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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来,阳光媚好,早已照得洞内金光灿灿。
蚩尤饱睡了一觉,精神奕奕,见烈烟石依旧如泥人似的坐在洞角,脸色苍白,眼圈淡青,神容极为憔悴倦怠,只道她苦思了一夜脱困之计。
正待说话,忽听“啪”的一声,从东面洞口抛下一条巨大的鹿腿,鲜血淋漓,抬头望去,那双头人手上倒提了一只牛角鹿,指手比划,“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似是分与他们早餐。
蚩尤早已饥肠辘辘,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将鹿腿架在灌木上,掌心聚气为火,翻转炙烤,过不多时,焦香四溢,食指大动,不管肉中血丝犹在,便撕扯下半边狼吞虎咽起来;余下那半边又翻转烧烤了片刻,等熟得透了,才抛给烈烟石。
烈烟石一日一夜未曾进食,闻着香味,方觉腹内空空如也,撕下鹿肉,默默地吃了几口,心想,被这二八神人困于此处,也不知何日方能离开?若被囚禁百八十年,难道这百八十年都要如此这般,与这男子同居一室,相对而食么?呼吸若堵,越想越是椎心恐惧,胃口全无。
见她蹙着眉尖怔怔出神,脸上突然滑下一道泪水,蚩尤微微一楞,想起当日在寿麻国河边,晏紫苏吃着自己炙的兔肉时也是这般神情,心中登时痛如尖刀剜绞,蓦地抛掉手中的骨头,跃起喝道:“上面的双头怪听着,就算蚩尤爷爷砍了八斋树,你们关了我一日一夜,也当够了。再不放我出去……”
话音未落,气浪狂舞,那八个树妖突然疾冲而下,蚩尤眼前一花,双臂陡然被两条粗如婴臂的铜索捆住,接着“叮啷”脆响不绝,周身又被六条铜索纵横缠缚,蓦地朝前一紧,踉跄奔跌,险些撞到在那中央石柱上。
八人速度极快,力量又狂猛之至,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几在同时,烈烟石亦被八条铜索五花大绑,瞬间锁钉在石柱上。
两人惊怒喝骂,奋力挣扎,脚下虽能在两丈的距离内奔冲回转,双臂所缚的铜索却紧紧地钉入石柱的锁扣之中,生根似的抽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八个双头巨人翻身跃回洞口。
阳光移转,时近晌午,蚩尤骂得口都干了,那八人只是不理。八道铜索也不知是什么混金制成,奋尽真气,也不能震裂分毫。心中愤怒悲沮,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这八个树精劈成柴火,烧成焦炭。
灵机一动:“是了!震不断这铜索,难道震不断这石柱么?”当下回身疾冲,一脚重重地猛踹在石柱,“砰”的一声闷响,半身酥痹,那石柱却仍岿然不动。
蚩尤心有不甘,大喝着接连回踢正踹,轰隆连震,洞内泥土簌簌不绝,石柱上又掉落了许多石片土块,露出一组模糊的图像来;目光瞥处,又惊又奇,失声道:“八郡主,你瞧瞧这是什么!”
烈烟石只道他说的是石柱上那组交媾的男女图像,脸颊如烧,嗔怒羞恼,眼角却忍不住循声转望,只见那石柱上赫然刻画着一男一女盘腿坐地,周身被八条铜索所捆缚,就连那铜索捆缚的方式,位置也和他们一模一样!
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陡然一沉,昨日来的猜测似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印证。此图必定是从前囚禁洞内的犯人所刻!
