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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来上学,姜雪宁眼眶微有红肿。旁人自然看见了,只在心中想她昨日去鸣凤宫不知与乐阳长公主说了什么,方致这般,倒不敢多问。
方妙却是差点没能起来。
仰止斋这边的宫人掐着时辰把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她胡乱一通洗漱后,头重脚轻地出来,见姜雪宁在外头廊下娴静地立着,便哭丧了一张脸:“昨夜我是不是喝醉了?可没出什么丑,没说什么胡话冒犯长公主殿下吧?”
姜雪宁笑笑摇头。
她才放下心来。
周宝樱在旁边甚是惊讶:“你们昨夜还喝酒了呀?”
方妙揉着脑袋道:“公主殿下喊来喝,还顺道为姜二姑娘庆贺生辰,可不是只能跟着喝了?哎哟,我这头,晃晃荡荡,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尤月瞧见,在旁边讥诮地笑。
昨夜无风无雪,今晨日起东方,薄云覆着宫殿群落里一片又一片的琉璃瓦,是个难得的好天。
上学照旧是在奉宸殿。
众人顺着宫中长道过去。其他人这些天大多混熟了,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猜测着今日先生们又会讲些什么,新教的围棋又会考什么定式。姜雪宁走在后面,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没一会儿便心不在焉。
只是待转过个弯,到得奉宸殿前面那条宫道上时,最前面的陈淑仪已经忍不住“咦”了一声:“那不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吗,怎么在这里?”
姜雪宁顺着声音抬头望去。
竟是郑保。
有日子未见,他被自己的师父掌印太监王新义提拔之后,在宫内混得似乎好了起来。身上穿着的那件墨绿的袍子簇新,手里还拿了一支拂尘,唇红齿白,模样清秀,正轻轻蹙着眉看着东面偏殿的方向,向立在他跟前儿的小太监问着什么。
小太监回了几句,略一躬身,往偏殿去。
郑保立得端正了,回头就看见了这边走过来的仰止斋众人。
昔日坤宁宫前面,众人是看着郑保受罚,被临淄王沈玠说了情才救下。后来得闻他一个后宫的太监,竟有本事去了皇帝身边伺候,暗地里都是惊奇过一阵的。
眼下看见他在此处,不由有些惊讶。
姜雪宁心中也生出疑惑。
众人还未及多问,郑保心思细敏,观她们眉眼神情,已猜得大概,主动颔首道:“昨夜谢先生与圣上并几位老大人议事到很晚,留宿宫中,睡在了奉宸殿偏殿。圣上本不欲大清早搅扰,不过下头又呈上来几件棘手事,须得先生前去商议,少不得来搅先生清梦,请他去一趟了。”
原来是请谢危。
这倒是了。姜雪宁还记得,上一世谢危有事在宫中待到很晚,宫门下钥后有留宿在宫中时,几乎都在奉宸殿。一则离皇帝的寝宫近,方便及时听召议事;二则离文渊阁近,若有讲学,去也方便。
众人听得郑保此言,心中疑惑顿解,皆同他行了一礼,便从他身边经过,入奉宸殿正殿中等候来讲学的先生了。
姜雪宁眼观鼻鼻观心走过,并未多看郑保一眼。
在殿中等了有一会儿,沈芷衣才在几名宫人的跟随下前来。只是她来的时间实在不算早,刚看姜雪宁一眼,笑上一笑,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便来了。
姜雪蕙先前叫人给她找了两本棋谱来看,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先生开始教围棋,果然不假。
孙述的《算学十经》已经讲了小半。
他比起别的先生尚算青年,虽不是个书蠹,却沉迷算学,摆开了架势便同她们讲,这天下许许多多事都暗含了算学之道。譬如围棋,看似比谁深思熟虑,可实则比的是谁脑子转得快,计算更长远。
姜雪宁可万万没料想还有这一出,围棋本来下得也不好,前面又因通州之事好些天没在,根本不知前面讲了什么。人虽老老实实坐在殿中,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听讲,可脑子里仍旧跟一团浆糊似的。
听不懂就自然容易走神。
她的位置恰好在窗边,百无聊赖自然朝外头看看,开些小差。可没料想,才神游天外没多久,一道身着苍青道袍的身影从她视野的左边闯进来,吓了她一跳。
谢危昨夜被御膳房那炉火的炭气呛了一口,犯了咳嗽,且回到偏殿已近子时,一晚上辗转反侧,并未睡好。
小太监来请,他才起身。
面色算不得很好。只是去岁入冬以来他面色也没特别好过,旁人瞧不出来。
略作洗漱后,便从偏殿出来。
这时正殿中已经开始讲学,国子监那位算学博士讲围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听见不免下意识朝那边看上一眼。
结果就是这一眼,竟让他瞧见姜雪宁。
冷天里的窗扇半掩着,她一张粉白巴掌脸嵌在窗缝里,手掌撑着削尖的下颌,一双平日潋滟的眼瞳显出几分无神的呆滞,好半天不动上一下。
明摆着是在开小差!
