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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过去了半个多月,长恭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孝琬。尽管高湛旁敲侧击了几次,她也没有理会。在这种时候,她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孝琬对于她来说,那是一个太特别的存在,像父亲,像哥哥,像弟弟,像朋友,总之,那是她生命中绝对不可缺少的一个存在。
在她的劝慰下,本来一直怒气难平的孝琬终于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这一天夜里,邺城忽然起了风。天麻麻亮的时候,长恭起身来到了庭院里,发现院角的一排银桂被吹落了无数。那些银色细小的花朵静静地在昨夜凋零,偶尔起了一阵微风,于是这些死去的,还依然美丽的花纷纷扬扬又无一例外地坠落了下来。坠落在力所能及可以抵达的地方,那里宛如冬日般,铺满了一层浅浅的、令人黯然神伤的积雪。
长恭弯下腰,掬起了一把落花,那些细小的花在她的指缝里簌簌掉落,仿佛宣告着生命的终结。也许是最近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她忽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疲惫感。
“王爷,您是在感怀这些花的离去吗?”一个清丽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她并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来者是何人。
“小玉,怎么你也起得这么早。”
身后的人娇笑了一声,“人人都说兰陵王是如何凶神恶煞,好比修罗再世,杀人如麻,若是让那些人看到王爷现在这个样子,一定连下巴都掉了。”在高府里住了些日子,冯小玉也和长恭熟悉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她也完全没有料到,有着战神美誉的兰陵王竟然有着和这个称号完全不符的个性。
长恭淡淡笑了笑,“兰陵王又怎么样,也未必就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王爷,您还在担心河间王吗?他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小玉收敛起了笑容,“您一回来就烧了奴婢的卖身契,还对奴婢这么好,您和河间王都是好人。佛祖一定会保佑好人的。”
“谢谢你,小玉。”长恭抿了抿唇,“等我三哥的事解决了,我就派人送你回去,或者你要继续留在邺城也行,我会帮你买一处住所,你若要将妹妹接来也成,反正你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了。”
“多谢王爷……”她低低应了一句。
长恭来到宫门前的时候,看到一辆犊车正缓缓而来,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帘子一掀,下来的居然是斛律恒伽。她看到他心里就来气,立刻转身就走。忽然听到他在身后低低说了一句,“长恭,今天下朝后我在宫门的西北角等你。”
长恭一愣,也不搭理他,径直往宫里走去。心里倒有一些困惑,这只狐狸,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多久,皇上就驾到了。长恭直觉上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虽然隔着那层白玉珠帘,但她仍然能依稀看到今天九叔叔的脸色似乎一片铁青,阴沉的让人感到恐惧。
在朝议上,像是说好了一般,好几个大臣奏请皇上尽快处置河间王,有的说要用酷刑,有的说要族诛,有的说要充军,总之是五花八门,但无一不是要置河间王于死地。长恭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却是异常的平静,原来愤怒到了极点之后,又会重新归于平静,然后被一种深沉的悲哀所代替。这里的人,很多的人,或者可以说,大部分的人,都这么希望三哥消失……她忽然觉得很无力,很疲惫,很失望。她在守护着这个国家,拼尽全力的守护着一切,可这些被守护的人,却是铁了心要她的哥哥的命……全部,全部是只为自己考虑的人,平时大献殷勤,可这个时候却都避之不及,为了划清界限,更要落井下石,赶尽杀绝。
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人轮流上谏,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意思也不表态。
“皇上,”又有一人开了口,“河间王高孝琬谋逆,证据昭彰。然宗室血胤,陛下可恕其子嗣。况且,兰陵王高长恭勇敢御敌,高孝琬虽然不道,其兄弟仍然是国家干城!”那人的目光一转,冷冷瞥向了刚才说族诛的几人,“难不成几位大人到时代替兰陵王去征战?”