原本还存一丝侥幸,觉得那二八神人对战时既然未下杀手,多半只是想惩戒一番,过上十天八日便自会将他们放了;到了此刻,才知道这八个树精敢情真要将他们囚困于此。
壁上的文字乃蛇族古篆,当是太古囚犯所留。也不知这数千年来,这八个树妖于此囚禁了多少男女?其中又有多少人得以逃出?越想越是惊疑骇怒,冷汗涔涔。
事以至此,只有竭力一试了。蚩尤沉声道:“木生火,火克金。八郡主,你我合力烧断这铜索!”不容分说,双手抵在她后背,将真气滚滚导入。
烈烟石身子一颤,苍白的俏脸登时酡红如酥。从小从未与任何男子有过肌肤之亲,裸露的脊背被他的手掌所贴,宛如两团烈火熊熊烧遍了周身。
若换了平时,换作旁人,她早已恼羞成嗔,将其一掌震飞到九霄云外,但偏偏对这疤脸少年,心中怦怦狂跳,酸软无力,竟不知是惊是怒是喜是羞。
蓦地闭上双眼,敛神聚念,掌心赤光冲舞,陡然化作紫火神兵,徐徐切割铜索。
“滋滋”之声大作,火星四舞,混金索由青黑转为通红,又从通红转为炽白,青烟直冒,热气蒸腾。过了一刻来钟,两人身上的八道铜索都已变得刺烫难耐,而那混金索却依旧岿然如初。
两人咬牙反复试了几回,身上灼伤累累,却始终不能奏效。
眼见日头西移,一日又要过去,烈烟石惊恼无计,指尖颤抖,突然崩溃似的尖声大叫起来,紫火神兵发狂似的劈斫着铜索,火光暴舞,气浪四炸横飞,泪水沿着脸庞汹涌流下,犹如冰山乍融,春江怒涌。
蚩尤从未见过这冷漠矜持的火族郡主如此失态,一时惊愕不知所措,低声道:“八郡主?八郡主?”连叫了几声,见她满脸玉箸纵横,神色恍惚,生怕她狂乱自伤,奋力从背后将她抱住,喝道:“八郡主!我们再想其他法子,定有其他法子可以离开此地!”
烈烟石被他紧紧箍住,动弹不得,心底那累积了许久的恐惧、愤怒、惶惑、悲伤……却如火山岩浆滚滚冲爆,浑身发抖,失声大哭起来,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至亲之人的抚慰下,更觉自怜伤心。
泪珠接连不断地滴落在蚩尤的手背上,炽烧如火,他心中微微一痛,忽然想起当日在火山腹中交错的刹那,她那轻烟般消散的泪水,和唇角淡淡而温柔的微笑;呼吸若堵,双臂不由陡然一紧。
但几在同时,双眼又闪过晏紫苏的如花笑靥,蚩尤心中大凛,立时又将手臂松开,收敛心神。
烈烟石亦如梦初醒,泪珠顿止,耳根火辣辣的一阵烧烫,不敢转头看他,想到刚才脆弱之态,更是羞恼窘迫,恨不能钻到地缝中去。
两人默然分立了片刻,尴尬无言,过了半晌,蚩尤才道:“铁杵磨针,滴水穿石。这铜链既是以火炼制而成,必可以火熔断,我们一时半刻磨他不穿,便多磨它几日。
烈烟石点头不语。
当下两人重又掌背相抵,激化紫火神兵,徐徐磨切混金铜索。到了深夜,那婴臂粗的锁链终于被磨开了一个三根发丝粗细的口子,两人却已累得精疲力竭。
按此估算,要将铜索完全切断,至少也需一年半载。但即便能挣脱铜锁的束缚,也不过形如昨日,要想从八个树妖眼皮底下逃脱,又谈何容易?
蚩尤与烈烟石都是外冷内热、骄傲好胜之人,心高胆大,面对任何凶悍强敌,从不曾畏缩屈服,但受困此洞,面对这八个打不趴、逃不脱的树妖,面对这斩不断、烧不穿的铜索,心底竟涌起从未有过的惊骇懊沮,几近绝望。
二人饥乏交困,再也支撑不住,双双倚柱而坐,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铜链横连其间,在夜风中叮当脆响。
月光如水,石壁如霜雪,烈烟石垂眉凝视着那斜照在地上的影子,心中空茫迷惘,无味交杂。难道命运便如这条锤不烂、砍不断的锁链,任由她如何挣扎反抗,却注定要与这少年紧紧相连?又或者,命运便更像是这八面临风的山洞,似乎有许多出口,咫尺相隔,却偏偏无路可走?
