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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
风从湖面吹拂而来,吹起凉亭卷起的珠帘。
俞姝独自一人留下来继续吃饭。
腹中小儿翻来覆去,俞姝总觉得这孩子同他父亲似乎心连着心,那位五爷不快,他也跟着闹腾起来。
俞姝低头细抚肚子,但小儿丝毫没有停下闹腾的意思,好像让俞姝不要吃下去了,去寻他气走了的爹。
俞姝看着肚子,静默着不说话,那腹中小儿又翻腾了两下,似乎感到了她的心意,也不再动了。
只是俞姝这饭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默默吹着凉亭里的风。
*
詹五爷垂眸走在返回书房的路上。
男人起初走得极快,后来脚步慢了下来。
天空阴沉沉的,积云里压着将下未下的雨。
方才那蒙州知府送来的丫鬟固然让他生气,但阿姝的态度,也像一根针一般,就在那不经意之间,冷不丁地戳到了他。
男人心头细细麻麻的刺痛感蔓延开来。
他晓得从前,她对他总是提防而冷淡的,但是自从离京之后,一切都开始变化,阿姝在他面前性情开朗许多,对他的心意也明了了许多。
他想世间幸事不过是枕边人,与自己一心一意罢了。
这样的事情,放在从前是他不敢奢求的,但放到眼下,他却想要的更多。
可越想要的,越得不到。
五爷心头又有针扎的感觉漫过来。
他不由地停下脚步向后看去,没有人跟上来。
他彻底失了期盼,返回了外院书房。
跟上来的只有文泽,文泽有点被他吓到了,“五爷……还吃饭吗?”
男人垂着眸子,毫无心情地翻动着书案上的折子,半晌道了一句。
“倒酒来。”
文泽惊到了。
今日姨娘没说什么吧?
五爷怎么又……
从前,文泽还能找穆行州参谋一下,今日却只能默默端了酒上来。
五爷酒量不浅,但今晚不知怎么,半瓶酒下了肚,竟然一手支头,闭起了眼睛。
文泽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他在书房门口打转,寻思着要不要寻姨娘。
不然他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他出门,正好有人走过来。
那人穿着艾青色的衣衫,文泽心下一跳,激动道,“姨娘来了?”
可他上前两步,愣在了那里。
“秀淡姑娘?”
秀淡面不改色,和善地同文泽笑笑,“我端了解酒汤,过来给五爷。”
文泽下意识觉得不妥。
但秀淡和邓迎儿一样,都是夫人派来的人。
文泽只是个小厮,断没有挡着夫人派来的人的道理。
但他还是道了句,“小的端给五爷便是,天色不早了,姑娘回吧。”
然而秀淡笑着看了他一眼,“伺候主子是我的本分,也是夫人临行前嘱咐的。”
这话一出,文泽不敢再反驳。
秀淡抬脚进了书房。
*
整整一晚,俞姝腹中闹腾不停。
连姜蒲、薛薇看着她动弹不停的肚子,都忍不住道,“姨娘会不会不舒服?”
俞姝倒没觉得不舒服,只是这般动弹,令人坐卧不定。
她先让姜蒲念了几段床头放着的话本子,平日五爷读这些,小儿都是安静听着的。
可今日,别说姜蒲念书了,恐怕就是念清心决,都没用了。
姜蒲问,“这是怎么了?”
俞姝没回答,似有所感地起了身,让姜蒲扶着自己,一路往外院的书房而去。
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暗淡的月光偶尔落下两缕,俞姝什么都看不见,云层却有小雨滴落了下来,落在了她眉间。
“姨娘,好像要下雨了。”
俞姝“嗯”了一声,腹中小儿还在动弹,她抚着肚子,“那就快些走吧。”
两人很快到了外院,到了书房门外的时候,同守在外面的文泽遇上了。
文泽这次可没再看花眼,确实是他期盼着的韩姨娘来了,但……秀淡前脚端着解酒汤进去了。
文泽尴尬地上前,“姨娘怎么这会来了?快下雨了。”
俞姝说无妨,越过文泽往书房里看去。
可惜她眼睛在这夜色下,又没了功用,什么都瞧不见。
反而是姜蒲一眼看见了书房里的秀淡。
秀淡正穿着姨娘常穿的颜色,甚至手腕上还带了与俞姝仿佛的玉镯。
俞姝眼睛不好,可做丫鬟的却看得清楚,连薛薇都不止一次说过,“秀淡怎么在学姨娘似得,我好几次看花了眼。”
可秀淡是夫人派来的人,谁敢说什么?
