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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珩听到失火,二话不说往外走去。林子里傅霆州是死是活陆珩并不关心,这个地方隐蔽,谁都没看到方才的事情,陆珩刚才故意加重了傅霆州的伤势,但这点程度还不会要人命。
至于傅霆州为何会在行宫里受伤,出去后如何和众人解释身上的血迹,那是傅霆州自己的事。陆珩并不担心傅霆州反咬,这一刀牵连甚广,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王言卿,傅霆州但凡要脸,就不会大肆声张。
陆珩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前殿。行宫是临时搭建出来的,大部分用木材、苇席、毡帐筑成,火星子燎着后,乘着风一吹,沾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片刻的功夫,火势又扩大了,半个行宫都笼罩在火光中。宫人、大臣们从梦中惊醒,自顾不暇,呼叫奔跑,救火的、救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慌乱的人群相互推搡碰撞,场面非常混乱。
一个太监惊慌四窜,他逃跑时没来得及看路,无意撞到一个人,还没靠近就被一股力道推开。太监趔趄摔到地上,他抬头,看到一道红色的人影站在前方,火光映亮了他身上张牙舞爪的瑞兽眼睛,腰侧绣春刀无声散发着冷辉,从太监的角度看,他显得尤其高挑修长,居高临下,宛如天神下凡。
太监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连忙爬起来行礼:“陆大人。”
陆珩飞快从乱糟糟的行殿中扫过,冷着脸问:“皇上呢?”
太监被问住了,茫然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正要去外面打水救驾!”
陆珩脸色越发凝重,他今日等着傅霆州上套,日落后没着急睡觉,但其他人天一黑就睡了。行宫有一万五千多人随行,皇帝及宫眷入住行宫,其他士兵搭帐篷拱卫在外围,居住密度非常大。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失火非常危险,许多人睡得死或者没来得及跑出来,此刻被火场围困,不住挣扎惨叫。侥幸逃出来的人有的在哭嚎,有的在找水,竟然没人注意皇帝在哪里!
而火势最凶猛的方向正是从皇帝行殿传来的。陆珩现在没空兴师问罪,他逆着奔逃的人群,像一柄劈开乱流的利刃,毫不犹豫往火光最汹涌的地方走去。皇帝现在未有子嗣,如果皇帝在南巡期间出事,他们所有伴驾的人都要完。
想明白利害关系的人有不少,皇帝正殿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御前大太监张佐脸被熏得焦黑,依然扯着嗓子呼喊皇帝,指挥人泼水。陆珩快步走过去,劈头就问:“张公公,皇上在何处?”
张佐看到陆珩,大喜过望,连忙上前道:“陆大人,你可算来了。今日不轮杂家当值,杂家赶去检查明日的车驾仪仗,一直忙到现在,杂家也不知道皇上在哪里。”
陆珩无意追究张佐的理由是真是假,皇帝如果出了什么差池,他们这些太监定是第一个陪葬的,张佐绝不敢在这种地方撒谎。无论张佐今日出去干什么了,可以肯定现在他确实不知道皇帝在哪间屋子里。
那这就麻烦了。南巡期间人手杂乱,鱼龙混杂,再加上前些天还闹出有人闯入行宫告状的事,皇帝对自己的安全颇为担心,所以从两天前起,他不再住在固定的寝宫,而是轮换着睡,连身边近臣都不知道皇帝到底在哪儿。
太平时候这样做可以有效躲避暗杀,然而碰上今日这番情景,简直糟糕透了。
陆珩看向前方熊熊烈焰,皇帝接见臣子的主殿已经完全烧着了,火势跨过东偏殿,蔓延到后方大片的内宫寝殿,妃嫔、宫女们的哭喊声此起彼伏。行宫的规制大概比照紫禁城,依然是前朝后寝,皇帝如今就睡在后面这些宫殿的其中之一。
但后宫足有上百间屋子,等他们扑灭火,里面的人早就烧死了。陆珩强迫自己冷静,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他树敌良多,又是锦衣卫,如果皇帝出了什么闪失,他定然是第一波被问责的。趁现在火势还没有合围,他需要找出皇帝在哪里,赶紧救皇帝出来。
陆珩问张佐:“今日皇上做了什么?”