心乱如麻,转眸望去,蚩尤正仰头望着石壁,怔怔地想着心事,猜想他必是在牵挂着那妖女,心底登时一阵如割的酸楚,闭上眼,脸颊烧烫,烦乱已极。
却不知蚩尤正想:“此处既然是囚禁太古罪民之地,数千年来难保没人逃脱。可惜这壁上的蛇形古篆一个也识不得,否则或许还能瞧出些端倪。”心中不由更加想念起拓拔野来,若他在此,当可辨认一二,想出脱身之法。
又想:“是了,辨别不出文字,看图便是。那些罪囚在壁上刻画了这么多人图,其中或许便有挣脱这八道铜索的法子。”精神一振,转头凝看柱子上的图形。
石柱高八丈,直擎穹顶,下方两丈内刻了数十个人图,除了那男女交媾的淫图,便是先前所见的、被八道铜索捆缚的囚人图。
那些淫亵图像,蚩尤自不理会,只留神仔细看囚人图像。扫望片刻,发觉每组图中,男女罪囚的姿势恰好彼此相反,若男囚低垂右手,举起左手,则女囚必低垂左手,举起右手,而其指尖,脚掌又往往相抵相连。
蚩尤心中一动,难道此中又有什么深意?端详半晌,却瞧不出所以然来。仰头上望,月光照在石柱上,光影班驳。不知在那些凹凸不平的柱面之下,是否还覆盖了其他图文?
当下陡然抄足上冲,真气鼓舞,接连猛轰在石柱上。
“嘭嘭”连声,土石炸裂,蒙蒙如雨,烈烟石吃了一惊,转头上望,那石柱上赫然又显露许多人图来,密密麻麻地环柱而刻,或坐或立,姿势各异。
蚩尤精神大震,气刀如奔雷呼啸,碧光纵横,所到之处,土崩瓦解,石柱、四壁剥落越来越多,渐渐露出本来面貌。
那八个树妖听见声响,探头来看,“叽里咕噜”地议论了一番,也不理会,又打着呵欠各自去了。
四壁上果然也刻了不少人图,但高低错落,毫无顺序;蛇文古篆东一块、西一块,夹杂其间,似是随意涂鸦,勾刻而成。
蚩尤站在月色里环首四顾,隐隐之中觉得必有玄奥,苦思冥想,时而盘坐沉吟,时而徘徊绕走,直到晨鸡唱晓、朝辉斜照,却始终不得其解。
※※※
烈日当空,大地如烤,四周热气蒸腾,水光似的朦胧摇晃着,就连狂风刮来,也像是火焰在扑面焚烧。
太阳乌嗷嗷欢鸣,对此炎热气候甚是惬意,晏紫苏却香汗淋漓,唇干口燥,喉中直欲冒出烟来了。骑在延维的蛇身上,凝神四眺,遍地黄沙石砾,远山参差,光秃秃一片,别说任何山泉、小溪,就连树木花草也瞧不见半株,心下大为失望。
当下“哼”了一声,道:“老蛇囚,你说的狼泉在哪儿啊?再找不着,我可就只能喝你的血啦。”
延维双头齐晃,道:“吾之血现已沸如滚油,仙子饮之,必伤脏腑,不可,不可也。狼山距此不过十里,其泉冰冽甘甜,饮而忘忧延年,岂不美哉?仙子少安毋躁可也。”
晏紫苏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好,姑且再信你一回。过得十里,如果还喝不到水……本仙子或许还可忍受,但你体内的‘噬骨千合虫’忍不忍得,那可就说不准啦。”
延维干笑两声,蛇躯疾速摆动,飞也似的朝远山游去。
自从昨日延维带着晏紫苏冲入火山之后,岩浆分涌,热浪怒转,霎时间便将他们吸纳一个狂猛炽热的旋涡之中,再睁开眼时,身在半空,狂风炙烈,下方便是这片广袤无垠的酷热荒野。
原以为苍梧之渊再大,也不过是幽深山壑,不想竟是一片茫茫天地。延维自称知道那二八神人将蚩尤囚禁在了苍梧崖下,但找了整整一日,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浑无“苍梧崖”半点儿头绪。眼下饥渴困乏,唯有先找水源解渴歇息。
热风呼啸,沙飞石走,犹如黄潮橙浪,层叠汹涌。晏紫苏汗珠转瞬即干,肌肤、衣裳上俱已凝结了一片晶莹细微的盐末,宛如白沙。她遍历大荒,去过诸多炙热之地,但与这里相比,简直凉快得如同北极了。
眼见四处荒无人烟,连野兽的尸骨也见不着半个,心下狐疑,忍不住又道:“老蛇囚,你说苍梧之野是太古以来囚禁罪民的秘地,怎么咱们走了这一日一夜,也没瞧见半个人影呢?”