但眼下,秀淡趁着五爷醉酒,竟然进了书房。
姜蒲和文泽两个人相互看向了对方,都不知该怎么办。
是说给姨娘,让姨娘阻止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劝姨娘回去?
两人都不开口,俞姝敏锐地察觉了两人的奇怪气氛。
然而书房里的人还没有察觉。
詹五爷支着额头瞌睡,秀淡端着汤盅坐了下来。
“五爷。”她轻声唤。
声音温温淡淡,恰到好处。
男人迷迷糊糊之间,抬起了头来。
而这声一出,房外的俞姝也听到了。
姜蒲和文泽都小心地看住了她,而她半垂了眼眸,像入定了一样,神情未变。
房中酒气漫了出来。
五爷在迷蒙之中,看到了身边人的衣袖,素色绣浅花的袖口,正是他的阿姝常穿的衣衫。
男人在这一瞬,抬起了手。
秀淡心头快跳了起来。
这么多天,她一直留意着韩姨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宴夫人派她来的目的,不是旁的,正是让她变成第二个韩姨娘。
可在此刻,房外有鸟儿叫了一声,从庭院上空掠过。
秀淡眼角蓦然看到了庭院里的人。
韩姨娘竟然来了,竟然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她惊吓到了,差点抽回了手,但她又很快回过神来。
若是此时,五爷的手落下,覆在她手上……以她这些天琢磨出来的韩姨娘的性子,韩姨娘定然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这是不是,正是她的机会?
秀淡心跳快了起来,可五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反而半睁着眼睛,反复看向他的衣袖。
秀淡只怕他瞧出来端倪。
她虽然能模仿韩姨娘穿着的颜色,却并不能明目张胆地穿韩姨娘一样的衣裳。
秀淡紧张极了,她只觉此机不可再错过,忍不住向前伸了手,径直伸到了五爷脸前,抬了起来。
她盼着五爷握住她的手,心跳如雷。
院外的三个人,只有两个瞧得见,姜蒲反反复复地看向房里,又看向自己的姨娘,而姨娘依然安静站着,好像在等什么一样。
就在这时,秀淡再次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五爷。”
这一声落下,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眸中睡梦里的迷蒙瞬间退去,突然看住了秀淡。
男人眸色陡然冷厉。
“你怎在此?”
就在刚才此女再出声之前,他还以为是阿姝来了。
但他现在知道了,不是阿姝。
他的阿姝怎么会上赶着来关心他呢?
他哪有这般福分?
他冷眼看着秀淡。
秀淡先是惊呆了,不知道为何五爷就醒了,而后连忙退开了身去,仓皇跪在了地上。
“奴婢、奴婢是来给五爷送醒酒汤的!”
五爷冷笑,“那你又为何会坐在我身边?”
秀淡抖若筛糠。
五爷眯着眼睛看了她几息。
“滚下去!”
秀淡惊坏了,在这声里眼眶发红,匆忙退了下去。
只是当她出了书房到了庭院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韩姨娘。
连好脾气的姜蒲都皱了眉看着她,而韩姨娘脸色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她却越发无地自容,而韩姨娘平静依旧。
她瞬间知道了,为何五爷突然清醒看破了她。
若是韩姨娘,怎么可能会主动把手送过去,又急切地去唤五爷呢?
秀淡不敢多思,跑了下去。
房中的五爷背着身子,疲惫地看着桌上的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但就在酒要送到嘴边一口饮尽的时候,房外突然又有人唤了一声。
“五爷。”
五爷心下一跳,讶然转头向外看去。
浓重的夜色里,有人安静立在庭院里,她穿着他熟悉的竹青色的衣裳,眸色带着浅淡的笑意。
“五爷,少喝酒。”
男人在这一瞬,顾不得惊讶了,两步跨出了门去。
文泽和姜蒲都退了下去,庭院里顿时只剩下他和院中的女子。
她微微抬了手臂,男人一步上前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
男人的声音惊喜中有些发闷,俞姝听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了,或许,是这腹中小儿实在太不安实了。
她微微用力回应了男人掌心的力道。
“我若是不来,五爷是准备宿醉么?”
