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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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五爷抱着怀中的人,还有一种不敢相信的不够真实的感觉。

三年了。

她从崖上纵身跳下的那一刻,他拼了命去抓,可他什么都没能抓到。

那种无助的感觉在这三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他。

那么多人劝他,他们都认为她不可能再活在世上了。

他不敢听,不敢信,他只要去寻去找,终有找到她的一天。

他抱了眼前的人在怀里,又轻轻捧了她的脸。

她的眼睛红肿起来,他用指腹轻柔触碰她的眼睛。

他一向晓得小娘子性子冷清,寻常不肯动真情。

可这般的她,竟也为他落下这许多眼泪,他不需要她说什么,亦不需要她做什么。

她的眼泪便是上天给他的最贵重的礼物……

男人深吸一口气,确认此刻的真实,轻轻吻在了她的额头。

俞姝朝他看过去,鼻尖环绕的,尽是熟悉的男人的气息。

她抬头看着他,看到男人眼眸中的缱绻。

风吹着纱帘飘飞,两人在安静的大殿里对视良久。

直到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有个小娃娃一下子扑到了两人身上。

两人都低头看过去,看到了睁着水亮大眼睛的暮哥儿。

小儿如俞姝性子仿佛,言语素来不多,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五爷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抱到了两人之间。

男人抱着孩子,俞姝轻轻贴了贴儿子的小脸。

暮哥儿在这时忽然开了口。

“爹爹和娘亲,在河同一岸。”

五爷一愣,他没听明白,“暮哥儿说什么?”

暮哥儿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他的娘亲。

俞姝讶然看着儿子,又在下一瞬,眼泪滚落下来。

她曾告诉小儿:

爹和娘在河的两岸,河很宽,水很急,娘亲过去不去,爹爹也过不来……

他听懂了,他也记住了,还记在了心里,时时念着。

俞姝爱怜得不行,而暮哥儿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的确认。

俞姝再看不得儿子这般,心里酸楚极了,她连忙同儿子点了头。

“暮哥儿说得正是,爹爹和娘亲不再分隔两岸,在河的同一岸了!”

话音落地,暮哥儿一手抓紧了他爹爹的衣襟,一手伸向了娘亲。

俞姝握住他的手,越发贴紧了儿子柔嫩的小脸。

五爷看着母子两人,亦明白了孩子的意思。

那条河很宽,水很急,可他用了三年,终是在万千波涛中,游到了对岸。

他抱着儿子,也拥紧了俞姝。

大殿内的温度节节攀升,温暖的气息赶走了冷冽与空荡。

只是在殿外,有人抬头看住了他们。

贺激看到那个朝廷亲封的定国公,就那样抱住了王姬,王姬没有躲闪,也没有推开,任由他抱着。

他可以拥抱她,可以亲吻她的脸颊,他和她之间还有一个孩子,他们是如此的紧密……

可是凭什么?

他不是朝廷的定国公吗?就在不久之前,还带领朝廷的兵马作战!

他替朝廷卖命,击杀袁王父子,不知祸害了多少秦地百姓,凭什么他可以拥有王姬?

贺激和其他人一起都跪在地上,跪在俞厉面前。

“臣等请杀了此人,为袁王爷报仇!”

俞厉愕然。

他也晓得袁王旧部这些人对朝廷恨意浓重,也晓得他们烦厌曾经的定国公詹司柏。

所以之前詹司柏来寻他,甚至有帮他之意的时候,被他拒绝了。

他那时怒火未消,而他也很难留他在俞军之中。

俞厉看着跪在地上的部下。

他告诉他们,“此人早已弃暗投明,早已不再为朝廷卖命,也早已不是什么定国公。”

然而话音刚落,贺激便问了过去。

“那袁王爷难道就不是此人所杀?”

俞厉正因为秉承袁王遗志,才能顺利收拢秦地兵马,归顺人心以异姓称王。

而袁王恰是被定国公詹五爷亲自击杀。

俞厉无法回答贺激的这个问题,寒风呼啸,他抿着嘴不言语。

这些人跪在地上看着他,没有起身,只等着他的决意。

双方竟僵持起来。

还是封林两步上前,开口问了他们两个问题。

“你们是在逼迫王吗?”

“你们到底是忠于王,还是忠于谁?!”

这两句话落在这几人身上,他们无不相互对视了两眼。

不管他们曾经效忠谁,但俞厉现在是他们的王,是这俞地的虞城王。

“还不快起身?!”封林叫了他们。

几人在这话里,皆抬头看向俞厉,又在俞厉沉沉的神色下,犹豫着起了身来。

贺激还想坚持,被封林一把拉了起来。

封林道,“王听说杨城受困,亲自赶来援助,日夜不休地赶路,你们就是这样忠于王的?”