延维摇头晃脑道:“苍梧之野者,九黎之囚也。地分九丘,此处为炎狼之丘,所囚之民为太古狼族之裔也。因酷热难耐,故常居于地底,昼伏夜出。”当下一边疾速游走,一边将此地的由来、典故一一叙述。
原来太古2565年,蛇族帝尊伏羲与女娲打败其他十一族后,一统大荒,定元“太极”。
为了避免从前各族的战乱纷争,伏羲大帝将十二部族按五行属性重新划分为金木水火土五族,杂错融合。而原先十二族的圣兽熊、牛、虎、兔、龙、蛇、马、羊、猴、狼、鹰、象则被封为十二生肖神兽,与五行搭配,作为甲子纪年。太极元年即甲子年,又称金熊年。
龙族、狼族、鹰族、牛族的四大帝尊不服新制,重又起兵造反,四海响应,战火连天。
但短短三个月间,各族盟军便被伏羲一一击破,水神康回等各族凶神、恶兽被封印于昆仑山下;最为桀骜不驯的龙族,被举族流放荒外;熊、牛、虎、马、羊、猴、狼、鹰、象九族中的凶顽显贵则被流放至苍梧之野,天下自此平定。苍梧之野亦因此被称为“九黎之野”。
延维道:“昔水神康回撞断天柱,水淹昆仑,天下苍生十亡其三。天柱所裂之地,是为苍梧,世间穷山恶水,莫过于此。伏羲帝囚九族罪臣于此,乃罚其自食其果,世世代代永受此苦也。”
晏紫苏咯咯笑道:“原来伏羲、女娲帝的脾气这么大,难怪你偷吃了八斋果,要受数千年的山镇火烧了。”
延维脸上不悦,愤然道:“吾乃‘借’耳,非‘偷’也!安可将吾与九黎罪民相提并论哉……”
话音未落,忽听“轰轰”连震,沙土如巨浪喷炸,号角大作,无数人影从地底疾冲而出,穿插飞掠,霎时间将他们团团围住,怪吼怒啸声震耳欲聋。
沙雾蒙蒙,放眼望去,至少围了数千人,个个魁梧雄健,相貌奇伟,眼睛细长,颧骨极高,满脸暴戾多疑之色,服装各异,兵器不一,胸膛上却都以青砂文刺了狰狞的狼头图案,瞧来杀气腾腾,倒像是围住猎物、将欲一哄而上的狼群。
晏紫苏心下大凛,料想这些人必定便是狼族后裔了,暗抓银针、蛊粉,笑道:“老蛇囚,你不是说他们昼伏夜出么?让我猜猜,这里穷山恶水,草木不生,这些狼族囚民定是听说今晚可以煮上一大锅蛇肉羹改善膳食,所以才这般欢天喜地,顶着太阳出来。”
延维两颗头颅四下转动,殊无半点惊惶之色,嘿然道:“非也非也,彼等得闻伏羲帝座下的第一神巫前来探监,特前来恭迎大驾。吾等不必再行十里,即可饮狼泉,啖牛肉也!”说到最后一句时,腹中咕咕作响,馋涎狂吞。
