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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川被蜚音请进十七皇子的寝宫时,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十七皇子的身体向来不好,特别是冬天,外面天寒地冻,他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而且他的寝宫里一定会烧着暖融融的地龙,香炉里点的并不是御贡的香料,而是一种特制的药乳,使得整个景阳宫总是萦绕着一种特殊的淡香,香而不腻,明雅淡然,让人精神一振。
这药乳尉川压根儿没听说过,也没见宫里的哪位妃嫔使用,但从它的效果可以看出,这是稀世难得之物,也不知道十七皇子身边的人打哪里弄来的东西。
尉川进入十七皇子的寝宫,虽然没有特地看,但目之所及之处,皆能发现世间难寻的稀奇之物,那从承尘垂下来的鲛纱,还有南海龙珠串成的珠帘,他敢肯定,这些东西连皇帝都用不起。
种种迹象,也越发的让人肯定十七皇子乃妖魔降世,能号率妖魔,令它们为他所用。
这世间妖魔鬼怪不知凡几,时常听说民间哪处有妖魔鬼怪作乱,导致民不聊生,令那些驱魔家族疲于奔命,帝王也常为此而愁白头发,却只能尽力培养各方术士,还人间一片清明。
尉川来到床前,朝床上的人躬身行礼。
十七皇子身体不好,一天中有十个时辰是躺在床上的,每回尉川来禀报时,他都是被带到寝宫的床前。
不过今天,让尉川惊讶的是,十七皇子的床上还有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趴在那里,见他震惊地看过来时,还对他露出一个天真欢快的笑容,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眯起来,格外的娇憨讨喜,再冷硬心肠的人都要被她笑得甜化了。
因为这小姑娘,让尉川一时间有些走神,直到感觉到十七皇子的不悦,他打了个激灵,忙回过神来,将脑袋压下,恭敬地说:“殿下,刚才国师派人过来将那些孩子带去占星塔,属下阻止不及,听说昨晚太子殿下派镇北安家的人去占星塔。”
十七皇子背上垫着一个墨绿色折枝花的大迎枕,头发披垂而下,衬得他如同一个弱不禁风的幼儿,脆弱得可怜,但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却冷冰冰的,看不到一丝情绪。
“他既喜欢,就让他带过去。”十七皇子拉着迟萻温暖的手,漫不经心地说。
“可是……”尉川有些踌躇,毕竟国师是玄门中术法颇为厉害的人物,不然也不会被奉为国师,若是十七皇子和他对上,于他们并没有好处。
十七皇子淡淡地看他一眼,嘴角翘起,讽刺地说:“那老家伙不会允许续命这种有伤天和之事,将那些人带走也好。”
尉川只好应一声,问候完十七皇子的身体,便恭敬地退下去。
迟萻坐在床里面,在尉川到来时,一直没有出声,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她对这位尉大人可谓是印象深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而他明显是十七皇子的手下,或者说是手里的一条鹰犬。从尉川对十七皇子的态度中可以知道,这个满身煞气的危险男人,对十七皇子既敬且畏。
一个还是孩童的皇子,像尉川这样的人,不应该这么敬畏的。
迟萻再次感觉到十七皇子身上的奇怪之处。
等尉川离开后,十七皇子突然用小手掩着嘴咳嗽起来。
蜚音不知道从哪里出现,来到床前,手中拿着一条干净的帕子,轻柔地将十七皇子嘴里咳出的血拭去,打开一个白玉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玉白色的药丸,喂他吃下。
旁边有宫女端来水,服伺他喝水。
迟萻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做什么。
十七皇子吃下药后,原本惨白到无一丝血色的脸蛋终于红润几分,就好像一具尸体终于恢复几分属于生者的生气。
他将弄脏的帕子丢给宫女,转头看到迟萻担忧的神色,伸手摸摸她温暖的脸蛋,眷恋那种属于人体的温暖,哑声道:“吓到你了?”
