哈一笑,“这独孤玉郎一曲笛音有如天籁,今夜确实是把朕给比下去了,应该重赏!”

时年从杨广出去就注意着他,倒不是怕他做点什么,而是既然已经知道杨广和李氏皇族的恩怨,她就很好奇他面对他们时的态度。

毕竟,这可是让一个皇帝去给另一个皇帝下跪啊。

没想到,杨广不仅跪了,而且神情恭敬、无可指摘。时年看着他跪拜的身影,忽然就想起来史料上杨广在当晋王隐忍不发的那些年,是怎样伪装自己、迎合母亲,最后成功搞死了他的太子大哥。

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杨玉环想了想,又说:“除了独孤玉郎,今夜的琵琶也弹得很好。乐师是谁?上前来一并赏了吧。”

一个水红衫子的身影从人群里出来,和杨广比起来,她就要激动多了,小脸微红,颤声道:“婢子教坊司崔氏绿华,参见陛下、娘娘!”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琵琶崔’啊。之前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大好了?”

“多谢娘娘关怀,婢子的身子已经无碍了!”

“既然你弹得一手好琵琶,正好,我上月刚得了把西域进贡的五弦琵琶,便赐予你吧。”

琵琶崔?这称号还挺有趣的。琵琶崔,崔绿华,时年在玩词语接龙似的,在心里念了几遍,忽然皱了皱眉头。

崔绿华……

等等,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宫人双手捧上一个托盘,贵妃伸手一扯,鲜红的丝绸如水一般滑落,露出下面的琵琶。

鲜红的花纹,暗黑的身背,雪白的琴弦。

紫檀贵重,金粉闪耀,只消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把极好的琵琶。

时年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把琵琶……

她见过这把琵琶!

几个月前,博物馆的展厅里,那把来自大唐宫廷的琵琶就长这样子。

对了,她记得,琵琶的主人叫……崔绿华。

时年只觉心狂跳,简直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

就是这把琵琶,让她被聂城发现了,这几乎是一切的开始,没想到居然能在大唐看到它。还有崔绿华,她记得她确实是因为在一次表演中被杨贵妃赏识而得到了这把琵琶,她竟见证了这一幕吗?

是巧合,还是,这中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联系……

李隆基摇头一笑。

这琵琶原是他送给贵妃的七夕节礼,却被她这么随意地赏给了旁人,不过他也习惯了,笑道:“这琵琶还没有名字,赏人之前,玉环先给它取个名字吧。”

“陛下说得有理,容臣妾想想,叫什么好呢……”

她思索片刻,两个字浮上脑海。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另一个声音却先她响起,“绿夭……”

全场本来极静,这声音突然响起,仿佛平地一声雷,她惊讶回头。

只见乐工队伍边缘,立着名水蓝襦裙的女子,刚才就是她在说话。她的表情有些奇怪,双眼大睁、神情怔忪,竟像是被夺了魂一般。

杨玉环不由道:“你……”

下一瞬,时年猛地惊醒。

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她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全场注目的中心。所有人都在看她,几百双眼睛,这刺激实在太大,她只觉肾上腺素猛地往上冲,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靠!靠!靠靠靠!

她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喊出来了呢?被魂穿了吗?!

她忍不住想到刚才,听到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对话,就像一道电波穿过脑海,那两个字浮上心头。等她回过神,就已经这样了……

有宦官怒道:“大胆,何人如此放肆!”

“我……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人就伸脚一踹。时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回过头发现踹她的是曾在梨园帮杨广给她传过话的小宫女,对方正担忧地看着她。

哦对,现在是应该跪。她太紧张都忘了。

姐妹,你真是个好人!我以后再也不说你坏话了!

不过这么一闹,时年也镇定了。杨广见过大世面,她也不差好吗?

余曾孤身退匈奴,余曾英勇斗阉党,没有在怕的!

她刚想开口,一直跪着的杨广忽然道:“贵妃娘娘,此乃草民婢女,初次进宫不懂规矩,不曾想竟冲撞了二位至尊,还请恕罪。”

杨玉环扬眉,“哦,玉郎的婢女?你上来,我有话问你。”

时年只好又爬起来,到杨广旁边重新跪下。

杨玉环一手托腮,眯眼打量她。她这会儿不笑了,表情无波无澜,让人难以判断她到底什么情绪。

“你给这琵琶取名绿夭?”

时年一听这语气就紧张,虽然这杨贵妃看起来脾气挺好,但这些贵人的喜怒都很难说,也许上一秒还春春风细雨,下一秒就雷霆大怒了。

不过……

她把心一横,直视着杨玉环,“是,婢子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这把琵琶。”

“放肆!”一旁杨国忠怒道,“区区婢子,也敢僭越犯上!贵妃娘娘的琵琶几时轮到你来取名字?如此狂悖之人,应该拖下去重重治罪!”

时年装没听到,继续说:“贵妃娘娘难道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吗?婢子觉得,娘娘没准也许喜欢这个名字,也想叫这个名字,对吗?”

如果说之前众人还只是惊讶,到这时大家就是惊骇了。这婢女是不要命了吗?敢在御前这般回话!

连杨广都偏过头,皱眉打量时年,一双黑眸情绪难辨。

杨玉环面无表情盯着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发怒时,她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是很好,非常好。刚才我也想管这把琵琶叫绿夭。”

夜幕下,贵妃杨玉环露出今晚最愉悦的笑容,“我们竟心有灵犀,想到一处去了!”