狼族群雄哇哇怒吼,围在最前的数十名狼族蛮人挺矛操刀,抢先冲了上来,被太阳乌尖啸着拍舞巨翅,炎风狂舞,扫荡得踉跄奔跌。
剩余的狼族群雄更为恼怒,纷纷大吼着如潮涌来,长矛破空怒舞,箭石纵横,势如狂风暴雨。
延维忽然纵声激啸,长尾横空横扫,“轰轰”连声,气浪滚滚冲涌,掀卷着漫天黄沙,犹如狂潮怒浪,朝四周席卷奔腾。
人影翻飞,惊呼连连,数百名狼族蛮人登时被震得四散飞摔,后方众人亦跌落翻滚,远远地爬起身,惊怒交迸,虎视眈眈地瞪着两人,不敢再贸然上前。
晏紫苏又惊又喜,虽知延维法力通天,想不到真气也这般强猛,放之大荒,能敌其者,只怕唯有青帝、白帝等寥寥数人。心下旋即又是一凛,自己虽已将所有蛊毒尽数加诸其身,以他的修为,也未必能完全制住。右手摸了摸乾坤袋中的“火风瓶”,又默念了一遍那封印诀,牢记于心,以防不测。
思忖间,延维声音陡然一变,雷鸣震耳,袅袅回荡,像在说话,又像在唱歌。狼族群雄脸色尽变,眼中尽是惧怒之色。
一个斜披狼裘的白发老者大步而出,朝延维行了揖礼,高声说话,音调古怪,词语艰涩,似是上古语言。饶是晏紫苏聪明伶俐,精通各族方言,凝神辨听了片刻,犹自云里雾中。
延维又摇头晃脑,铿锵顿挫地说了一番怪话,狼族群雄神色越来越奇怪,惊疑、狂喜、感激、敬畏……交叠纷涌,张大了嘴,面面相觑,石人似的动也不动,鸦雀无声。
狂风怒号,炎沙飞舞。过了半晌,人群中有个秃顶汉子突然哇哇大哭,跪倒在地,朝着两人咚咚磕头,余下众人亦如梦初醒,纷纷抛去兵器,伏地拜倒,高声狂呼,满脸泪水纵横,敌意尽消。
晏紫苏大奇,道:“老蛇囚,你到底说了什么?”
延维两头摇晃,脸上尽是欣然得意之色,道:“安用说耳!吾乃延维大神也,拜我而飨者,可得天下也。彼等虽乃罪民,吾之大名,亦如雷贯耳也……”
见她俏脸一沉,体内陡然如被万虫噬咬,剧痛难忍,连忙苦着脸改口道:“彼……彼等问汝乃何人,焉敢骑乘延维?吾曰,汝乃女娲转世也,吾驮汝至此,为免九族数千年之罪也。彼等安能不感恩戴德乎。噫嘻!苍梧之野山水险恶,有九族罪民引路,不出三日,当可觅得苍梧崖也!”
晏紫苏这才恍然,想到短短几个月间,天下便出了若干女娲转世,大觉滑稽,咯咯笑道:“老蛇囚,你冒充神灵,假传圣旨,好大的胆子!也不怕女帝神明有知,祈天降雷,将汝打成肉酱么?”转念又想,只要能找到蚩尤,就算真的冒犯天威,又有何妨?
