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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陆珩的眼睛湛然生辉,不可逼视,哪有丝毫睡意。他立刻就坐起来,王言卿原本就没睡踏实,陆珩躺下时她迷迷糊糊毫无反应,但陆珩要离开,她一下子就惊醒了。
王言卿睁开眼,还没明白情况就伸手去摸枕头下的匕首,陆珩按住她的手,轻轻嘘了一声:“是我,别出声。”
王言卿眼神逐渐对焦,她看清面前的人,小幅点头。陆珩见她确实清醒了,才慢慢放开手,朝床下走去。
两人都是和衣而卧,此刻并不影响行动。陆珩手里按着刀,悄无声息潜到窗前,透过窗缝朝外看去。
庭院中并没有人,陆珩二话不说,用力推开窗。王言卿跟在陆珩身后,瞧见他的动作大吃一惊:“二哥!”
话音刚落,窗户已经被推开,重重撞到木框。王言卿抬眸望去,瞳孔不受控放大。
一轮残月如勾,孤零零挂在无垠夜幕。对面漆黑的县衙房顶上,一个纸人背对着月亮,脸上画着夸张的红脸蛋、黑眼睛,正对着他们咧嘴笑。
饶是王言卿经历过闹鬼阵仗,此刻都被它吓了一跳。这个纸人和真人等大,身体用白纸扎成,上面用鲜艳的涂料画着衣服、五官,栩栩如生,乍一看宛如真人。
王言卿霎间想起了社日祭神用的纸人,也是这般模样。
夜风传来,空气里带着沉闷的水汽,应当快要下雨了。王言卿被凉风一吹,情绪冷静下来,她悄悄走近陆珩,问:“二哥,这个纸人是谁放到房顶的?”
陆珩盯着房顶,缓慢摇头:“未必是放上去的。”
王言卿不解:“什么?”
她话音未落,忽然见到房顶上的纸人动了起来。它关节僵硬,像是刚刚学会动一般,迟缓又怪异地做了几个动作,夸张的笑脸始终面对着他们。做完这一套动作后,它忽然转身,毫无预兆跳下房梁。
王言卿低低抽了口气,皱着眉问:“这是什么东西?”
纸人的行动惊动了外面的衙役,路上传来一声大叫,随后有人大喊:“抓住它。”
夏夜寂静,这一声大吼可谓石破天惊,脚步声霎间密集起来,火光到处晃动,随即他们的院门被砰砰砰拍响:“指挥使,县衙里似乎出现了刺客,您还好吗?”
陆珩将刀收回鞘中,短促笑了声,说:“走吧,我们也出去看看。”
锦衣卫敲门良久不应,他们心中一紧,正要破门而入,忽然院门从里面打开。指挥使大人衣冠整齐,气定神闲站在门内,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侍从长长舒气,赶紧抱拳行礼。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犯蠢,他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指挥使会被凶徒算计,需要他们相救呢?
“参见指挥使。属下刚才看到一个来路不明的……纸人,担心指挥使安危,特来营救。请指挥使示下。”
“我没事。”陆珩淡淡回了一句,问,“那个东西去哪了?”
“往西南边跑去了。”
“追。围死它,不要让它跑了。”
“是。”
属下齐刷刷抱拳,训练有素从两边散开,明显围捕这种事做惯了。除了锦衣卫,县衙的衙役也纷纷惊醒,跑出来帮忙。府衙各处响起杂乱的跑步声,呼喊此起彼伏,霎间刺破了这个静谧的夜晚。
陆珩负手站在院门口,有股置身事外的从容。他回身问王言卿:“冷吗?”
王言卿外衫上的扣子整整齐齐系着,肃着脸摇头。陆珩道:“那就好。可能要闹一段时间,你要在外面看还是想回屋里歇着?如果想回去,我拨一队人守着门,不用担心安全。”
王言卿依然摇头:“不必,我想在外面看着。”
陆珩见她执意,也不再相劝,说:“一会人多,我可能照顾不到你。你自己小心,别往阴暗的地方走。”
“我明白。”王言卿答道,“二哥去忙吧,不用管我。我自己看看就好。”
原本已经陷入沉睡的院落一个接一个亮起灯来,程知府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来,惊魂未定地问:“陆大人,出什么事了?”
