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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焚烧,隆隆剧震。
她徐徐睁开双眼,周围红彤彤一片,象洪炉,又象火山,沸腾的气浪炙烤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是谁?这又是在哪里?她皱着眉,凝神四扫,过了片刻,才徐徐记起先前发生的一切,失声道:“蚩尤!”
方一动弹,“啊”地蹙眉呻吟,汗珠滚滚而下。百骸欲散,剧疼如绞,体内仿佛有无数火焰跳窜喷涌,就连一张口,也似有青焰喷吐而出。这是在大金鹏鸟的肚中!心中一紧,随即又是一松。既然仍能感觉到痛楚,便意味着她还没死。是了,就连当日的赤炎火山也烧她不死,大鹏鸟的胃火又算得什么?
烈烟石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心中突然又是一阵尖锐无已的剧痛。猛地深吸一口气,凝神内视,奇经八脉大多灼毁,任督二脉便已震断,想必先前为了挣断两仪八极链,将漫天雷火导入体内所致。再看掌心那赤艳如珊瑚的红纹纵横交错,沿着雪白的手腕迤逦蔓延,已经遍布全身,瞧来格外触目惊心。
她皱起眉头,一阵厌烦,心中突然又是一阵收缩似的阵痛,凝神查探,陡然一凛,心房之中赫然又多出了一个小巧的玛瑙玉锁,正随着心室的跳动不断膨胀、收缩……
“孩子,为了你,为了火族的神圣尊严,为了火族一百零六城的百姓,我要将你的心永远锁上……”
“有一天这个心锁会自然消失。你的心将如磐石,不会再有丝毫疼痛,因为那时你已将他完全忘记。”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刹那间疼的无法呼吸。但比疼痛更加猛烈的,却是森冷刻骨的悲喜和恐惧。
她依稀记得师傅说过的这句话,也依稀猜出了前因后果。在赤炎山的滚滚岩浆里,心锁已被焚化为虚无,但为何今日竟又会重新成型?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那些陈埋的记忆正渐渐的分播破土呢?
自从那日在凤尾城楼,第一次闪过似曾相识的诸多画面,她的心底便说不出地惶惑矛盾,即渴望记起以往的一切,又害怕那将是再无法挣脱的沉沦。与蚩尤相处的每一日,这种自我挣扎的恐惧象是烈火一样地煎熬着她,好不容易逐渐平复宁静的心湖,却又随着那贯顶迸爆的天雷,激荡成了沸腾的熔岩。
“轰!”四周突然巨震如倾,天旋地转,她重重地猛撞在腔壁上,疼的几欲晕厥。咬紧牙关,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紫红的火球,呼呼旋转,绚光流转,渐渐映照出外面的图景。
漫天烈火,狂风卷舞,星子凌乱地旋转闪烁着,无数的人影在狂飙似的火浪里跌宕惨呼。
那只巨鹏已膨胀如山岳,双翼平展,如横天霞云。在它的颈上,蚩尤紧握着一根青黑色的獠牙,在狂风中飘摇甩舞,那八个树妖环绕在他身侧,手掌相抵,气浪连绵。但随着鹏鸟的急速增大与发狂挣扎,蚩尤的护体气罩渐渐压缩,双手虎口鲜血迸流,正从那獠牙上一寸寸地朝外滑去。
烈烟石心中陡然箍紧,一旦他松手冲脱,必将被那凶鸟的巨翼横扫为齑粉!
她记得师傅说过,太古之时,南海火山迸爆,成千上万只的凤凰被烧溶在喷薄的岩浆里,魂魄融合重生,衍变成了这旷古绝今的南荒鹏鸟。因为它的肆虐,大荒生灵涂炭,十二族百姓十亡其三,若非女娲倾尽全力将其封印,南荒万里河山早已成了无垠焦土。
如今女娲已死,就连神农也变成了一尊石人,普天之下又有谁能降伏这大金鹏鸟?难道自己注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喷出的烈火将天地焚毁,看着它舞动巨翼将他拍碎?