狼族群雄簇拥着两人,浩浩荡荡地朝西边山脉走去,一路欢呼高歌,极是喜悦。碧天黄沙,雄岭连绵,赭红色的山崖石峰在阳光的掩映下,赤艳如火,想必就是那炎狼之丘了。
将近山脚,远远地传来瀑布轰鸣之声,晏紫苏大喜,恨不能立时掬饮甘泉,洗尽尘土;又听延维转述狼族长老话语,才知狼族村寨便筑在山下的水帘洞中。
当是时,太阳乌忽然嗷嗷大叫,众人一凛,空中尖啸如浪,黑压压的一大片鸟禽从北面疾冲而来,“咻咻”之声大作,青光闪耀,无数碧铁剑如暴雨攒射,几十个狼族战士躲挡不及,登时被贯穿在地。
那白发长老惊怒交集,纵声大叫,晏紫苏这回终于听懂他叫的乃是“鹰族”二字。狼族群雄训练有素,很快便高举石盾,围城一圈,将她和延维团团护在中央。
狂风呼啸,数千鹰鹫尖啸俯冲,每只凶禽上都骑乘了一个矮小精瘦的蛮人,头插鹰翎,身穿羽衣,满脸彪悍凶狠的神色,手中长弓尖利如刀,箭如连珠;冲到众人上空时,又怒吼着挥舞长弓,当头劈斫。
其势迅疾如雷,猛烈如狂飙。
狼族群雄纷纷举盾抵挡,挥刀刺矛,奋力反攻。
“叮叮当当”之声大作,惨叫不绝,百余名狼族战士被弓刀砍中,头飞臂断,鲜血激射;鹰族亦有数十人被长矛挑中,翻身摔落人群,登时被乱刀斩死。
尖啼如潮,狂风过耳,刹那之间,便有两百余人横死当场。数千名鹰骑冲天而起,稍一盘旋,又呼啸着奔泻冲落,箭矢如瀑。
晏紫苏心下骇然,五族的飞兽军她都曾见过,其中以水、火两族的龙骑兵最为骁勇,但无论是速度、准度,还是搏杀时的冲击力,比起这鹰族飞骑都相去甚远。若非众人拼死相护,以她的驭风术只怕也未必能够逃脱。
延维忽地仰起身子,纵声激啸,声浪如金石裂震,刺耳轰鸣。
众人脑中嗡然一响,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刀矛叮当掉地;数千鹰骑亦随之尖啼炸散,擦着两旁俯冲席卷,冲天而起,靠得最近的六七人身形剧晃,径直从鸟背上翻身栽落。
延维双头满是得意之色,雷鸣似的铿锵大喝,又将先前所说的话语重复了一遍。狼族战士纷纷捶击胸膛,纵声狂呼,以壮声势。
鹰族战士初见这双头人蛇时,便隐隐觉得似曾相识,此刻听他自称延维,神色陡然大变。
延维乃伏羲、女娲当朝时的第一神巫,权势极大,将九族罪民封镇于苍梧之渊便是他的主意,九黎囚民对他无不又恨又畏。这些鹰裔蛮人虽在此繁衍生存了数千年,却对上古先祖之事了如指掌,听说是他,无不惊怒恐惧,盘旋不敢下。
再听说他背上的绝色女子竟是女娲转世,来此赦免九族罪民,鹰族众人更是哗声四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
这数千年来,他们世代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这荒凉贫瘠的罪囚之地,返回富饶美丽的大荒,即便在睡梦之中,也常常梦见伏羲、女娲前来赦免族罪。但此刻当真面临此境,却犹如做梦一般。
领军的四名鹰族长老,骇然相顾,惊疑不定,听着延维慷慨激昂,朗朗陈词,心中均想:“都说那延维自大狂妄,除了伏羲、女娲二帝,谁也不服,倘若这女子不是女帝转世,他又怎会容她骑坐背上?又怎敢假传天命,赦我九黎千年之罪?”
当下再无怀疑,心潮汹涌,激动莫名,纷纷收起弓箭,率领众飞骑冲落在地,伏身叩拜,山呼万岁。
晏紫苏想不到这些桀骜阴鸷的鹰蛮竟也如此好骗,心下大喜,狼族群雄却愤怒难平,大呼小叫着朝她拜倒,七嘴八舌,说鹰族无故来犯,欺人太甚,要女娲转世降罪责罚云云。
鹰族众人闻言大怒,如潮喝骂,数十个性情暴烈的莽夫更忍不住跃起身来,操舞弓刀,便欲上前理论,被四长老大声叱呵,这才想起女娲转世在侧,忙又重新伏身拜倒,脸上却仍是恨恨之色。
四名鹰族长老朝着晏紫苏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她凝神分辨,只隐约猜懂“神兽”、“天祸”等寥寥数词,低头奇道:“老蛇囚,他们在说什么?”