那几人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说什么。
长恭望向了那个说话的人,心里更是震惊,原来那人竟是在晋阳保卫战中一同浴血奋战的的赵郡王高睿,虽然他并没有帮孝琬说话,却是为孝琬的家人说了情。在人人自保的这个世界,他已经尽力了。
长恭冲着他稍稍点了点头,今天的事她铭记在心,将来有机会一定涌泉相报。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浓重的悲伤却袭上心头,在这个时候,和孝琬历来关系亲密的恒伽却始终一言未发,就好像完全置身于事外,冷漠到令人心寒。
“不过赵郡王所说也不全对。”她的嗓子因连日来的怒急交加而变的有些嘶哑,刚发出声音,皇上面前的白玉珠帘就轻轻动了一下。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所谓证据,不过是搜出了一些兵器,这些兵器到底是原本就在那里的,还是被有心人故意放进去的,这谁也不知道。又何来证据昭彰之说?我也可以说是有什么人趁机栽赃嫁祸,意图谋害河间王。”她转向了高湛,“请皇上明察。”
高湛的眼中流曳着冷冷的波光,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说了一句,“要是没别的事,今天就退朝吧,此事明日再议。”
长恭微微一愣,抬眼望向了高湛,正好撞上了他珠帘下的茶色眼眸,一瞬间仿佛触及了冰冷的湖水,丝丝缕缕的寒意蜿蜒着,弥漫全身。
九叔叔的眼神,好可怕……她的心里一沉,难道九叔叔查到了什么对三哥不利的证据?
下朝之后,她压根没想去见恒伽,而是打算径直去见高湛。就在她的心念一转之间,王戈已经笑咪咪地走了过来,“兰陵王,皇上在昭阳殿等着你,有事相商。”
她的心里更加不安,难道自己的猜测……她也不敢再想下去,跟随着王戈匆匆朝着昭阳殿走去。
到了昭阳殿的时候,长恭看到九叔叔已经换了一身红螺袍,斜倚榻上,手持茶盅,仿佛正在想着什么心事。
“九叔叔,是不是你收到了什么消息?”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高湛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拿出了一份东西,冷冷道,“这是高孝琬去年在南方购买兵器时留在卖家处的契约文书,你看好了,这上面还有高孝琬的印章。”
长恭连忙接了过来,上面果然清清楚楚地写着购买兵器的数量,连日子都写得清清楚楚,再一看到那个印章,顿时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将她的声音都炸成了一片片,“不,不可能,我三哥绝不会买兵器的,这份契约也可能是假的!”
“据我所知,高孝琬的这个印章是无人能假冒的,而且,我已经查过,那个时候他正好去了一趟南方,还有什么可说的?”高湛垂眸,“长恭,看来他的确有谋反之心。”
“不会的,九叔叔,不会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话到此处,她的声音有了丝丝的颤抖,脑袋里仿佛被塞了棉花,昏沉沉的。为什么每次遇到和自己在乎的人之间的事时,总是冷静不下来。
“长恭,你最近瘦了许多。脸色也很差,一定是没有睡好,”高湛打断了她的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
长恭直直地看着他,渗入血液的冰寒纠结着混乱,蒸发成不可抑制的颤抖。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就有如心脏一瞬间被硬生生的拽离了身躯。九叔叔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就是相信三哥真的要谋反?不是的,不是的,三哥根本就没有谋反,为什么要背负着这个罪名!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她想冷静,她真的很想冷静,她比谁都清楚,不冷静就找不出任何破绽,不冷静就救不了三哥,千军万马前她都能镇定自若,可现在她就是做不到,一想到三哥被扣下了这个罪名,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九叔叔,你还记得晋阳一战吗?我三哥还推荐了平时素来不合的赵郡王,结果赵郡王在那次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若是我三哥有反意,又怎会这么做?还有那时我三哥驻守邺城,如果真要反,为何那时又不反,那不是最好的时机吗?”
高湛蹙起了眉,长恭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这契约又怎么解释呢?一想起高孝琬平时的性子,又不由冷声道,“那时我大齐正面临外敌,并不是个谋反的好时机。再说高孝琬素来不把我放在眼里,连佛牙舍利都敢私藏,他那脾气,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九叔叔,是,我三哥平时的性子是傲气了些,可这种谋反之事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若是有人一心想置他于死地,偷了他的印章,假造这份契约也是可能的!”
“长恭,你真的累了。去好好休息一下吧。”高湛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倦意,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长恭站在那里看着他,昏暗的光线使得他看上去无比冷酷,残忍,淡淡透露出嗜血的味道。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之前杀死那些兄弟侄子们时的无情与狠毒,想起大哥的惨死,心里不由地更加恐慌起来,忽然上前一步,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拽住了他长袍的下摆,那力气大得惊人,像是用尽所有的气力,乃至更多的力气……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求你,九叔叔,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求你,求你不要伤害他……”
听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哀求,高湛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她,茶色的眸子静静的沉寂在她悲痛的哀求中,突如其来的心痛让他的身体僵硬得失去了呼吸。
她在害怕,她是如此的怕他,怕他伤害了那个她最为在乎的亲人。
也许在长恭心里,最在乎的那个亲人的位置,并不是留给他的。
“长恭,我记得你的愿望,一直都记得。”他缓缓开了口,“他会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