俞姝说着,另一只手在鼻尖扇了扇风,不悦地皱了眉。
男人瞧着立时后悔了起来,他站到了下风口,低声道,“是我不该喝酒,阿姝别生气。”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快道了歉。
俞姝听着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越发浓重了几分。
腹中小儿在这时,又踹了她一脚,然后翻了个身,好像心满意足似得,睡觉去了。
俞姝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酒气从房中溢了出来,在暑热的天气里,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五爷想,他起初,真的以为秀淡就是他的阿姝。
他想他幸亏反应了过来,若是阿姝瞧见他犯迷糊,握了秀淡的手,眼下又是什么光景?
他在这个问题里,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看向俞姝,“你明明到了庭院里,瞧出不妥之处,怎么不提醒我?”
他仔细看着她,手下用力握紧,“实话实说。”
俞姝在他的目光里低低发笑,只是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她是拦不住秀淡的,就算不是秀淡,也会有旁人,而她有什么立场阻拦呢……
她不会同他实话实说,只能笑着道,“我总得瞧瞧五爷能不能辨出真假。”
五爷语塞,“若是不能呢?”
俞姝笑起来,“那我拦了也没用不是么?”
“你这小娘子……”
男人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了。
“小心思忒般多,连你自己的夫君,都要先试炼一番。”
俞姝轻笑,转了身往回走。
五爷心中的烦闷之气,也在这一刻一呼而出。
他手下握着身边的人。
她从来都不会对他有什么“期盼”和“要求”,仿佛他来了她会开心,他走了她也不会难过。
这样的认知,让五爷心里有点说不出的酸。
但她性子如此,确实和旁人都不一样,他又怎么好过多要求?
他是想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性子,但,只要她在他身边,在这纷乱的世间,他们和他们的孩子始终在一起,他便也没必要过多琢磨了。
罢了……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又在半路的时候,云层持不住雨滴的力道,叮叮咚咚地落下许多大雨珠来。
“呀,下雨了!”
五爷护着俞姝,俞姝护着腹中小儿,在雨里逃也似地回了内院。
下晌的时候,内院的仆妇都听说五爷同姨娘闹得不愉快了,到了晚间,所有人又都晓得他们和好了。
包括梨娘子和秀淡。
梨娘子轻轻叹了口气,秀淡红了眼睛。
“娘子,我该怎么办?”
雨滴叮叮咚咚地落下,过了一阵又开始霹雷喝闪起来。
邓迎儿叹气。
她亦不知道该怎么办。
五爷不是重女色的人,又满心满眼都是韩姨娘,五爷对姨娘上心的程度,远非她们来之前所想。
如今五爷和姨娘都对秀淡有了防备,只怕秀淡练得与韩姨娘再一模一样,五爷也能一眼辨出真伪。
梨娘子抽了帕子给秀淡,“我晓得你尽力了,实在不成,回京之后,我跟夫人仔细说说。”
秀淡却在这话里,眼泪落得更急了。
她摇了摇头,“不成的不成的……”
梨娘子讶然,不知道秀淡所言是什么意思。
秀淡本不是国公府的人,是某日突然被领进府里来的。
“你没有牵挂,又怕什么,最多被罚去庄子上做粗使的活……”
邓迎儿劝她,“五爷的姨娘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不然也不会至今只有韩姨娘一人了,想来夫人也不会太苛求你。”
梨娘子是老夫人的陪房,后来老夫人做主嫁给了夫人的陪房。
她嫁人之后三年抱两,之后又陆续生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各个养得壮实。
可孩子一多,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她家大哥儿突然落水,虽然被救了上来,但病了起来。
她请了几个大夫都不成,求到了夫人处,夫人答应帮她请京城里的好大夫给孩子看病,但她必须要来替周嬷嬷照看韩姨娘,不能让韩姨娘有一点点闪失。
没等孩子看上大夫,她就离京而来。
她想她必须得把差事做好,不为旁的,为了孩子。
但是秀淡就不一样。
秀淡在府里又没有牵挂,怕什么呢?