陆珩穿着青色官服站在人群中心,革带将他的腰线高高束起,露出挺拔的肩,笔直的背,修长的腿,哪怕站在人潮中他都是最醒目的那个,卓然独立,压迫感惊人。
湿润沁凉的风从夜幕深处吹来,火光左右晃动,光影飞快从陆珩身上掠过,忽明忽晦,捉摸不定。陆珩的侧脸在火光中,细腻的如同玉质:“我也不知。我夜半听到异响,推窗发现一个怪模怪样的纸人站在房顶,它不知比划了什么,然后就跳到前面院落了。”
程知府声音都变了:“什么,纸人?”
陆珩带来的锦衣卫簇拥在他身边,一个人快步从前面跑回来,抱拳道:“回禀指挥使,属下分明看到纸人往这个方向跑来,但它突然不见了。”
“哦?”陆珩问,“前面路口检查了吗?”
“都把守着人呢,没人看到它通过。”
程知府躲在陆珩身后,听到这话,吓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堂堂官府,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莫非有鬼神作祟?”
陆珩回头看程知府:“知府信鬼神?”
程知府被问得支吾了一下,不甚有底气地说道:“子不言怪力乱神,下官自然不信……但陆大人亲眼所见纸人,如今处处都是官差,那个怪东西却凭空消失了,这……下官为官二十年,从没见过这种怪异之事。”
陆珩颔首,叹道:“是啊,它掉下去后我立刻安排锦衣卫和衙役追,可是它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府衙只有这么大,它还能藏到哪里呢?”
程知府听到,立刻说:“下官与此事毫无关系,陆大人若不信,可以去搜查下官的屋子,下官绝无二话。”
陆珩看到陶一鸣从后面慢慢靠近,笑着问:“陶知县,你觉得呢?”
陶一鸣同样拱手,说:“下官愿配合陆大人查案。”
陆珩毫不客气,当即派人搜屋,连程攸海、陶一鸣的屋子也不放过。官兵提着灯,一间间开门搜,众人一齐站在外面,默默等着搜查结果。
七月流火,天气逐渐转凉,夜里已经有些冷了。程知府搓了搓胳膊,说:“陆大人见谅,下官出来时赶得急,没穿好衣服。仪容不整,让陆大人见笑了。”
陆珩颔首笑笑,示意自己不在意。又等了一会,锦衣卫搜查完毕,出来向陆珩禀报:“指挥使,并非发现纸人。”
陶一鸣脸上没什么动静,程知府却倒抽了口气:“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候有人急匆匆跑进来,慌张道:“程大人,陆大人,陶知县,出事了!”
陆珩神情不变,问:“何事惊慌?”
“县衙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个纸人,您快去看看吧!”
陆珩及程知府听说还有这件事,赶紧赶往门口。县衙众人又乌泱泱涌往大门,果然,在正门外,台阶上正正当当放着一个纸人,须发纤毫毕现,眉眼宛如真人,鲜红的嘴大大咧着,几乎开到耳根。
程知府一看到这个纸人就哎呦一声,赶紧捂住眼睛。官兵中亦议论纷纷:“明明各个路口都守好了,它怎么跑到外面来的?”
人声惊诧,无声的恐慌在夜色里蔓延。陆珩却像听不到一样,静静走到纸人面前,和等人高的纸人面对面站着。
刚才隔得远看不清楚,如今站近了,才发现扎的确实逼真。陆珩碰了碰纸面,问:“这是哪家店铺的手艺?”
程知府堵着眼睛,别说回话,他连正眼看纸人都不敢。陶一鸣只能上前,说:“本县虽然也有寿衣寿纸店,但做工很粗糙,做不出这么逼真的纸人。应当是从外面来的。”
“外面来的?”陆珩唇边若有若无勾起一丝笑,“城门都锁了,怎么从外面来呢?”