“蚩尤!蚩尤!”她的心仿佛在随着这个名字猛烈地跳动着,而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难以遏止的桎梏剧痛,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过脸颊,炽热如烧。
“呜——哇——”大鹏尖啸,震耳欲聋。头顶忽然卷入一阵炙热狂风,刮的她长发乱舞,抬头望去,上方张合的腔洞红光刺目,她心中陡然一跳,想起了和蚩尤合力击杀九黎神兽的情景,想起他曾说过,灵珠乃凶兽原神所寄,只要将其吞入,再凶狂的妖兽也只能沦为你腹中之物!
霎时间,她精神陡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贴着大鹏蠕动黏滑的胃壁,朝上游急冲。强忍巨痛,顶着猎猎焚卷的狂风火浪,穿过七折八弯的腔道甬洞,终于来到了大鹏心室之中。
“嘭!嘭!嘭!嘭!”彤红色的巨大心脏犹如赤山雄岭,急剧地鼓舞收缩,在左右心房之间,赫然夹着一颗直径近丈的艳红圆球。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按恐惧,抄足踏风,瞬间直冲而上,蓦地张口咬破那颗巨大的兽珠,猛力吮吸。
“轰!”头顶如焦雷狂爆,身子一晃,险些仰面跌下,霎时间眼前赤红一片,只觉喉中烈焰飚卷,仿佛岩浆滚滚飞瀑似的奔泻入她的体内,将她五脏六腑、七魂八魄全都烧成灰烬!
她周身巨震,痛不可抑,双手却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兽珠。渐渐地意识迸散,整个人仿佛被烈火炸成了丝缕轻烟,徐徐飘飞起来了,悬浮在一片桃红色的虚空里。
悠悠荡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是“轰隆隆”一阵巨响,心中巨痛如绞,仿佛从半空重重撞落,被卷入层层叠叠的惊涛骇浪中,赤红色的狂涛怒吼澎湃,兜头扑面,夹杂着万千嘈杂声浪。
突然,那排冲席卷的巨浪变做了大雾狂风、万兽奔腾,她看见蚩尤仰天狂吼,挥舞苗刀横扫千军。狂风怒卷,她冲天飘荡,雾霭茫茫,他突然伸出手,铁箍似的将她紧紧扎住,一阵酥麻异样的感觉霎时间在自己指尖爆炸,烈火似的烧遍全身……
幻象如狂潮扑卷,她的咽喉象被什么堵住了,四肢酸软,无法呼吸,脸颊、耳根滚烫如火,脑中一片空茫。
然后她看见帝女桑的烈火在狂风里冲天摇曳;看见他抱着自己,焦急地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看见冷渊里翻腾的苦泪鱼;看见瑶碧山;看见赤炎城那紫红的夜空;看见暗室里闪耀的刀光;和他为那个女孩流的泪水;看见那一刻她心碎了,而他却不曾觉察;看见自己抱着赤铜盘向滚滚岩浆冲落;看见错身那一瞬间,他不顾一切地朝自己伸出的手掌,因为那一瞬间,她死而无憾……
终于,她看见了所有一切,当那滚沸的灵珠烈火象决堤的春洪冲垮了她的心锁;当她被那急速飞旋、深不可测的赤红旋涡所吞噬;当她浑身烈火熊熊,巨痛如爆;当她弓起身,松开手,重重地撞落在大鹏的心房。
她看见了遥远的赤炎王宫的下午,那个坐在竹影里的女子徐徐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孩子,你会为他而死。”
她闭上眼,泪珠倏然滑落,悬挂于嘴角那丝泛起的淡淡微笑。
那一刹那,她听见心底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然后是无边无际的、象极夜一样永恒的黑暗。
※※※
时近黄昏,阳光斜照。