梨娘子劝了她,可她还是哭着摇头。
邓迎儿不由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她压低了声音,“莫要似周嬷嬷那般……”
周嬷嬷是怎么死的,她们都知道。
从前周嬷嬷在府里可是夫人面前最得力的老人,眼看着就要出府荣养了,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罪是周嬷嬷自己犯的,又不是五爷和韩姨娘给她设的套。
她是怎么就敢如此胆大包天,又是觉得有谁做依仗,才能违抗军规、冲撞主子?
梨娘子不敢细思,她只盼韩姨娘安安稳稳地回京,她就能回庄子上看自己的孩子了。
她劝秀淡的话,最多也就到了这里。
若是秀淡非要拼一个前程,她也不能拦着。
雨越下越大了,梨娘子起身,冒着雨离开了。
秀淡送了她,当天晚上做了一场噩梦,当她从梦里惊醒,浑身湿透。
她看向窗外,雨还在下着,她该怎么办呢?
……
定国公詹五爷狠狠地训斥了蒙州知府。
那知府吓得抖若筛糠,虽然詹五爷非是文官,但有他的训斥在此,蒙州知府的官路算是断了。
其余的人都惊到了,没谁敢再打着给詹五爷送女人的主意。
五爷一行也不再于蒙州多停留,一边给穆行州传信,问温彦的下落寻找的如何了,另一边继续启程向北而去。
秀淡不敢再近五爷的身,连靠近韩姨娘,都会被姜蒲和薛薇撵出去。
一行继续北上,五爷算好了日子,在韩姨娘发动前一月到达京城。
距离京城越近,秀淡越是害怕,每天晚上都做一样的梦,都在那梦里惊醒过来,冷汗淋漓。
直到有一日,她被那噩梦掩住了。
之前那些天,她还能在最惊恐的时刻醒过来,但这次足足被梦压了一夜。
等她被邓迎儿叫醒,甚至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
梨娘子见她几日的工夫就已经消瘦了下去,“你这样不成,人撑不住的。”
秀淡低垂着眼眸一阵苦笑,“我晓得……”
梨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秀淡突然起了身。
朝着韩姨娘的房前走了过去,邓迎儿看过去,见到她的决然。
*
这次停留的地方官员,充分吸取了之前蒙州知府自作主张的教训,不仅没有给五爷送些乱七八糟的人,反而将五爷身边的韩姨娘奉为主母一样的存在,连时令菜送进来,都要让俞姝先挑拣。
俞姝前两日都推脱身子乏没见人,这天却是当地一个小节庆,外面热热闹闹的,俞姝也跟着来了兴致,不过她身子重,不便出门,就让灶上做了本地节庆里常吃的菜,入乡随俗一番。
五爷听说了,就让人将院中的画舫收拾出来。
并且让文泽过来传话,“姨娘,五爷说让姨娘先去画舫小坐,五爷忙完就过去。”
俞姝当然道好,兴致颇为不错地,让姜蒲替她挑了件喜庆的衣衫。
俞姝开心还有个原因。
听五爷说,那朝廷还没来犯,就已经有不少秦地城池的守城将领感觉十分不安,有些小城想要投靠明主,敲响了虞城的大门。
而后陆陆续续有不少城池的将领,表示愿意投靠哥哥俞厉。
五爷说起时,对此的评价是,“没想得,俞厉竟如此得人心。”
哥哥被信重,俞姝自然心下舒展,让人把五爷送的红珊瑚头面拿了出来。
但这时,薛薇走了进来。
“姨娘,秀淡来了,想要见姨娘。”
俞姝看向窗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应了,秀淡进了房中,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
姜蒲和薛薇都被她吓到了,俞姝却在她这行径中,暗暗有了猜测。
果然秀淡连磕了三个头,开了口。
“求姨娘给我一个机会,成全我吧!”
俞姝看着她,嗓音沉了下来,“成全你?你想要什么?”
“奴婢想要侍奉五爷!”
秀淡说了,俞姝垂着眼帘看着她。
姜蒲和薛薇都被她惊得不行,就算有很多人有这样的想法,但谁敢把这话说出口?
不要脸了吗?
她们看向自家姨娘,只怕姨娘被秀淡气到。
但俞姝只是抿了抿嘴,哼笑了一声。
“那你想让我怎么成全你?”
秀淡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
“姨娘让奴婢今晚去画舫伺候便是,成与不成,都在奴婢自己。”
话音落地,薛薇忍不住啐了她一口。
“你还要不要脸?!”
