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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远伯府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燕临身为世家勋贵子弟自是清楚。这伯府庶女在那一日重阳宴上“落水”的事情,也算人尽皆知,更何况当时还有姜雪宁那惊世骇俗的一句话?
婆子惩治姑娘,奴才欺负主子。
清远伯府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只是为免旁人闲言碎语,说他们伯府苛待庶女,明面上自然不大敢再为难这庶女,但只怕暗地里的苦头只多不少。
勇毅侯府只有他一个嫡子,且他在宫中又很受宠,种种后宅中的阴私手段落不到他的身上。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后宅里有些争斗是什么样,燕临还是了解的。
毕竟父亲也有一干妾室和庶子女。
他觉着宁宁是对这萍水相逢的伯府庶女太上心了些,不由劝她道:“你就是心太善,天底下像这样又笨又拙且自己不争气的人,不知凡几。救了人便罢了,难不成还指望她脱胎换骨?须知人的处境皆有因由,若她有本事也不至于落到先前的下场了。”
姜雪宁收回了目光,道:“正因为是自己救的,所以反而要比寻常人在意些,也希望她更好些。不过你说得也对,我已仁至义尽,哪儿能管更多呢?”
说罢,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似乎想要借此纾解心底某一种不那么畅快的感觉。
随后才对燕临道:“我们还是进去看看琴吧。”
幽篁馆,听这名字便知道,此馆是专为琴而设。
位置虽然是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在京城也算得上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儿,可却一定要从临街那不起眼的楼下,顺着楼梯走上二楼才能看见那清雅素淡的竹制匾额。
“幽篁”二字便以纯墨写在竹上。
只因琴是件雅物,来相琴的客人们,假爱琴的要附庸风雅,真爱琴的又不凑热闹,所以这般的装潢和风格倒是刚好能兼顾。
燕临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轻车熟路地带姜雪宁走了进去。
角落的香炉前正有一名作文士打扮的男子拿着香箸拨香。
焚的竟是上好的婆律香。
整间幽篁馆内都浮荡着淡淡的香息。
那文士听见脚步声便回了头,瞧见是燕临便笑了一笑,只轻轻将那香箸放下,一面走到旁边的铜盆前净手,一面道:“世子可算是来了。我琢磨着你要再不来,那几张琴我便要挂出来卖了。”
燕临失笑:“好歹在琴馆,能收收这一身铜臭气么?”
那文士浑不当一回事,只道:“你当我开琴馆是做善事?弹个琴要沐浴要洗手要焚香,还得要好琴,哪样不要钱?”
姜雪宁只觉此人清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那文士瘦削,寻常长相,也看了姜雪宁一眼,醒悟过来:“便是这位姑娘要相琴吧?”
姜雪宁不说话。
燕临没好气道:“别废话,琴呢?”
那文士眉梢微微一挑,轻而易举便感觉到了燕临对这女子的不一般,没因此收回目光,反倒还多看了姜雪宁几眼,才转身走入内间,将里面藏着的四张琴一张一张抱了出来,排在了馆中的长案上,然后一一解开了外头的琴囊,叫燕临上来看:“原本是找了五张琴,有一张是江宁顾本元新制的,但到得晚了,我的人去时,顾本元已将那张新琴赠给谢居安了。”
顾本元乃是如今名气最大的斫琴师。
一般来讲,斫琴的工序甚为繁琐,从挑选木料开始到穿弦试音,制一张琴最少都要花上一年的时间,有做得细致、讲究的则要两年多甚至三年。
斫琴师算手艺人,以此为生。
两年出一张琴当然会饿死,所以许多斫琴师会准备好木材,同时制作十张或者二十张琴,如此制琴的工序虽依旧需要两年,可两年也能出很多张琴。
但顾本元今年已经六十好几岁,眼见着就要到古稀之年了,精力不比那些年轻的斫琴师,无法再同时制很多琴,是以基本两三年才出一二张琴。
时人却偏爱追捧稀少的东西。
这两年千金求琴的人不计其数,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张新琴面儿都还没露一回,音都还未泄一缕,老头儿竟然直接将之送给了谢危,不知叫多少人暗中咬牙。
燕临习武,不算爱琴,可听过顾本元的名声,一时也愣了一愣:“赠给?”
“啊,白送。”那文士终于泄露出了几分不满,冷笑了一声,但转而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前阵子不是又有平南王逆党在京城刺杀朝廷命官吗?谢居安一张琴斫了三年,那日在我这里选了几根好琴弦,正打算趁得闲穿好试音,结果回去的半道上不知怎的就上了那什么层霄楼,遇到了逆党。人没事儿,一张新琴弦都还没穿好却被人一刀给劈了。啧,心里怄不怄,气不气,咱不知道,反正啊听人说他两天没去上朝。顾本元知道这事儿后,便叫人从江宁远道把琴送上京城来给他。这不倒贴吗!”
燕临道:“你不是在乎琴吧?”
那文士冷哼一声:“千金买琴我转头就敢翻一番卖给你,谢居安断老子财路!”