单狐山碧丘连绵,宛如螺鬓密布。狂风刮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之气,到处都是杀伐声,夹杂着箭矢破风的锐响,与山石滑落的隆隆回震。
纤纤骑乘在雪羽鹤上,银盔白甲,如镀金光,手持千里镜,眯着妙目徐徐扫望前方的辽阔战场,俏丽的脸容冷冰冰的瞧不出半点神情。
咫尺之外,辛九姑骑乘龙鹫,凝视着她,心中悲喜交织。这十与日以来,跟随着她领军北伐,所向披糜,才知道她任性柔弱的外表下竟还藏着一颗如此坚强而勇敢的心。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这个孩子再也不是当年在古浪屿上与白龙鹿嬉笑打闹,成日痴缠着拓跋野的那个单纯快乐的少女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西王母那日竟会力排众议,让她领兵挂帅,行此重任。
陆吾、英招、江凝等金族大将骑兽盘旋在恻,神色凝肃,寂然无声,经过这几日三场大战,对她的疑虑与担忧早已被凛然敬畏所替代。
原以为一个年方十六的少女,别说让她率军征战,就是见了千军万马惨烈厮杀的景象,都必吓的战战兢兢、六神无主;岂料她竟颇有西王母之风,临敌镇定自如,对于众将所献的计策亦能从容抉择。而最让众将惊讶的,是昨日风鸟峡一战,水族全军溃败,金族诸将无不进言追击,务求毕全功于一役;惟独她看了地图之后,断言峡谷两端狭窄,水妖必在谷内伏有重兵,不可冒进。
古思远率兵查探后,发觉水妖果然在隐秘处布下数十尊火族的紫火神炮,并在峡谷中浇浸了“天雷神水”,一旦金族大军追入谷内,乱炮齐发,火海熊熊,势必危矣。
众将闻讯惊服,纤纤却殊无欢喜得意之色,立即采纳英招之计,佯装率军追击,暗中却命古思远与陆吾率领数千飞骑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至水妖后方,趁敌军专心埋伏之际,突袭其旗军。
水妖卒不及防,果然大溃。陆吾夺其将旗阵斩其帅,正杀的天翻地覆,金族大军又在她指挥下,绕过峡谷,长途奔袭。前后夹攻,尸横遍野,单狐山两万八千名水族守军伤亡近半,残兵溃逃百余里,将半山要塞拱手让出。
经此一役,金族众将再也不敢将她小覤,均觉她不愧是龙牙侯之女,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慧胆识,几次决断看似简单,却都是关系全局厉害之所在;对西王母的大胆用人更觉敬佩,士气大涨。
今日清晨,水族从附近十六城池中调来四万援军,由焦名山的孟槐率领集结于单狐山北面山岭,阻止金族大军继续挺进。
英招诸将主张整顿三军,等水妖懈怠之时,再发动夜袭,纤纤却采纳江凝之计认为水妖新败,士气低糜,四万援兵又是临时拼凑而成,应当一鼓作气,趁其尚未站稳脚跟,大举进攻。
果然,水妖军队的人数虽然比金族为多,但军心涣散,斗志消沉,在金族正面冲杀之下,战了不到半日,便已层层溃败,七零八落。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金族猎猎招展的旗帜,骑兵奔驰,刀枪耀眼,鼓号、战歌震天价响,令人闻之热血如沸。
眼见纤纤半晌也不说话,江凝忍不住骑兽上前,行礼道:“公主,水妖已被我军杀的一败涂地,继续歼战,只怕困兽反噬,我军会有惨重伤亡。越过北面的山丘,就是两百余里的高原平地,只要将他们驱赶到平原之上,围而不歼,彼等孤立无援,无险可依,惟有束手就擒。”
英招摇头道:“兵不患败,而患乱也。此处山岭纵横,正是将水妖分割包围、各各击破的绝佳战场,一旦放任他们逃到平原之上,反倒让他们站稳阵脚,统一指挥,那不是放龙入海,纵虎归山么?”