这话一出,几人彻底说不出话了,贺激也抿了嘴不再言语。

俞厉始终没说什么,负手沉默。

他这个虞城王待士兵如何,待百姓如何,待他们这些袁王旧部又如何,这些人心中一清二楚。

封林又训斥了几人几句,暂且将他们赶了下去。

人一走,污浊的空气被风吹散开来。

俞厉静立了半晌,瞧了一眼大殿,又瞧了离去的人。

他重重叹了口气。

袁王旧部抱团排斥朝廷降将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

连老国公这样的朝廷重臣有意效忠,都因着他们强烈反对与之为伍,被闲置虞城教书。

更不要说如今这位杀了袁王的定国公詹五爷了。

封林也不知道此事该如何解。

他犯愁地看了一眼俞厉。

“这事终是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俞厉何尝不知?

可怎么解才最稳,俞厉亦不知道。

……

殿外发生的事情,俞姝和五爷并不晓得。

俞厉安排了一家三口在杨城团聚的宿处。

五爷抱着孩子,牵着俞姝的手往回走时,忽然有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贺激?你怎么过来了?”俞姝问。

五爷只听说过此人名头,听说他并未见过本人。

当下见了,看到此人扫过自己时凛冽的眼神,又看到他落在俞姝脸上时目色复杂起来。

他默默握紧了身边小娘子的手。

她如今不知是他自己的小娘子,更是这虞城王姬。

俞姝还不知贺激突然拦路所为何事。

而贺激直接叫了她。

“王姬与此人一起,恐怕会令王最忠实的部属寒心。”

俞姝在这话里,愣了一愣。

他说得最忠实的部属,是像他一样的袁王旧部吧?

她微微皱眉,在贺激这句话中不由地思虑起来。

一旁被针对的男人,却只是淡笑了一声。

贺激的眼神立时凌厉地扫了过来。

男人自然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淡淡打量了一下贺激。

“这位贺将军,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他不慌不忙地问了,贺激仿佛被他的神态越发激怒一般,立时脱口而出。

“杀了你这朝廷的定国公,自然再没有了这番难题。”

他的话说得异常直白。

直白到要杀人。

俞姝在这话里紧皱了眉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贺激。

暮哥儿仿佛察觉到了不安的气息,小手攥紧了爹爹的衣襟。

而詹五爷面不改色,脸上仍旧挂着笑。

仿佛眼前这个人要取得,不是他詹五爷的项上人头一样。

气氛凝滞起来,五爷与贺激对视一息,一息之间便似有刀光剑影掠过。

但男人十足淡定,在一息之后,问了贺激一个问题。

“袁王与朝廷襄王混战多年,如今虞城王也与勉王等多王混战,若有一日虞城王一统天下,是否也要杀光所有秦地之外的降将?比如李榭的部属,同为秦地,甚至可能同为袁王手下的昔日同袍。”

这话问得贺激一愣。

就在之前的杨城守卫战中,对面冲击杨城的敌军,便是他曾经一起吃过酒的付戚。

而勉军里许许多多的将领,他都认识,甚至都一起吃过酒……

面对他们,贺激甚至在战场上都没能做到狠下杀手。

可他们和朝廷的将领又有什么两样?

都是俞军的敌军。

五爷没有把话说得那般明白。

可贺激却听明白了,脸上一阵青白交错。

五爷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低声叹了一句。

“非人之罪,是战之过。”

贺激愣住了。

五爷在这时,低头看向一旁的女子。

他稍稍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阿姝以为呢?”

他看过去,贺激亦看过去。

俞姝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贺激一眼。

“王要用人,天下肯归顺之人皆可用,不论曾经效忠何主。”

她的态度已是十分明显。

贺激唇下紧抿,目光落在俞姝身上两息,转身离去了。

他走了,紧张的气氛散了些许,又未能完全散去。

俞姝在贺激的态度里,不由地想到了许多。

男人看着她,知道她在为她兄长俞厉思量。

他既然来了,便早就做好了决定。

他叫了她。

“阿姝,若是需要,我愿为你兄长一统大业尽力。”

俞姝心里晓得他的态度,可晓得是一回事,听见他亲口说出,又是另一回事。

他曾是掌天下兵马的朝廷定国公,他真的就能这样决定放下一切,转身投入哥哥的阵营里吗?

她不由地看过去。

她眼中有惊讶。

男人想想从前,又想想现在,有点说不出的酸楚。

“阿姝,你还不肯信我吗?时至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朝廷里虽然尽是我旧日的同袍,可这腐朽的朝廷也确实到了该彻底推翻的时候。”

他看住她的眼睛,告诉她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我为曾经拼命维护过这朝廷而难过,如果可以,我宁愿亲手去推翻。

“为了你,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天下所有人。”

男人手掌很大,握住俞姝的手用了他极重的力,却又没有令她不适半分。

他要推翻这朝廷。

这话放在从前,俞姝再不敢去想。

可现在,他亲自说出了口。

俞姝眼眶又热了起来,回握了他的手。

“五爷,”她轻轻叫他,跟他微微一笑,“我晓得了。”

阳光照在残雪上,晶晶亮亮,他们牵着手,抱着孩子回了宿处。

下晌,定国公詹五爷留在了杨城的事情不胫而走。

消息传得越广,俞厉这边受到的压力便越多起来。

俞姝知道哥哥的难处,去寻了他一回,将五爷愿意为哥哥尽力的事情说了。

俞厉叹气,“此事的关键不在此处,他的心思我晓得,但还不是时候。”

俞姝也知道,“那哥哥准备如何?”