谢危一见,脚步一顿,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姜雪宁隔他甚远,可在看见他停下脚步朝她看过来的瞬间,已经觉得背脊骨上窜上来一股寒气,打了个哆嗦,也不知脑筋怎么转的,竟一伸手“啪”地把窗扇给关上了。
视线顿时被隔绝。
只是这突然来的声响也不免惊动了殿上正讲围棋的孙述,他瞧见是窗边的姜雪宁,不由皱眉道:“姜二小姐干什么?”
众人都朝她看来。
姜雪宁讪讪一笑,解释道:“外头吹风,有点冷。”
毕竟她坐在风口上。
孙述虽然对她在自己讲学时闹出动静来略有不满,却也没说什么,转过头便继续往下讲了。
姜雪宁听了又有片刻,眼瞧孙述没注意自己了,才又凑上去悄悄把窗扇扒开一条缝。
殿外霞飞檐角,光盈玉阶。
却已是没了谢危身影。
想是沈琅那边还等着他,无暇为这些许小事停下来同她计较。
还不准人上学开个小差了怎么的?
姜雪宁心底这么嘀咕着,越想还真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于是放下了心来。
可没料着,上午的学才上完,下午便有人来“请”她。
是以前见过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对她说:“先生说,姜二姑娘好些日子没有入宫进学,功课该落下了不少,让您下午过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姜雪宁顿时如丧考妣。
双脚灌了铅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进到殿中,果见谢危已经坐在了那熟悉的书案后面,手中执了一管细笔,正写着一封奏折。
她上前见礼。
谢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笔也是行云流水不见迟滞,只问:“通州瞎玩几天,心玩野了,回到宫里连课业都不听了?”
姜雪宁心道冤枉:“今日是听了的。”
谢危长指轻轻一转,已隔了笔,从旁边匣子里摸出一方印来,抽空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听外头花什么时候开,雪什么时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开小差还被谢危抓个正着。
姜雪宁两手背在身后,手指搅紧。
想了想被谢危打过的手板心,又听他“放浪形骸”四字仿佛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宁宫的路上同萧定非说过话,生怕被翻起这些账来,到底不敢顶嘴,只埋着头。
谢危把印盖在了奏折落款处,重新合上,便叫了外头小太监进来,递去内阁那边。回头来看见姜雪宁跟只鹌鹑似的闷着,心里也不由跟着闷了一下。
这模样没半点活泛气儿。
他看了半晌,忽道:“孙述讲的你听不懂?”
姜雪宁顿时惊讶得抬起头来看他。
谢危道:“缺了好些日的堂,能听懂才怪了。这也不难猜。”
姜雪宁惊讶的其实不是他猜着这一点,而是他愿意去猜这一点。毕竟先前似乎要责问她开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说“听不懂”,便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谢危这样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里萌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道:“孙夫子讲得又枯燥又乏味,学生绞尽脑汁都跟不上他。听说先生琴棋书画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这话先把孙述踩到脚底下,再把谢危抬起来,是再明白不过的吹捧和讨好。
谢危觉着,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皱了眉叫她端正态度。
毕竟国子监里孙述可不是个庸才。
只是看她乖乖地背着手在他面前立着,上午在窗内开小差时呆滞的一双眼已填满灵动,像是林间溪畔没见过人的驯鹿,不觉气顺不少。
唇角僵了片刻,终于还是划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摊上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也不知我是发了哪门子的颠。”
他起身来坐到窗前,把棋盘摆上。
姜雪宁打蛇随棍上,立刻道一声“先生真好”,然后坐到了谢危对面。
她发现谢危这人是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只要不浑身带刺地同他对着干,哄起来总很容易。不不不,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谢居安,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用上一个“哄”字了?
要不得,要不得。
该放尊重点!