迟萻摇头,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他笑了笑,笑容沁着一股冷意,“他们都想我死,我就偏偏活得好好的。”
听到这别有深意的话,迟萻就知道这世间应该有很多人都想让他这个妖魔降世的皇子去死,听得她满心疼的。
十七皇子见她没有被吓着,小姑娘仍是一脸担心心疼地看他,嘴角微微一翘,沙哑地问蜚音:“几时了?”
“回殿下,快到午时。”蜚音柔声答道,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孩子的表现看在眼里。
十七皇子顿了下,转头看迟萻,就说道:“摆膳吧。”
蜚音忙吩咐下去,不用十七皇子特地叮嘱,就乖觉地吩咐厨房做一些江南特色的菜上来。
屋子里十分暖和,空气飘荡着一种形容不出的清香,非常好闻,窗户用一种迟萻没见过的透明绡纱掩着,可以通风,却不会让冷风飘进来,使得房间里并没有那种门窗紧闭的窒闷感。
迟萻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这宫殿里的装饰器具看似简单,却处处透着不平凡。
宫人很快就将膳食端上来,迟萻被十七皇子拉着一起坐下用膳,面前摆着的都是她爱吃的江南的菜色。
显然这短短半天时间,十七皇子身边的人已经将她的生平及喜好等打探得一清二楚,这恐怖的行动力,让迟萻越发的觉得十七皇子并非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一个身弱多病的孩子,而且还是个生活在深宫的皇子,身边却能聚集着这么多能人异士,委实古怪。
迟萻心里奇怪,面上丝毫不显,乖巧地吃着十七皇子夹给她的菜,时不时地朝他甜甜一笑。看他耳朵红通通的,心里就可乐,没想到这男人小时候这么纯情。
他明显将她当成一个五岁孩子来照顾,以为她什么都不懂,所以行事也没有避着她。或者说,他现在已经将她当成自己人,非常大方地将自己的一切呈现在她面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用过午膳后,十七皇子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
蜚音伺候他上床去歇息,就听到十七皇子说:“以后萻萻就住这里。”
这里是十七皇子的寝宫,只有一张床,十七皇子说要她住这里,绝对不是让小姑娘睡脚踏或打地铺这种,那岂不是让小姑娘和他同床而眠?
蜚音想到刚才两个孩子同桌而食,便明白了。
躺在温暖的床上,十七皇子的精神有些不济,他将迟萻紧紧地搂在怀里取暖,感觉她软软的小身子传来的热度,整颗心都溢得满满的,问她:“我的身体是不是很冷?”
“是有些冷。”迟萻很诚实地说,见小正太脸色一变,就要发脾气时,又笑眯眯地说:“不过床上很暖和,所以你冷一些也没关系。”
小正太眉眼舒展,搂着迟萻这个人形抱枕睡下。
迟萻现在身体还小,吃饱后就像孩子一样,忍不住犯困想睡觉。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
十七皇子还没有醒,迟萻有些无聊,被他抱得太紧,根本没办法挣开,便躺在那儿默默地运行《混元心经》,一边听着外面的风声,接着听到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不久后,珠帘微微晃动,蜚音踮着脚走进来。
原本是查看十七皇子有没有醒来的,没想到却见床上的小姑娘睁着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瞅着他,因为刚醒睡不久,脸蛋红扑扑、粉嫩嫩的,异常可爱。
蜚音朝她笑了笑,见十七皇子睡得正香,没有吵醒他,又踮着脚离开,像鬼魅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蜚音离开寝室,来到外间的正殿。
正殿里,兰妃雍容华贵地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她身上穿着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宫装,螓首蛾眉,身段妖娆,一颦一笑,如摄人心魄的妖精,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如云如雾,极少有人能拒绝这般美人。
见蜚音出来,她放下手中的花鸟红釉茶蛊,用清灵悦耳的声音问道:“怎么样,皇儿可醒了?”
“回娘娘,殿下还在歇息。”
兰妃听罢,没有说什么,而是问道:“听说今儿一早,尉大人将从江南挑选的各个能人异士的孩子带进宫里,后来十七选了一个小姑娘带回来,是不是?”