已经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了,张佐也不在意是不是逾矩,一五一十将皇帝的行动告诉陆珩:“皇上傍晚先是找陶天师论道,随后陆大人您来了。陆大人走后,皇上派人传膳,汝王作陪。汝王给皇上献上自酿的药酒,皇上和汝王相谈甚欢,便多饮了几杯。晚宴结束前皇上有些醉了,没留汝王,自去后宫休息了。”
陆珩微微皱眉,行宫失火,皇帝喝醉,偏偏汝王在这个时候入宫献酒。陆珩问:“汝王怎么想起入宫?”
“明日御驾就要走了,宫里早就定好今晚款待汝王。晚宴结束后,是杂家亲自将汝王送出去的。”张佐知道陆珩在怀疑什么,他听到失火的时候也想过是不是汝王搞鬼,毕竟皇帝无嗣,如果皇帝有什么好歹,那就只能像正德皇帝一样,再从宗室中挑继承人。但今晚宴请汝王是早就定好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汝王这种时候动手脚,未免太蠢。
最重要的是,汝王和皇帝这一支血缘并不近,就算皇帝驾崩,内阁按照血统挑继承人,无论怎么选都轮不到汝王。汝王实在没必要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汝王在陆珩脑海中只走了一圈就压下,是不是汝王搞鬼以后可以慢慢查,现在最重要的是救皇帝。张佐现在和他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没必要说谎。按照张佐的说法,皇帝见了他后就传汝王用膳,席间多喝了酒,很快就睡了。可能就是因为皇帝喝醉,所以才错过了失火,在火势刚燃烧时没来得及脱身。
陆珩想起他去找皇帝时,皇帝正在问陶仲文旋风的事。相比于天意之类的说辞,陆珩更愿意相信是奇怪的风势导致失火。陆珩问张佐:“今日皇上在何处设宴,厨房在何处?”
张佐指向火势最猛烈的地方:“皇上在东偏殿设宴,胡力等人为了方便,用了东边那间小厨房。”
皇帝身边的膳食一直由太监负责,为了防止外人下毒,厨房也有好几个,每次开哪一个灶都是临时决定。陆珩想起风势的时候就有所猜测,现在听到张佐的话,越发确定,火势是从小厨房烧起来的,借着今日的风向扫到了东偏殿,又扩大到后面密集的寝宫。
判断出起火位置后,还要判断皇帝的位置。陆珩脑中不断浮现出行宫的分布图,问:“皇上今夜只喝了汝王进献的药酒?”
张佐点头:“是。”
“什么酒?”
张佐想了想,回道:“叫长生固本酒。汝王说这种酒是他花大力气酿制出来的,颜色清澈,口感醇厚,尤其难得的是能和气血、养脏腑、调脾胃、补诸虚,久服百病消除。”
“用什么材料酿成?”
看药酒的名字就知道这是汝王特意拿出来邀功的,宴会上一定会说出这种酒的珍贵之处。如果是普通人肯定记不住,但能在圣前伺候的,无论宫女太监,没一个笨人。张佐稍做回想,一字不落报了出来:“当归、巴戟、杜仲、人参、石菖蒲、熟地黄、陈皮、枸杞子、川椒、生姜。”
陆珩不懂医术,但听这些药材,很明显都是补益发热的。皇帝自从登基后就多病多灾,这些年一直很注重养生。喝药酒后会发热,酒后忌生冷、萝卜、鱼等寒性食物,更忌着凉。以皇帝这么小心的人,晚上睡觉肯定不会开窗,但今日吹的是旋风,晚上热而闷,皇帝要想不开窗还睡得舒服,只能在一个天然荫凉的屋子。
陆珩负责皇帝安全,这一路各处行宫的地图他都看过。陆珩迅速回忆卫辉行宫的草木分布,一边在宫殿群中穿走,一边吩咐身后的锦衣卫:“去取一条厚棉被,用水打湿。”
行宫现在乱成一团,锦衣卫不知道从谁身上扯下来一条被子,匆匆抱给陆珩。迎面正好碰上一个救火的太监,陆珩劈手抢过太监手里的水,用力将棉被浸到桶里。陆珩来不及等被子湿透,拎起滴着水的棉被,眼睛都不眨地往火海中冲去。
此刻行殿前已经围了许多官员,众人对着火场一筹莫展。傅霆州也粗粗包扎了伤口,带着人赶来现场。幸好此刻火光冲天,人仰马翻,众人都忧心生死不知的皇帝,没人留意傅霆州的异样。
傅霆州望着火势,眉头紧锁。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不断提水过来扑火,但杯水车薪,火势一时半会根本控制不住。武定侯郭勋走到傅霆州身边,同样一脸凝重:“你这边有消息吗?”