纤纤眉尖微微一挑,正想说话,忽然空中传来“呀呀”怪叫之声,三只青羽赤头的怪鸟振翅急冲而下,众将神色凛然,纷纷朝三鸟揖手行礼。
这三只青鸟正是西王母豢养的灵禽,常为她代传谕旨,见之如西王母亲临。纤纤这一年多来,居住昆仑螺宫之中,百无聊赖,常与这三只青鸟玩耍解闷,见它们飞来,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柔声道:“少鵹,到这里来。”
那只最小的青鸟飘然落到她掌心,轻轻地啄了啄她的拇指,清脆鸣叫,似是在与她招呼问好,另外两只青鸟环绕着她飞舞了片刻,也徐徐落到她肩头。惟有这一刻,她才稍稍露出从前那俏皮好玩的少女天性。
辛九姑小心翼翼地从那少鵹与另一只青鸟的尖喙中取出两颗九孔铜珠,放入一个青铜瓶中,碧光大作,瓶体莹润如玉。
这九孔铜珠又叫聚像珠,可将景象摄入珠孔,投入母瓶后,便会重新投影而出,是西王母用来传送谕令的神器,即便九孔珠为敌人所夺,没有母瓶,也无法聚像成形。此次既有两颗铜珠,便意味着两道密旨。
纤纤接过青铜瓶,低头凝看,身子微微一颤,双颊突然红霞泛涌,即而又渐转苍白,皱着眉头,神色古怪已极。
众人微凛,却不敢追问。过了片刻,她才抬起头,淡淡道:“太子黄帝和龙神的大军已经越过甘枣城西境,朝单狐山来了,今夜子时之前便能与我们会合。”
众将大喜,齐声欢呼。
连日来,姬远玄的精锐之师击溃不延胡余的南海军,越过堂庭山,横扫南荒西疆,同炎帝军及拓跋野的蛇族大军东西夹击,解开赤军重围,而后又与刑天的战神军遥遥形成三叉戟的形状,向南挺进,迫使烈碧光晟收缩战线,以长右山、尧光山、羽山一线为界,重新形成对峙之势。
同时,六侯爷率领的龙族舰队又频频骚扰赤帝军的东南海疆,并于三日前突然登陆天虞山,奔袭数百里,与蛇族大军南北合围,大破吴回的火正军,彻底控制了东北四城,至此被烈碧光晟夺占的北面十余城已尽数回到了炎帝手中。
双方割据对峙,胜负难分。而洞庭湖上,土族的王亥、包正仪两路大军与燕长歌、八大天王等水族劲旅亦杀的难分难解,胶着不下,若非金族大军突然挥戈北上,攻占单狐山,打乱了水族的战略部署,天吴必定还要调集更多的兵力,全力攻打洞庭一带。
拓跋野与姬远玄必定也瞧出了全局胜负的关键,因此并不着急与水妖会战洞庭,反而一起绕过敌军防线,直接向西北进军。水族眼下兵力最为薄弱之处,便在于金、水边境。一旦蛇、土两路大军与金族会师,必可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到时洞庭湖之围自然不战而解。
但众将心中又暗自雪亮,知道此番太子黄帝与新晋龙神齐齐赶赴单狐山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担心西陵公主的安危。这两个当今天下最出风头的少年俊彦,一个是纤纤未来的夫婿,一个是素来宠爱她的义兄,因听公主挂帅亲征,又岂能不赶来护驾?西王母这一招棋,牵一子而动全局,可谓下的高明已极。
见众人对视微笑,神色暧昧,纤纤脸上一红,微有嗔怒之色,冷冷道:“今夜午夜前来此地的,还有水伯天吴。”
众将脸色齐变,纤纤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又道:“不过,他不是来与我们决战的,而是亲自护送朝阳公主前来和亲的。”
众人大哗,惊愕无己,才知西王母的第二道密旨竟是让他们就此停战,等候天吴护送其女到来,化干戈为玉帛。
陆吾众将都曾在蟠桃会上见过若草花,对其美貌印象颇深,想不到当日木族的百花大会上,她还是木神句芒的未婚妻,短短半个月之后,竟摇身变成了许配与少昊的太子妃。敢情在天吴眼里,这亲生女儿只是个可以随时抛舍的棋子。
江凝举起惊神锣,正欲鸣金收兵,纤纤忽然道:“慢着!”秋波流转,凝视着英招,淡淡道:“白马神上,你的计策很好,传令三军,将水妖分割包围,断不可让他们会合,更不能让他们逃到北岭之后,现在距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我们务必在水伯天吴到来之前,将这四万水妖尽数歼灭!”
众将一楞,英招犹疑道:“多谢公主嘉勉。只是……王母既已下令停战……”
纤纤悄脸一寒,冷冷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是此行统帅,自然有权指令三军,有谁敢抗命不丛,杀无赦。”声音森寒,斩钉截铁,竟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众人大凛,纷纷躬身领命。
夕阳斜照在她俏丽的脸上,半边彤红似火,半边幽暗如夜,这一瞬间,其神情竟与西王母这般相似!辛九姑心中一震,突然觉得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隐隐之中,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悲伤和恐惧。
号角呜呜吹响,纤纤闭上眼,仿佛又瞧见科汗淮那白发飘舞、青衫猎猎的模样,心中悲苦愤怒,默默忖道:“爹,天吴这狗贼当日害的我们父女天涯相隔,分别四载;烛老妖如今又害的你身负重伤,险死还生……此仇不报,又怎能平我心头之恨!”