延维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摇头叹道:“九黎族分居九山,各有神兽,以庇族民;苍梧之野山水险恶贫瘠,为夺水源、猎物,九族时有纷争。鹰、狼二族毗邻而居,更是相争不绝。前日狼族越境衅斗,为鹰族所败,恨怒之下,言称当袭杀鹰族神鸟以泄愤。而今日鹰族神鸟果亡而不知所踪,仅余碧翎一根,故鹰族率军前来征讨也。”
晏紫苏道:“原来如此。”正想说:“或许那鸟儿只是飞去觅食了,过上几天,自己便会飞回来啦。”心中忽地一动:“是了!那八斋树妖铜头铁臂,难对付得很。与其让这些蛮人引路,倒不如鼓动九族一齐前往解救,胜算必可大增。”
当下嫣然笑道:“你告诉他们,神鸟不是为狼族所杀,而是二八神人掳走了。我与蚩……我与伏羲转世来此赦免九族,不想那二八神人对九族仇恨极深,不但不从,反倒设计陷害了伏羲转世,囚禁于苍梧崖下;还想将九族神兽尽数杀尽,让九族横遭天祸。九黎囚民若想将功折罪,便带我们前往苍梧崖,打败树妖,救出伏羲转世。”
延维心领神会,嘴角勾起一丝诡秘而森冷的笑意,当下依照她所说,用上古语言复述了一遍。
鹰族、狼族群雄果然大怒,挥舞弓刀,斥骂不绝,恨不能即刻便与二八神人决一死战。
一时间,群情激愤,同仇敌忾,狼族长老更自动请缨,愿将此消息传遍苍梧之野,让九黎各族尽来朝拜女娲转世,共谋讨伐二八神人之大计。
晏紫苏喜悦不已,饥渴困顿全都烟消云散,但想到蚩尤被虏已近两日,死生未卜,心中陡然又是一紧,刺痛如扎。
不知此时此刻,他究竟身在何地?
※※※
夕晖穿过西、北两壁的四个洞口,斜斜地照在石柱上,金光灿烂。蚩尤仰头盘坐,皱眉凝望着石柱上的图形,依旧如石人似的动也不动。
烈烟石坐在丈余外的暗影里,淡绿色的双眼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心下颇为担忧,不知他究竟在冥想什么,想要出言相询,却又羞于启齿。
蚩尤已苦苦沉思了一夜一日,似有所悟,却又无法彻底参透这些人图的含义。
男女人图两两成组,姿势相反,指掌互抵;男图“体内”标有一个圆点似的凸起印记,而在女图中与之对应的位置,则标有一个微微凹陷的圆点,各自对应某个穴道,似乎在暗示御气导脉,修炼什么至为隐秘的神功。
但组图之间,无论是姿势,抑或是那穴道标注的位置,却又偏偏凌乱无序,不明所以。
石柱、四壁上共刻画了七百六十八组图案,他尝试了各种排序方式,纵横交错也罢,东南西北也好,顺接在一起,都瞧不出半点关联,若真按照这诸种顺序运气修行,必定经脉错乱,走火入魔。
难道这些图当真只是太古囚犯的涂鸦之作么?
光影移动,落日西沉,百思不得其解。他心下越来越沮丧烦躁,头痛欲裂,蓦地纵声狂吼,一跃而起。
烈烟石吃了一惊,亦随之站起身来。
两人的影子投映在东壁上,恰好姿势相反,与壁上的某组图案极其相似。蚩尤心中陡然大震,失声道:“是了!影子!影子随光而行,这些图形自然也是随光排列!”醍醐灌顶,狂喜欲爆,蓦地连翻了几个筋斗,捶胸哈哈大笑。
烈烟石这才明白他苦苦思忖的竟是石柱、四壁上的人图。蚩尤纵声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可真是蠢笨不可及,枉自在这洞里坐了一日一夜,直如睁眼瞎子。若是乌贼在此,只怕早就看出此中奥妙啦!”