俞厉没有回答,只是说自己想想办法,将她撵了回去。

“你好生歇着。此次寻了不少擅治眼疾的名医,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若能治好了眼睛比什么都强,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俞姝本想与他讨论一番,但见他自己都还没思虑清楚,也只好走了。

可接下来,消息越传越快,连虞城都知道了。

虞城中袁王旧部更多,都问到了王后李凤处。

李凤出自秦地的孟氏一族,换句话说,他们最初效忠的同样也是袁王。

年关在即,俞厉不便回虞城过年,以免散了前线将士的军心,李凤干脆挺着肚子亲自来了杨城。

她来了,进了门见了俞厉,便着急道。

“王若是迟迟没有一个态度,只怕众将要心了寒,那可万分不利于前方战事啊!”

彼时,俞厉正在房中拭剑,转身的时候,剑光露出来,把李凤吓了一跳。

她扶着肚子向后退去,俞厉连忙收了剑。

“吓着你了?”他把剑收了放去了一旁,转身让妻子坐下。

李凤出身的孟氏是书香门第,哪经过什么舞刀弄剑之事?当下确实吃了一惊,但她更着意袁王旧部不满之事。

她迅速把虞城的情形说了。

“……现在他们议论纷纷,担心王以后会忘了老将,忘了根本!”

李凤这话不可谓不重,她说完,忍不住看了俞厉一眼。

果见俞厉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连声劝着俞厉别生气,“他们也是害怕王弃了他们。”

“这怎么可能?”俞厉眉头深压,“我俞厉是这样的人?”

李凤说当然不是,“但是,王得拿出来一个态度了。”

俞厉不由看过去,“拿出什么态度?当真杀了詹五不成?我小妹受苦这么长时间,那詹五也是一心悔过,现在好不容易一家团聚,让我杀了妹婿?!”

李凤晓得他处处以妹妹为先,从前俞姝在王都别院养病,还不觉得如何,但眼下却越发显现出来。

“王就算不能杀了此人,也不能留呀。”

李凤瞧了瞧他,见他一脸怒色微消,一时没说话,低头抚着肚子。

俞厉左右为难许多日了,若是能下一个决定,也早就下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一眼有孕在身的妻子,情绪和缓了一些。

“这事,你如何以为?孟氏也该晓得此事了吧,又是如何说?”

李凤见他情绪平缓下来,便拉了他去窗下坐着说话。

“这件事,我爹爹和叔父兄长都商议了,王不能当真杀了定国公,也不能毫无处置。为今之计……”

她说着,看了俞厉一眼。

“王不若,就让妹妹似从前在王都别院一般,不要轻易现于人前也就是了。”

换句话说,藏匿了俞姝。

俞厉在这话里,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

暮哥儿睡了,在娘亲和爹爹之间,难得的睡得香甜。

五爷给他掖了被子,又起身坐到了俞姝身边。

小娘子看了他一眼,男人将她拥在怀里。

“五爷不困吗?不睡吗?”

这些日,他不知怎么,每晚要握着俞姝的手才能睡觉。

晚上睡着睡着就会醒过来,然后抱了俞姝在怀里,拥着她,亲吻在她耳畔,迟迟不肯入睡。

俞姝有时困的不成了,拍了他的手叫他一起入睡,他却不肯。

“从前睡下比醒着好过,如今却不一样了,我只盼时时醒着,时时都确认你真的在我身边。”

就算半夜他也醒着,一直拥着她良久良久。

当下,俞姝笑看了他一眼,男人亦笑了起来。

“等到上元节花灯会,我们陪着暮哥儿看花灯去吧。”

五爷看了一眼儿子,“小儿念着这个许久了。”

俞姝也看了看儿子安静的睡颜。

她说好,但提起了另一桩事。

“我想着,等年节一过,就暂时离开些日子吧。”

五爷在这话里叹了口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他不由放低了声音。

“对不起,阿姝,到底是我的身份让你为难了。”

俞姝并不在意,她摇了摇头。

“就算没有你,这事早晚也得闹出来,哥哥他总要面对,早一日晚一日没差别。我想我们暂时离开,让哥哥思虑稳妥再做个决定不迟。”

哥哥固然想留她在身边,但这俞军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想。

不然,也不会有三年前那封密信了……

她这般说了,五爷自然道好,甚至还有些许期盼。

摒弃凡俗之事,同她隐居山林,那是他这三年几乎不敢去想的梦。

不过他亦想到了旁的事情。

他问了俞姝。

“阿姝,当年揭露你身份的密信之事,查清了吗?”

他说着,低声告诉俞姝,“那封密信,如今就在我手里。”

话音落地,俞姝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