父亲的形象渐渐转淡,眼前突然又晃过一个朝思幕想的身影,又晃过那温暖灿烂的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古人说,一日未见,如隔三秋。相别一年有余,那光景,真仿佛已经过了三生三世。
再过……再过几个时辰,就可以瞧见他了。她的脸上、双耳突然火辣辣地一阵烧烫,柔肠如绞,心乱如麻,一时间,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怒。睁开眼,怔怔地仰望着那晚霞如火的蓝天,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拓跋大哥,别来无恙?
※※※
落日西沉,黛蓝色的天空中,黑红色的火烧云奔腾如浪,从众人的头顶急速涌过。
重山交叠,花树如锦,山谷中满是浓郁的草木清香。拓跋野、姬远玄率领大军急驰在蜿蜒的官道上,晚风吹来,胸膺如洗,群雄精神抖擞,谈笑风声。
惟独拓跋野一言不发,骑乘着白龙陆默默前行。一整个下午,他的左耳都在热辣辣地烧烫着,是不是因为她正在惦记这自己呢?突然想起从前在古浪屿上,每次他的左耳无缘无故地变红时,纤纤总要挽着他的臂膀,对着他耳朵吐气如兰,笑吟吟地说:“拓跋大哥,猜猜是谁想你了?”
此情此景,宛如隔世。蟠桃会之后,他常常会忽然想起以往与纤纤在一起时的零星片段,那些青涩酸甜的少女心事,那些亲昵无间的快乐往昔,那些从前总也未曾留意的柔情蜜意,每每如春水似的将他卷溺,让他跌宕在温柔、甜蜜、喜悦、懊悔、愧疚、悲伤……交相汹涌的心潮里。
有时他甚至会突然一阵恍惚,在他心底,真的是一直将纤纤当作妹子吗?那些隐隐约约却又暧昧不明的情感,他真的就从未察觉?如果他这一生不曾遇见过龙女,不曾邂逅过姑射仙子,他会不会喜欢上这个总让他牵肠挂肚、任性刁蛮却又对他一往情深的少女呢?
“拓跋野,今日之辱,纤纤永志不忘。终有一日,我要让你后悔愧疚,生不如死!”心中一颤,仿佛又看见了她那伤心欲绝的怨毒目光,心绪登时变的更加淆乱起来。几个时辰之后自己又该将如何面对与她的重逢?
“三弟,你在担心公主么?”姬远玄骑着麒麟返折到他身旁,并肩急驰,笑道:“刚才得到前方侦报,她又率军将孟槐的四万援兵杀的溃不成军,七日之内三场大捷,就算是白帝、王母亲临,只怕也不过是如此骄绩了!有妇如此,姬某夫复何求!”纵声大笑,喜悦已极。
拓跋业野微微一笑,颇感喜慰,却不如先前那般惊讶了。当日听说纤纤挂帅北伐,心中担忧无已,恨不能插翅飞去,想不到一路之上,闻听的竟都是金族奏凯。
心想:“龙生龙,凤生凤,她的父亲是用兵如神的龙牙侯,母亲是指挥若定的西王母,有如此天赋,当不足奇。普天之下只怕惟有我还将她当作是从前那好玩胡闹的妹子。”转念又想,即便她在孩童之时,也冰雪聪明,伶俐多智,只是当时将狡计用在了如何捣乱之上罢了。
当是时,“嗖”地一声,暮色中突然划过一道赤红的火焰,流星似的冲入北侧的山岭,顿时冲起熊熊火光。
“有埋伏!”众人大喝,纷纷弯弓拔刀,勒马回缰。
空中“咻咻”之声大作,无数火箭纵横破空,绚丽如霞。拓跋野凝神眺望,只见数十名鹰骑从南边山崖后横空冲出,在漫天箭雨中高冲低伏,十几人抵挡不及,顿时被火箭贯穿,惨叫着浑身着火,平空坠落。
既而杀声大作,山岭上又黑压压地冲起千余飞骑,朝他们追来,黑色旌旗猎猎鼓卷,绣着一只狰狞的白毛花豹,赫然竟是水族大将孟极的飞豹军。
姬远玄喝道:“龙骑军迎战!”涉驮纵声呼啸,率领翼龙骑兵冲天飞起,箭矢如雨,急卷如风。飞豹军措手不及,顿时被射杀了百余人,凄嚎坠空,阵形大乱。
眼见山谷中旌旗漫漫,枪戈如林,尽是土族、蛇族的大军,水妖大凛,不敢恋战,纷纷呼啸着转向飞掠,顷刻间便翻过山岭,逃得一干二净。龙骑军也不追赶,夹护着那数十名鹰骑,盘旋返冲。
眼见那数十人身着黑衣,装束俨然是水族中人,众将无不起疑,纷纷喝问。
为首那名男子年过四旬,虽然浑身鲜血,形容落拓,却掩盖不住英挺剽悍之色,瞥见周围旗帜,神容微动,不卑不亢地朝拓跋野、姬远玄揖手道:“敢问两位可否是神帝使者与太子黄帝?”