蜚音躬身道:“是的。”
兰妃皱眉,“十七缘何只留下这小姑娘?”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悦,这批孩子数量虽然不多,但却是她叫尉川去江南一带仔细挑选出来的,都是那些能人异士家族中天赋极为优秀的孩子,在他们中仔细挑选一番,或许能找出几个苗子不错的,届时她的皇儿的命就有救了。就算这批孩子不行,下次再去江北、北地、西南一带的能人异士家族带一些回来,绝对能挑出符合的人选。
大齐那么大,总会有适合的有缘人。
可谁知这批人今天刚送进宫里,她还没有派术士过去挑选人,一直闭门不出的十七皇子就先过去,只挑了一个小姑娘,其他的孩子竟然让人将他们送出宫。
更让她气恨的是,国师竟然也插了一脚,中途过将人拦截到占星塔里,摆明着就是和她过不去。
蜚音听得出兰妃话里的气恼,柔声道:“娘娘,殿下自有主意。”
兰妃冷笑一声,就是太有主意了,年纪不大,翅膀却硬成这样。
殿内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肃手站在那里。
兰妃气恼一阵后,又开始询问那迟家小姑娘,知道她是怀陵迟家的孩子,而且今年才五岁,兰妃忍不住道:“这年纪也太小了,就算十七想留下来当玩伴,也应该留个年纪大点的。”
这么小的孩子,能顶什么用?
蜚音笑道:“迟姑娘模样可爱,性情乖巧,许是殿下就喜欢这样的。”
兰妃眼睛微亮。
蜚音见状,不禁苦笑起来,看来刚才她的话让兰妃想歪了,只希望她不要做出惹怒主子的事情才好,主子虽然年纪小,确实是个极有主意的,也容不得人插手他的事情。
妖魔降世,可不是说着好听的。
兰妃又等了大半个时辰,里头歇息的十七皇子才醒来。
听说儿子醒了,等了近一个时辰的兰妃便起身进内室。
兰妃一眼就看到床里靠坐在一起的两个孩子,虽然看着是差不多的年纪,不过十七皇子今年其实已经八岁,只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看起来就像个六岁的孩子,和那迟家小姑娘坐在一起,也就比她大一点,身体还没有她的壮实。
兰妃特地看一眼和儿子坐在一起的小姑娘,发现确实长得玉雪可爱,挺讨人喜欢的,但除此之外,就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兰妃坐到床前,柔声问道:“十七今天可有哪里不舒服?若是不舒服,可要告诉母妃,让皇上将国师召过给你看病。”
堂堂一个备受尊重的国师,在她嘴里,就像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迟萻听到这嚣张的话,忍不住看她一眼。
单看兰妃的年纪,是个二十来岁的女人,正是女人最美的年纪,褪去少女的青涩,展现成熟女人的风韵。她的容貌和十七皇子极为相似,这样一张脸,放在女人身上也是极美的,没有一丝瑕疵,美得动人心魄。
迟萻没想到兰妃会是这样的,美成这样,果然有妖妃的潜质。从另一面来看,司昂的长相确实不俗,男女皆宜,放在男人身上极为俊美,放在女人身上,也是一种绝色。
“不用了,儿子没什么事。”十七皇子淡淡地说。
兰妃关心完儿子后,就问那些被国师派人带走的孩子,不悦地说:“国师的手也伸得太长了,那些孩子中或许有能为皇儿续命的有缘人,怎能都将他们带走?”
十七皇子平静地说道:“我若想要活命,自能从老天手中抢命,何须要寻人易命?母妃以后莫要再做这种事。”
这话比先前兰妃的话更猖狂,在场的宫人忍不住低下头。
兰妃脸皮僵硬了下,瞳孔微缩,那句“自能从老天手中抢命”让她眼里不由自主浮现几丝畏惧,讷讷地道:“可是……你的身体一直不好,国师说,你身上的气血已经不足以供你活到十岁……还有两年……”
说到这里,她鼻子一酸,就忍不住哭起来。
美人哭泣时,梨花带雨的样子,是极美的。
迟萻窝在床里面,欣赏兰妃哭泣的美姿,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皇帝独宠兰妃,这样的美人儿,光是看一眼就痴了,不宠她宠谁?