秀淡被啐了,没有反驳,只是把头垂的极低。
俞姝抬手止了薛薇,叫了她一声。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
秀淡闷着头,“奴婢知道。”
俞姝低声一笑,“所以你也算好了,我势必会答应你,是吗?”
在这话里,秀淡顿了顿。
以她这些天对韩姨娘的了解,韩姨娘是不会拒绝她的。
她没说话,俞姝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就去吧,后果自负。”
姜蒲和薛薇讶然看着她,“姨娘?!”
秀淡忍不住激动地颤抖起来,再次朝着俞姝磕了三个头,一声比一声响亮。
“奴婢多谢姨娘成全!”
她说完,小跑着离开了去。
俞姝抿着嘴,看向她离开的方向,直到模糊的身影消失不见,她叫了两个丫鬟。
“帮我把钗环卸了吧。”
……
五爷从外院直接去了画舫,中途问了文泽一句。
“姨娘这会到了吧?”
话音刚落,五爷就看到了远处画舫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乍一看正是他的阿姝。
他快步走上前去,借道林中小路走过去,只是再抬头去看,却愣了一愣。
他的阿姝怀着身孕,肚子挺了起来,但站在画舫里的人,却仍然是纤细身姿。
五爷脚步微顿,还是走了进去。
那人转过身来跟她行礼,“五爷。”
是秀淡。
此女经了之前一事,已经许久不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念在夫人的面子上,不想似发落周嬷嬷一般发落了她,只要她能老老实实回京即可。
可她竟又出现了。
又是肖似阿姝的打扮,甚至举止之间都如此相像。
五爷哼笑了一声。
“你来作甚?”
秀淡垂着头,“奴婢来伺候五爷。”
五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起了什么,转头叫了文泽一声。
“去跟姨娘说,让姨娘先不必过来,免得坏了心情。”
然而话音刚落,秀淡便道了一句。
“回五爷,奴婢已经禀报了姨娘,姨娘今日不会过来了。”
五爷一怔,“你说什么?”
秀淡深吸一气,又说了一遍。
“奴婢去求了姨娘,请姨娘成全奴婢伺候五爷的心意,姨娘答应了。”
画舫里一时静到了极点。
窗户明明都打开了来,但一丝丝风都没有。
气氛如同凝固。
五爷嘴角压了下来。
文泽在旁没有反驳秀淡的话,可见她说得是真的。
他的阿姝竟然答应了,将他拱手送给别人,就这么随意。
他忍不住笑了。
他之前还想,她性子是怪些,同旁人不那么一样,但眼下看来,何止是不一样。
她是对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在乎吧……
五爷在念及的这一瞬,落坐了下来。
秀淡见状,大松了一口气。
她连忙上前,给五爷倒了酒。
男人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秀淡看到了希望,又给五爷斟了一杯,素手给五爷布起菜来。
她早已观察许久,五爷爱吃什么,又喜欢韩姨娘怎样的姿态,她都一一学会了。
从前她没有机会,但眼下她若是再不成,恐怕再寻不到更好的时机了。
秀淡学着韩姨娘的样子,学着她的表情,学着她的一切。
五爷一连喝了三杯酒下肚,烈酒刺着喉头,可压下不他心里的不适。
他很快将这一瓶酒都饮了下去。
秀淡自然不会劝他的,反而大着胆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她晓得此时此刻,五爷恐怕是气极了韩姨娘,在这般情形下,是有可能收了她的吧?
哪怕是为了与韩姨娘置气,也可……
事情就要成了,秀淡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朝着五爷身上靠了过去。
五爷垂眸看着,见她靠过来,也晓得她是何意。
男人无声地笑了笑。
阿姝在这秀淡去求的时候,也能想到有这样的场景吧。
可她还是答应了秀淡。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顺着她的意思?
反正她也是不在乎的!
他看向坐在身边的秀淡,从这角度看过去,几乎和阿姝一模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来,欲将人揽进怀中。
秀淡也感觉到了五爷的不再抗拒。
可男人抬起的手,却迟迟放不下去。
气氛越加凝固。
下一息,他腾的站了起来。
一把将精心布置的饭桌掀翻在地。
咣当叮咚之间,所有的一切摔了个粉碎。
窗外的风呼啸着闯进画舫。
秀淡以为就要成了,可看到这一切,看向了那位五爷,五爷却只说了一个字。
“滚!”