拓跋野微微一怔。白从当年蜃楼城破之后,再无人呼他为“神帝使者”。这几年纵横四海,由最初的汤谷城主变成龙神太子,又从太子晋升龙神,现在甚至摇身变作了蛇族帝尊,突然听到这个称谓,倒有些沧海桑田之感。当下抱拳回礼,道:“在下拓跋野。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凝视他片刻,喜色浮动。眼角突热又滑下两行热泪,俯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大礼,道:“在下季川源,当年寄居蜃楼城,曾经与帝使有过一面之缘。帝使之恩,永志不忘。”
“季川源?”拓跋野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默念了几遍,想起在北海平丘之处,水圣女与青帝所说的话来,脱口道:“你是碧藻城主季晟山之子?”
“正是!”季川源一愣,想不到他竟会知道自己家承,热泪上涌,道:“当年帝使初临蜃楼城,在海滩上欢庆之时,在下曾蒙帝使厚爱,尝过帝使亲手烤炙的焦骨鱼。想不到……想不到隔了这么久,帝使竟还记得小人……”激动之下,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
被他这么一说,拓跋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重见故人,心中亦欢喜不已,当下跃下白龙鹿,将他扶起,笑道:“既是老朋友,又何需这般客气?当日城破之后,许多故交都已无缘再见,想不到今日你我竟会在这里重逢。”
季川源悲喜交加,摇头道:“天意冥冥,季某今日到此,原是想向金族守将报信的,九死一生,想不到竟会被帝使与太子黄帝所救……”顿了顿,凝视着他,一字字道:“龙牙侯是我碧藻城的大恩人,此事关系西陵公主之生死,季某的消息若还及时,即便粉身碎骨,亦不足惜!”
※※※
夜色初降,山谷茫茫,厮杀声已渐渐转小,从高空俯瞰,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遍野横陈的尸体,以及潮水般分合卷涌的金族兽骑。
陆吾等将陆续骑兽飞来,纷纷报捷,四万水妖被分割成了九块,伤亡过半,除了极少数精锐仍在负隅顽抗,剩下的多半都已投降。又过了片刻,英招提着一个人头,浑身血迹地骑马飞来,遥遥揖礼道:“报公主,水妖已尽数歼灭,孟槐首级在此!”