兰妃哭泣过后,见儿子仍是没有改变主意,只好满腹心事地离开。
她离开后,十七皇子像个没事人一样,带着迟萻到暖阁里玩。
他穿着月白色绣竹纹的锦袍,倚靠在炕上翻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对迟萻道:“你是驱魔家族的人,你爹娘应该教过你修炼之术,可对?”
迟萻点头,她现在已经能感觉到十七皇子的异常,明明是个小孩子,但行事上却像个大人,让人没办法将他当成孩子,反而是她这个嫩皮老阿姨心的人,被人当成孩子没有丝毫违和感。
“听说国师是玄门中第一高人,你想和他学习术法么?”十七皇子又问。
迟萻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还是摇头。
《混元心经》已经够她吃一辈子,更不用说几个世界积累的东西,她还没有参悟透,贪多嚼不烂,不如趁着这些时间,重新将以前的技能捡起来修炼熟悉。
十七皇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将她拥到怀里,摸着她的脸说:“乖孩子。”
迟萻瞅他一眼,发现这人果然口是心非,明明不想她离开,却一副为她好的模样提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若是她高高兴兴地说想去和国师学术法,他虽然也会让她去,但一定很不高兴,马上翻脸。
如此,迟萻就这么在景阳宫住下,和十七皇子同桌而食,同床而眠。
景阳宫的宫人对此平淡视之,竟然没有一个人对十七皇子的决定奇怪质疑,连时常过来探望的兰妃都淡定地接受。
兰妃虽然仍是想折腾一下,找更多的孩子给儿子续命,但因为十七皇子不配合,她就是哭成泪人儿也没办法,反而惹得老皇帝心疼之极。
迟萻进宫的三天后,才见到那位传说中昏庸无能的老皇帝。
老皇帝穿着一袭明黄色的龙袍,披着昂贵的天蚕丝织成的玄色斗蓬,携着兰妃一起来到景阳宫。
老皇帝年约六旬,十七皇子可以说是他的老来子,又是心爱的宠妃所出,疼爱非常,见到十七皇子,就免了他们的请安,打量孩子片刻,笑着说:“小十七的精神比以往好了许多。”
兰妃脸上的神色有些勉强,并不觉得儿子现在比以往好。
十七皇子点头道:“最近睡得确实比以往安稳一些。”
老皇帝高兴地说:“真的?”见蜚音答是,老皇帝仿佛放下一颗心,终于将目光转到一旁乖巧地坐着当背景的迟萻,笑着说:“这位就是迟家的小姑娘吧?”
迟萻赶紧滑下凳子,朝他行跪拜礼。
虽然在裴景俊嘴里,这位老皇帝是个昏庸无能的,临老还宠信个妖妃,生出一个妖魔降世的孩子,可见是连上天也看不惯他之类的,但迟萻现在面对这位老皇帝,发现他眼睛浑而不浊,有一种看透人心的犀利,显然并不是个糊涂的皇帝,几十年的帝王生涯,他身上拥有皇帝的威仪,并不像是个好唬弄的人。
迟萻这些天住在景阳宫,景阳宫宛若皇宫里的一个另类空间,与世隔绝,社绝外面所有的窥探视线,但只要她想知道什么,这些宫人并不会瞒她,应该是得到十七皇子的命令。
迟萻将自己打探的事情拼凑一下,便知道这位老皇帝不仅不糊涂,人还挺精明的。
要是不精明,十几个儿子,还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可弹压不住。
所以,迟萻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行礼,乖乖巧巧地笑着,老皇帝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老皇帝问迟萻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干什么的,平时干些什么,问完后,还亲切地摸摸她脑袋上的包包头,赐了一块羊脂玉佩给她。
看着还挺亲切的,一点架子也没有。
老皇帝看完儿子后,就携着兰妃离开。
等他一离开,十七皇子就将那块玉佩抓起,丢到一旁的匣子里,说道:“不要戴别人的东西,我送你更好的。”
迟萻朝他甜甜一笑,就算这男人现在是个小正太,她也知道他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