傅霆州摇头:“皇上怕刺杀,这几日并无固定寝殿。刚才御前太监也过来问我了,连他们都不知道皇上在何处。”
成天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都猜不出皇帝在何处下榻,他们这些外臣如何得知呢?武定侯沉沉叹了口气,心中越发明白事态的严重。
万一皇帝出事,回去后他们轻则丢官,重则殒命。武定侯早年亦是上过战场的,他不怕死,但不能死的毫无价值。如果皇帝在里面,他一定舍命冲进去救驾,但是现在毫无头绪,上百间屋子,茫茫火海,他往哪里冲?
武定侯面色凝重,心里已经盘算起拥护哪一个宗室对武定侯府最有利。真刀实枪见过血的人到底和文官不同,武定侯很快注意到傅霆州身上的血腥味,他回头,诧异地打量傅霆州:“你身上……”
傅霆州心中警铃大作。他对不起卿卿良多,要不是他强行拉着卿卿去见洪家人,卿卿也不至于落崖失忆。这一刀是他该受的,他并不怪她。但武定侯不一样,永平侯夫人早就对王言卿看不顺眼,万一让武定侯知道,那又有的麻烦。
傅霆州正想着用什么说法遮掩,突然听到前方呼声大作。一个绯红的人影飞快没入火海,火舌随即将来路斩断,快的仿佛是众人眼花。
傅霆州和武定侯一齐怔住。武定侯紧盯着那个方向,沉沉皱眉,根本顾不上追究傅霆州身上的伤了:“陆珩?他进去做什么?”
傅霆州亦敛着脸色,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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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有些人的生活是一条直线,一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奇事,平平庸庸就到了晚年,那皇帝的人生必然是一条大起大落的折线。
皇帝是被热浪和喊叫声惊醒的,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困在一片火海里,别提多么惊讶了。他只记得不久前和汝王宴饮,他饮酒后有些困,便早早散宴休息。明明睡前还一切如常,为何一睁眼,他就掉入了炼狱?
更可怕的是这药酒后劲绵长,皇帝酒劲未解,身上根本使不出力气。他费力地坐起来,但举目四望,门窗房梁处处舔着火舌,没有一个太监、宫女、侍卫前来救驾,根本求生无门。
皇帝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睛,他一边掩着唇咳嗽,一边费力地喊:“救驾,快来人救驾……”
火势越来越旺,门窗被完全封死。皇帝待在炙热的室内不断咳嗽,再这样下去,就算他不被烧死,也迟早要被呛死。
就在皇帝觉得此命休矣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岌岌可危的木门被外力踹开,轰然倒地,砸落一地碎火星。皇帝费力睁开眼睛,看到火星后出现一道绯红色的身影。火龙缭绕,浓烟滚滚,屋子里所有东西都被映得通红,皇帝一时也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线唤回了皇帝的神志:“皇上,您在里面吗?”
皇帝愣了愣,大喜过望。这不是幻觉,真的有人来救他了!皇帝忙高声道:“陆珩,朕在这里!”
陆珩长出一口气,幸好他没有猜错,皇帝果真在这一带。屋里的火势已经非常猖獗了,炙浪一阵阵扑在人脸上,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吞没。这种时候越犹豫越危险,陆珩一脚踹开掉落的木屑,顶着湿棉被快步冲到室内。他进门时留意到门口躺着一个小太监,看样子是想出去叫人,但慌忙间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到桌角上,彻底撞晕了。
难怪没人知道皇帝在哪里,一个喝醉了,一个撞晕了,任凭外面急死他们也没反应。陆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皇帝身前,都来不及说客套话,兜头就用湿棉被将皇帝裹住:“皇上,臣失礼了。”
皇帝如今哪还讲究这些,他都呛得说不出话了。陆珩将皇帝背在身上,毫不停留往外跑。
烧断的木头不断坠落,来时还算安全的路,顷刻就被火蛇包围。这种时候陆珩无比感谢他天生谨慎,出发前把行宫地图看了好几遍。陆珩不断调整路线,前面路不能走了就立刻更换方向,左拐右拐,终于冲出火场包围。
外面太监正忙着救火,有人看到陆珩背着一个人出来,连忙围过来。他们七手八脚接过陆珩身上的人,掀开被子一看,正是只剩一口气的皇帝。
太监们又是惊又是喜,忙嚷嚷着去叫太医。武定侯和傅霆州听到另一边不正常的喧闹,对视一眼,立即心照不宣往那边走。
他们还没走近,就从周围人群的吵闹声中得知,陆珩把皇帝从火场中救出来了。傅霆州脚步微顿,要不是陆珩今日才从外地回来,不久之前还在和他对峙,傅霆州都要怀疑是陆珩搞得鬼。这么多人都束手无策,陆珩是怎么知道皇帝的位置的?