众将欢呼,下方的金族大军亦爆出如潮呐喊,遍山回荡。
这一战,历时三个半时辰,四万水妖阵亡一万四千,伤九千,投降一万六千人,逃逸仅八百余人,几乎全军覆没;而金族三万铁骑伤亡不过八千人,可谓大获全胜。
纤纤微微一笑,妙目中止不住有些得意,当下鸣金收兵,押解着万余俘虏,浩浩荡荡向单狐城撤回。
刚到城下,便听远处传来呜呜号角,“轰轰”连声,东北夜空中绚光流舞,礼炮轰鸣。有侦骑连续奏报,水伯天吴率领三百飞骑,护送朝阳公主前来和亲。
众将面面相觑,均想西陵公主掐时之准,如有神助,天吴若早来一步,四万水妖只怕难以全歼,对她的佩服之意不由又加了两分。
陆吾道:“水伯此行既来和亲,想必不敢胡来。不过为防万一,公主还是随石神上到内府一避,与他交接朝阳公主之事,便暂交由末将处理。等明日陛下亲临,再于城内主办迎亲之礼。”
其时大荒两族和亲,须由女方族长亲自护送至男方境内,而后由男方族长主办极为隆重的迎亲大礼,欢宴三日之后,男方才能将新娘迎回新郎居所。
眼下天吴虽然只带了三百飞骑前来,但他练成八极大法之事天下尽知,全族众将都不敢大意。好在西王母为保纤纤周全,早已请石夷随行扩驾,有武痴金神在此,再加上陆吾、英招等绝顶高手,也不怕天吴耍诈。
纤纤虽对天吴恨极,但一则母亲和亲,违抗不得;二则也深知此獠神功盖世,奈何不得,只得暂且强忍恨怒,伺机行事。当时“哼”了一声,与辛九姑、石夷等人一齐往城中飞去。
众将则听从陆吾号令,或押解俘虏,或整顿军士,或筹备迎宾之礼,分头行事去了。
单狐城三面环山,依岭而建,城墙高厚雄伟,是大荒中最易守难攻的要塞之一。定西楼建在主峰半山,背倚绝岭,内连山腹,浑然合一。站在内府窗口,凭栏远眺,金族群山尽收眼底,视野开阔。
纤纤换过衣服,正与辛九姑同用晚膳,听到远处礼炮轰鸣,人声喧沸,知道水族的和亲团已经到来了,眉尖一皱,推案起身,走到窗口俯眺,只见城里、城外灯火辉煌,城外已临时搭建起了数十个帐篷,篝火熊熊,兽嘶不绝。
端起千里镜凝神细看,遥遥可见陆吾众将骑兽缓行,到了大帐前一翻身跃下,一个木面人昂然站在帐前,赫然正是天吴。她心中怒火窜起,想起他的种种恶行,想起雨师妾,胸膺憋闷,冷笑一声,掷下千里镜,便欲到外面的空庭透透气。
刚一转身,便听一个金钟似的声音嗡嗡道:“此处安全,公主留步。”石夷小山似的挡在门口,白衣猎猎,方方正正的脸容如刀削斧凿,浑无一丝表情。
金神木讷缄默,喜怒不形于色,一生浸淫武学,不闻山外之事,此次受西王母所托,才破天荒地出了昆仑山,一路上守护纤纤左右,石头人似的一言不发,到了此刻,纤纤才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见他神情庄严肃穆,纤纤大觉莞尔,“扑哧”一笑,道:“金神哭笑,石头开花,果不其然。但大家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新婚燕尔,还这般愁眉苦脸,难不成是长留仙子欺负你,又拿那什么尺子打了你么?”
辛九姑吓了一跳,道:“公主。”
当日蟠桃会后,白帝看出石夷与长留仙子之间爱恨纠缠的暧昧情感,于是做主为这对六十年的欢喜冤家成婚,不想长留仙子竟羞恼成怒,不但矢口否认,还大吵大闹,要与“老混蛋”决战,拼个你死我活。
众人瞧得好笑,却还得假意相劝,连哄带骗,都说两人数十年不分胜负,实乃天生一对,如违天意,必遭天谴云云,如此折腾了七个多月,又由石夷亲自提亲,长留仙子扭捏推辞了几回,才瞧在苍天份上,勉为其难的予以答应。
成亲之后,石夷对她言听计从,妇唱夫随,一起切磋武学,形影不离,竟成了天下罕有的恩爱夫妻,众人看到眼里,乐在心头,但两人一个木讷严肃,一个偏狭多疑,便是白帝、王母,也不敢以此打趣。
被纤纤这般取笑,石夷古铜色的脸顿时涨红若紫,半晌才摇了摇头,讷讷道:“我……我的‘素光神尺’打不到她的‘逝水流年’,公主何以知晓?”
纤纤一怔,格格开怀大笑,但想到他们作了六十年的情仇冤家,终能两情相悦,恩爱无间,而自己所爱之人却与她形如陌路,永不能依托终身,不由悲从心来,突然扶着椅背,娇躯颤抖,珠泪涟涟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