他终窥门径,喜悦难禁,一把抓起烈烟石的手臂,拉扯上前,指着那阳光笔直投照的男女组图,道:“八郡主,你瞧见没有?这四壁、石柱上的人图,不是从右到左排列,也不是自上而下顺接,而是依照投入洞内的日月光柱的移动线路所刻!”
烈烟石被他紧紧抓住手臂,耳根如烧,正想奋力挣脱,听到他这句话,心中陡然一凛,抬头凝神扫望。
蚩尤兴奋异常,滔滔不绝的道:“你瞧这些男图中所标的穴道,都是隐隐凸起,而女图所刻的穴位,却是微微下凹,自是代表阴阳两气。我观察了许久,白日里,太阳光柱所投方位,更偏向男图;而到了夜间,月光所映的位置则偏转女图。这又说明什么?自是说明昼夜之时,阴阳两气修炼的侧重不同!”
烈烟石心中怦怦大跳,颇以为然。
又听蚩尤说道:“现在酉时将尽,昼夜更迭,而这一个时辰之内,光柱从彼图移到此图,将其中的圆点贯连一起,恰巧是奇经八脉中的‘冲脉’!你再瞧瞧所有图内,男女身上所捆缚的这道铜链,不正巧与‘冲脉’循行的路线完全吻合么?其余的七条锁链,不恰好又和剩余的七脉一一对应?”说到最后一句时,激动难已,声音都不由得颤抖起来。
烈烟石心中一震,这才发觉身上捆缚的铜链果然与八脉相对,又惊又奇。
蚩尤精神大振,越说思路越是清晰明了,笑道:“八郡主,你想想,日月一年四季虽然都是东升西沉,但具体的循行路线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譬如夏天,太阳从东北方升起,西北方落下。阳光投映在这四壁与石柱上的方位,又岂会一成不变?”
蚩尤与拓拔野耳濡目染,对于“潮汐流”中“气随意走”、随意改变经脉的道理亦早有感悟,前几日又听他说了那“宇宙极光”的独特创见,隐隐若有所得;此刻想明这洞壁人图的奥秘,霎时间豁然开朗,融会贯通。
环顾四壁,心潮汹涌,一字字地道:“人体犹如这山洞,而这八道日月光柱便像是奇经八脉。试想囚在洞中之人,若按照这日月光线移转的线路运行真气,调整奇经八脉,又会如何?”
烈烟石呼吸若堵,怔怔不语。她从小到大修行的各种神功法诀,都说奇经八脉乃修行根本,不可动摇,从来只有气随脉走的道理,又何曾听说脉随气变?一时间,仿佛突然瞧见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妙世界,震撼难言。
过了半晌,才长嘘一口气,低声道:“你……你是说这些图案……是从前困禁此处的囚犯故意刻画出的气脉修行图?”
怔怔地想了片刻,又蹙眉道:“只是……只是天下又怎会有如此巧事?那囚犯恰巧也是男女二人,恰巧也被八道铜链沿着奇经八脉捆缚全身?而这囚洞又恰巧分为八个洞口,洞口所投入的八道光线又恰巧与人体的奇经八脉契合……就连镇守洞口的树妖也恰巧是八个长了两个脑袋的怪人?”
蚩尤被她这般一问,顿时愣住。
她说得不错,天下又哪有这么多连串巧合?即便真有这么多巧合,让那太古罪囚想通了这旷古绝今、天人合一的气脉修行大法,他们又为何不越狱离开,而将心法图谱刻写在这四壁、石柱之上?
倘若他们修成了这等神功,尚且不能打败那二八神人,逃离此地,自己纵然费上数年光阴,悟明了,练成了,又有何用?
思忖间,忽听“嗷呜”一声如雷咆哮,震得脑中嗡然作响,只听烈烟石失声叫道:“小心!”蚩尤一凛,不等抬头望去,狂风怒卷,一只遍体金毛的巨兽从上方朝他疾扑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