秀淡砰得一声跪了下来,跪在了从桌上摔下的碎瓷片上。
她顾不得钻心的疼了,跪在地上不肯离开,还期盼着五爷发过了火,她就有了可能。
五爷气极,胸中烦闷阴郁之气左奔右突,见秀淡不走,还在这里,忽的笑出了声来。
他看着秀淡,紧抿的唇缝里吐出几个字。
“我看你连命都不要了!”
秀淡在这话里,终于跌坐在了地上。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了。
五爷只要韩姨娘一个,纵然韩姨娘转身离开,也再没有旁人能靠近五爷。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不可能了,一切都完了,秀淡反而不怕了也不急了,只有眼泪稀里哗啦落了下来。
她重新跪好,给五爷磕了头。
“请五爷赐死奴婢吧!求五爷赐死!只是、只是能不能请五爷救奴婢姐姐一命!奴婢姐姐在教坊司快要活不下去了!”
五爷皱起了眉来,秀淡把凝在心中许久许久的话,全都说了。
她本是宁远知府的次女方秀淡,但因父亲获罪,与长姐方秀浅一道,被没入教坊司。
因着姐妹两人都会弹琴,好歹没有沦落成为官妓,而是成了乐人。
可去年,宫中一太监去教坊司办事,一眼看中了她姐姐。
那太监位高权重,要不是教习他们琴技的师父,以姐姐琴技出挑,十分难得为由,保住了姐姐,姐姐当时就要被送去那太监的私宅。
可是那位师父年纪大了,今岁就要从教坊司退下去。
那师父一走,再没有人能保住姐姐了。
就在这时,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俞姝寻到了她们。
她当时高兴极了,国公府要能帮她们姐妹赎身就好了!
这普天之下,哪有人敢欺凌到国公府头上来?
可俞姝只将她一个人赎身,带回了国公府。
宴夫人吩咐她,若是她能办好这差事,就把她姐姐也救出教坊司,以后他们姐妹就可以在国公府安稳度日了。
秀淡只要为了姐姐能幸免于难,她有什么不愿意?
她尽心尽力学着韩姨娘,照着韩姨娘的一颦一笑反复练习。
可她终究是学不到,做不到了……
秀淡连连朝着五爷磕头,额头磕出了血,混着眼泪流下来。
“求五爷救救我姐姐,奴婢愿意以自己一死,换姐姐逃出生天!”
风吹得画舫门窗咣当作响。
五爷半晌没开口。
他重重叹气,没有再多说什么,叫了文泽一声。
文泽立刻领会,上前拉了秀淡。
“秀淡姑娘,此事五爷已经知道了,姑娘请回吧。”
秀淡懵了一懵,接着一阵狂喜。
五爷的意思,是答应要救她姐姐了吗?!
她砰砰地朝着五爷磕头道谢,激动到语无伦次。
只是五爷神色寥落,看向外面寂静无波的水面。
秀淡和她姐姐的事情,他可以出手帮解。
他和那个人的事情,谁又能告诉他该怎么办呢?
风吹过水面,水面泛起了清波,可风停了,波浪又没了。
他看着水面,蓦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若有一天,她从他身边离开,也不会有任何留恋地,就风过无痕地走了吧。
因为她毫不在乎,是真不在乎……
男人心口发涩,端起酒杯又要再喝,跪在地上的秀淡突然开了口。
“奴婢还有一个请求。
“奴婢请五爷,不要因此责怪韩姨娘!”
五爷一顿,旋即哼笑了一声,将手里的酒端到嘴边。
秀淡却在此时大了胆子,继续说了起来。
“此事是我求姨娘的,姨娘也不得不答应。”
“她不得不答应?”五爷摇头不信。
秀淡却说是的。
“姨娘不得不答应,因为奴婢是夫人派来的人,而姨娘只是您的妾啊。
“妾室,怎么能同正妻对抗呢?”
五爷一下愣住了。
手中的酒泼出些许,啪嗒落在桌上。
五爷一下愣住了,手中的酒泼出些许。
是了。
在他眼里,他只有她一个。
但在她的眼里,他有正妻在上,而她只是个小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