姜雪宁被自己心里蹦出来的那个字吓了一跳,及时把自己跑偏的念头给拽了回来。
谢危把旁边棋盒放了过来。
他一身苍青道袍,衣袖上滚着暗色的云纹,似松涛云浪,往窗下坐着,半点不见通州那日的杀伐冷厉,又恢复了平日那一点闲听落花的悠然隐逸。
“下棋须算计,确系一法。只是我辈若论围棋,更多讲‘势’。”谢危对孙述教的那一套,倒并不排斥,看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姑娘家都喜欢白,便将那一盒白子搁到她右手边上,“算计乃是术,若能得‘势’方为得道。”
姜雪宁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间一抬眸,却发现谢危右手五指修长,煞是好看,可无名指中间的指节处却裹了一层细细的绢布,隐隐透出几分药膏的清香。
她脑袋里于是转过个念头,想起在通州时见到他手上有伤,却记不得是什么地方,哪根手指了,于是道:“先生的手伤还没好么?”
谢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自然搭着的眼帘掀了起来,唇线抿直,看着对面的姜雪宁,许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心里打鼓,莫名觉得这眼神里浸着点寒意,嘴唇蠕动,想说点什么,可临了了又不敢开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静默。
终究还是谢危先收回了目光,压根儿没搭理她方才一问,全跟没听见似的,续上了先前的话:“围棋盘上可演兵,拼的便是心智。棋盘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许微不足道,若久积成势,则难以疏导,积而成患。是以,执棋者当因势利导,如治民,治水。这棋盘上的学问,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罢,都不至于糊涂到这般的境地!”
做人做事,糊涂到这般境地?
姜雪宁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可她一则对谢危知之不多,二则也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当这位当世半圣是奚落自己这颗蠢笨的脑袋,并不敢追问。
且谢危方才之言,忽然让她想起了沈芷衣和亲这件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话姜雪宁不是第一次听,知道是朝堂上常说的一句话,可也从没把这句话当太真。然而谢危说,下棋如治民,治水,却让她起了心思。
须知上一世萧姝之所以能压她一头,除了自小在京中大族长大,见多识广之外,姜雪宁私下琢磨,怕当年奉宸殿进学她实学了不少的东西,日积月累,是以深厚。
如今,谢居安这等人便在自己眼前……
她摸起一枚棋子来,用指腹轻轻蹭着,眸光闪了闪,道:“人和棋子也一样么?棋子由执棋者拨弄,人心却是各有一颗,自己长在肚子里。下棋能拨弄棋子,可人心要说拨弄……”
谢危想起昨夜小太监来回禀的话,眼下只想把姜雪宁这颗漂亮的脑袋摘下来搁在棋盘上,叫她自个儿好生反省反省,对她问了什么却没在意,只漠然接了一句:“英雄造时势,时势推英雄。人心向背虽然难料,也怕豪杰揭竿。若不慎思明辨,旁人稍加煽风点火,心随势走,又有何难?”
实则人心比这棋子还不如。
一阵风吹过来,棋子尚能静止不动;几句话拂过去,人心却总会飘摇跌宕。
姜雪宁搭下眼帘,隐有所悟。
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个用处,方能使人虚心刻苦去学。
她今日学来,便甚是认真。
谢危为她答疑解惑,讲了一个半时辰的棋,她恭恭敬敬地谢过了。因心里面的念头翻江倒海,临走时也没注意到谢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才离了奉宸殿,掐指一算时辰,便往去慈宁宫的必经之路上候着,不多时果然看见萧定非出来。
她故意打前面宫道上走过。
萧定非看见她是一个人,思索片刻,走出去一段路后,便借口有东西丢在慈宁宫要去找,往回转过头来找姜雪宁。
这会儿天色都暗了。
姜雪宁站在宫墙角下,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道:“定非世子多年来混迹市井之中,该认识一些人吧?我有事想托你去做。”
萧定非那俊秀的长眉顿时一挑。
他半点也不推辞,直接问:“什么事?”
姜雪宁便让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一说。
萧定非听得大为疑惑:“你想干什么?”
姜雪宁道:“你就说办不办得了。”
萧定非一声笑,哪儿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拍着胸口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不过么……”
姜雪宁看他:“什么?”
萧定非挠挠头:“人若多了,得要花点钱的。”
姜雪宁皱了眉头,脑海里把自己手里有的钱都盘算了一遍,想起还有大几万两银子在谢危手里,不觉有些发愁。
只是脑筋再转过一个弯,眉心便重新铺平。
尤月养了许久,也该找个机会宰了。
她笑一声道:“这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