众人愕然。时年攥紧的拳头松开,终于松了口气。

她赌赢了。

根据之前从史料上的了解,还有今夜所见,她觉得杨玉环应该是一个天性浪漫、喜好艺术的女人。这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会因为崔绿华琵琶弹得好就送她名贵的琵琶,也曾题诗相赠一名身份卑微的舞姬,所以,她赌她不会因为自己一点失礼就惩处她,反而会因为两人心有灵犀而高兴。

至于为什么能心有灵犀,当然是这把琵琶历史上确实叫绿夭,所以她才能得到启示。

不过,其实她还是冒了险的,如果杨玉环这时候还没想到这个名字,她就抓瞎了。但,富贵险中求嘛……

“既然我们俩都这么想,说明这名字果然和这琵琶有缘,好,就这么定了,以后它便叫‘绿夭’。”

杨贵妃就这么拍板了,时年悄悄打量她,这确实是个有点丰腴的女子,却一点都不显臃肿。女子身段修长、骨肉匀称,和那些瘦骨伶仃的美人不同,她丰颊明艳,如珠玉生辉,只消坐在那里,就诠释了什么叫做人间富贵花。

难怪会有那么多人认为,这个女人就是盛唐的符号。

杨玉环忽然发现女孩正直勾勾看着自己,疑惑道:“你看什么?”

“没有,我就是觉得,贵妃娘娘你真好看……”

她的语气让杨玉环一愣,这才发觉女孩的眼神也很奇怪,不是女子见到她常有的艳羡嫉恨,也不是男人会有的向往和占有欲。她的眼神灼热,却单纯。她觉得,她不是在欣赏一个女人,而是在欣赏美。

就像欣赏一件绚丽的华衣,一幅壮丽的山水,她在为她的美而赞叹。

她眉头一跳,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淌过心间。

李隆基听完她们的对话,笑道:“独孤玉郎的婢女果然也跟玉郎一样,不仅长相秀丽,心思也灵巧,竟能和贵妃想到一处去。”

面对这样的夸奖,时年只能假笑。皇上您过奖了,我心思不灵巧,我只是有特异功能……

杨玉环看了跪着的崔绿华一眼,略一沉吟,“我改日再寻一把好的琵琶送你吧,这把琵琶,我想送给和它有缘的人。你想要它吗?”

最后一句是问时年的,她一愣,“不、不用了,我不会弹琵琶……”

“你不会弹琵琶?”杨玉环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呢……不会也没关系,我把它送给你,你就可以学了。等你学会了,我再召你入宫,到时候我跳舞,你为我伴奏,好吗?”

时年不知所措,杨玉环怎么突然就要送她琵琶?还布置作业?

可是,这琵琶本来是该给崔绿华的啊,她拿了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啊……

她还在犹豫,杨玉环已经亲自把琵琶递过来了。她不敢拒绝,只好微微起身,伸出双手。

然而,随着她和琵琶靠近,心头却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而且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心也砰砰砰跳个不停。

终于,贵妃松开手,琵琶落下来,掉入她的怀中。

嗒。

仿佛一滴水落入水潭,泛起一圈圈涟漪。

时年表情猛地一变。

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时年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团黑暗中。

像是跌进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天地万物都不复存在,连声音也没有。耳畔是那样安静,没有乐声,没有说话声,什么都没有。

唯有身下是一片黑色的水面,平滑如镜。她坐在那里,像坐在海上。

以她为圆心,是一圈又一圈水波似的亮光,像纠结的琴弦,冲刷着它。

这是……时空之弦?

下一瞬,她身体忽然变轻,一点点飘起来,然后,越升越高,朝着漆黑的夜空飞去,就像黑夜朝她张开了怀抱。

她吓得想尖叫,声音却堵在喉咙里。等她终于停下,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漂浮到了半空中,下面却不是含元殿前的夜宴,而是当初那个博物馆!

玻璃柜子里陈列的展品,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个展厅和当初一模一样。她的目光落到最中央的展柜,那个熟悉的展柜,里面陈放着那把被后来叫做绿夭的琵琶,而展柜旁边……

她看到面色苍白的自己被周小茴护着,对面是聂城和布里斯,他们像是发生了争执,聂城眉头微微皱着,审视的目光划过她的面颊。

这是,她遇到聂城的那一天。

一股巨大的拉力袭来。像是有人揪住了她的灵魂,狠狠往下一拽,时年重新落回躯壳!

身子失去平衡,她重重跌坐在地。

眼前又是盛大的含元殿夜宴,琵琶还被她抱在怀里,那样用力,仿佛溺水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她感觉自己满头冷汗,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沫。

她抬起头,想解释一下自己的失态,却发现御座之上,皇帝和贵妃看向她的眼神不是突然见她跌倒的奇怪,而是……惊惧?

她顿了顿,猛地扭头,正对上杨广乌黑的双眸。

他也在看她,一瞬不瞬、目不转睛,里面有探究,有审视,还有……无法忽视的戒备。

发生什么了?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看着她?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他们不该知道才对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杨国忠忽然指着她,厉声道。

“我……我不知道……”时年满心茫然,又被他一吓,连话都说不利索。

杨广见她表情竟像是真的不知,额角一跳,慢慢道:“刚才,你消失了。”

时年:“……???”

杨广盯着她,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说:“刚才,你的身体,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