武定侯也听到了,他脸色阴沉,但还是大步往前方走。虽然他们错过了救驾的时机,但皇帝刚刚脱险,他们要是不去圣前杵着,等皇帝缓过劲来,看怎么收拾他们。
皇帝身边已经围了许多人,傅霆州和武定侯赶到时,连第二层都挤不进去。身后有人高声喊着“快让开”,傅霆州和武定侯回头,见是锦衣卫提着一个太医,飞速朝这边赶来。
仔细看,太医两脚都够不着地,不知道是怎么飞过来的。
人群连忙分开一条路,傅霆州也被推到一边。太医气都快背过去了,但他不敢整理仪容,双脚一着地就赶紧去看皇帝的状况。他给皇帝把了脉,又看了皇帝的脸色,说:“圣躬无忧,只不过呛了灰尘,需要静养。”
围观人群长长松了口气,连傅霆州也如释重负,终于敢松开手心。张佐抬来担架,小心护送着皇帝去安全的地方休息。人群又呼啦围着皇帝转移,这时候郭韬注意到陆珩手上的伤口,说:“太医,指挥使也受伤了。”
余下众人一齐看向陆珩,陆珩按着自己另一只手臂,说:“无碍,小伤而已。”
太医知道这位可是救驾的功臣,等皇帝恢复清醒,必然要大肆封赏陆珩。哪怕陆珩说没关系,众人依然热络地围在陆珩身边,坚持要让陆珩处理伤口。
太医亲自上前把脉,说:“陆指挥使手臂被火焰灼伤,如果不处理,恐会发炎。指挥使不可大意,赶快找个地方包扎伤口罢。”
陆珩的手以后还要握刀杀人,用处大着呢。他也没有推辞,意思性客气一下后就去包扎了。陆珩被人群簇拥着离开,走前发现傅霆州和武定侯站在不远处,陈寅正朝这个方向赶来。陆珩静静扫过这些人,微微一笑示意,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珩的伤口上了药,缠了绷带,他的衣服在火场中烧坏了,才刚包扎好,太监便给陆珩送来了新的衣服。陆珩从容地换了新衣,往御殿走去。此刻皇帝寝宫外围满了人,随行的文臣武将都来了,张皇后神色难掩狼狈,带着众嫔守在另一间屋子里。
众人听到陆珩来了,本就安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人群无声让开,文武官员表情都有些耐人寻味。陆珩站定没多久,张佐从里面出来,径直走向陆珩,客气地拱手道:“陆指挥使,圣上得知你受了伤,特敕你回去歇息,不必在此守着了。”
陆珩哪怕刚立了功,脸上依然没有任何骄纵得意之色,肃容问:“圣上可有大碍?”
“圣上已经醒来了,没什么妨碍,只不过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陆珩听到皇帝没事,脸上如释重负,恳切道:“那就好。圣上逢凶化吉,可见必有天神庇佑,实乃大明之福。”
张佐笑道:“指挥使的心意杂家会转达给圣上的。夜深了,指挥使还有伤在身,快回去养着吧。”
陆珩和张佐推拉几回,觉得面子做到了,才半推半就应下。陆珩回身,看到面色沉沉的张敬恭,笑着颔首:“首辅保重,晚辈先告退了。”
一群年纪五六十的阁老功臣,乃至张皇后都在皇帝屋外守着,陆珩这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却大摇大摆离开。陆珩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刚推门,王言卿就已经从屋里跑了出来:“二哥,你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