“咳。”
燕临咳嗽了一声,很想说“本世子看着像那种好骗的冤大头吗”,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接话。
谢危乃太子少师,如今又主持宫中的经筵日讲,算他半个先生。
对方却不一样。
这文士乃是幽篁馆的主人,原本是与谢危同科的进士,且还同是金陵人士,姓吕名显,字照隐。一路考学上来,谢危案首他第二,谢危解元他第二,谢危会元他第二,连进翰林院都还要被压一头。
时人都开玩笑说“谢一吕二”。
吕显是个寒门出身犟脾气,越是比不过越要跟谢危比,自己还挺得劲儿。
没料想一朝金陵来了丧报,谢危回家奔丧还要丁忧三年,吕显忽然成了第一,却觉着翰林院里没什么意思了。
待了一年,竟直接辞了官。
听人说好像也是回金陵去了。
四年前谢危因扶立当今圣上沈琅重新回到朝廷,如今官至少师;吕显却好像对仕途没了兴趣,虽然也回了京城,可竟然开了间琴馆卖琴,像只闲云野鹤。
进过翰林的人搞这种营生,简直是闻所未闻。
京中一些旧识都不敢相信,多来光顾。
没多久这间琴馆就闻名朝野。
当然了,渐渐便有人发现比起清正做官,吕显当起“奸商”来是毫不含糊,暗地里都有句话,叫“进士卖琴,不买不行”,可见生意做得有多黑。
也就是说,吕显与谢危乃是打过交道的旧相识,一口一个“谢居安”颇不客气,可燕临受教于谢危,却是要掂量掂量“尊卑”二字。
他看了看面前这四张琴,问:“这些呢?”
吕显便一张琴一张琴地介绍起来,不过全程倒有大半的目光都放在姜雪宁的身上,很多话也是对着她说的,显然知道今日这一桩生意的“重点”在哪里。
只是姜雪宁实在不爱琴。
上一世学琴时,各位世家贵女都铆足了劲儿要在谢危面前露脸,唯独她嫌苦又嫌累,前期仗着自己有燕临,后期仗着自己有沈玠,压根儿就没去听他讲过几回。
若要问她这些琴喜欢哪张。
她很想回答:一张也不喜欢。
还好燕临知道她以前在府里就不学琴,大致考虑考虑后便要了那张三百多年前的古琴,名曰“蕉庵”。琴身上因常年风化和弹奏震动,已覆着一片流水断纹,散音浑厚,泛音清润。
只是价钱也吓人。
吕显微微笑着给燕临比了三根手指,姜雪宁倒吸一口凉气。
燕临却视若寻常,叫人拿银票付钱,之后亲将琴囊套上,交至姜雪宁手中,道:“你们入宫虽是为公主伴读,谢先生待人也算宽厚,可于学问、于琴上,却不会因为你们是姑娘家就轻轻饶过。听谢先生讲学,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他在宫中不常抚琴,我有幸得闻过几回,是极好的。你往日不想学琴,必是教琴的先生不好。这回入宫,说不准便喜欢上了。”
所以,一张好琴是必须的。
可姜雪宁听见他这一番话眼角都微微抽了抽:没有人知道,她入京之后怎么都不愿学琴,便是因为谢危。
四年前上京路上,谢危便抱着琴。
她还以为这人真是姜府的远房亲戚,穿着一身白布衣,除了一张琴一无所有,看着还病恹恹的。虽与她同乘一车,却不爱搭理人,大部分时间都闭目养神,唯有中途偶尔停下歇脚时,他会抚弄那张琴。
姜雪宁听不懂,也看他不顺眼。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身世,又知道家里还有一位人人称赞的的“姐姐”,一路上生怕被京里来接她的仆妇看轻,虽没学过什么规矩,却因为内心的恐惧,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小姐的架势,为着那一分卑微可怜的“自尊”。
大小姐都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所以她也对别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这“别人”里便包括“谢危”。
她在乡野间长大,也没学什么规矩,可此人行走坐卧皆有章法,不管是同在一起进食时那举箸的姿态,还是靠在马车内小憩时的一丝不乱,都叫她看了难受。
当时她觉着此人一身寒酸却还端着;
很久以后才愿意承认,她之所以难受,实是因为即便不懂,也能感受到那种云泥之别。而这种差别,正是当时一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她和那座她即将抵达的繁华京城的差别。
但人总是不愿承认。
即便后来当了皇后,她都不愿意看见谢危,且谢危的名字总与琴连着,连带着她也不愿看见琴。
她一生中最惶恐、最不堪的时候,都被这个人看见,只要看见这个人,就会想起那些过往。
而这是上一世的她最忌讳的。
谁知道当时的谢危是怎么看她呢?
如今的皇后娘娘,当初也就是个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乡野丫头。
只要想起来便觉得难堪,所以姜雪宁从来只当这段过往不存在。
洞悉人心的谢危大约知道她的想法。
即便在朝野地位甚高,进出宫廷频繁,他也极少出现在她面前,且对此绝口不提。
至于腕上那道疤,她都请太医开了方子,仔细涂了两年的药,消了个干干净净。
此刻馆内的婆律香氤氲着。
香息悠远,使人静心。
姜雪宁眨了眨眼,垂眸看着这张交到自己的手里的“蕉庵”,忽然想:如果不是为了张遮,或许,她到死了,埋进土里,也不会对谁提起,她还对谢危有过喂血之恩。
不过……
好像前世宫变后,谢危手上沾了血,便再没碰过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