程知府小心翼翼,问:“那依陆大人高见……”
“先回去睡觉吧。”怪事一桩接着一桩,陆珩却突然放弃追究,说,“夜深了,再耽误下去对身体不好。今夜多有打扰,感谢二位配合。”
程知府和陶一鸣连忙推辞,不敢应承。陆珩发话散了,众人莫敢不从,县衙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锦衣卫看着门口还兀自笑着的纸人,抱拳问:“指挥使,这个东西……”
陆珩扫了眼,说:“找个清净避水的地方收好。明日查案,还要落到这个纸人上。”
“是。”
锦衣卫活死人都见过不少,别说一个纸糊的假人,他们上前,一把将这个等人高的纸人抬起,往后院走去。人群散去,陆珩落在最后,悠哉悠哉往回走。王言卿默不作声走到陆珩身边,陆珩回头看了眼,好笑地捏捏她的脸:“怎么了,这么严肃?”
王言卿摇摇头,没有说话。
等回屋后,王言卿立刻关门,对陆珩说:“二哥,今夜的事有异常。”
陆珩微笑:“我知道。”
“那你……”
陆珩摇头,握起王言卿的手,又试了试她脖颈上的温度,说:“你情况特殊,这两天要多注意些。已经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陆珩刚才在门口说夜深了,再耽误下去对身体不好,指的就是王言卿。要不然,他管程攸海和陶一鸣身体好不好。
王言卿听出陆珩潜藏的话音,忙问:“那你呢?”
“别担心,我就在屋里守着。”陆珩说完,随口般提起,“顺便去西屋找点东西。”
“你先前不是说太多了吗?”
“对啊。”陆珩微笑,轻飘飘道,“所以要现在找。”
王言卿被打发到床上睡觉,陆珩在西屋看书,他怕影响王言卿睡觉,把灯光严严实实拢住。王言卿隔着床帐,看到门口映出一汪朦朦胧胧的橘,耳边隐约有细微的翻书声。
她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但仿佛夏日就该是这般模样。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似乎听到屋门开合,有人出去过,又回来了。她想要睁眼,但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无法挪动。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王言卿突然惊醒。王言卿躺在床上,稍微动了动,就感觉到腰腹一阵酸痛。
她长长叹了一声。
真是不幸,让陆珩说中了。
她的小日子来了。
幸好她出发前收拾了一个随身包裹,现在不至于措手不及。王言卿重新换了衣服,她走出来时,发现陆珩早已不见踪影,西屋蜡烛烧了一半,书案上,还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卷宗。
王言卿拿起那本卷宗,上面正停留在一件失踪案上。报案人说,他们家住清虚观脚下,附近常有青壮年失踪。有一次他们走夜路,似乎看到清虚观道士抬着什么东西进了后门。
青壮年?这个描述和河谷村相仿,王言卿找地方坐下,认认真真看这份卷宗。门忽然被人推开,陆珩进来,看到王言卿已经穿戴整齐,道:“你这么早就醒了?今日怎么换了衣服?”
王言卿低头翻过一页,假装没听到。陆珩眼眸动了动,没有再问,说:“正好你醒了,我吩咐了厨房,一会来给你送早膳。务必好好吃,不要不当回事。”
王言卿听他的话音不对,抬头问:“二哥你要出去?”
“对。”陆珩点头,“我让人去查做纸人的店铺,刚才有线索了。我亲自去看看,你自己在府衙待着没问题吧?”
“我没事。”王言卿摇头,说罢,她低低叹了一声,愧疚道,“可惜我总是拖后腿,不能跟你出去。”
陆珩上前,单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顶,认真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把身体养好,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好好休息,不要乱想,如果我中午不回来,你就自己用饭。”
他弯腰撑在王言卿身前,语气没多么强势,但姿态居高临下,仿佛圈出来一块领域,将她完全包围。王言卿默默点头,陆珩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出去。
他和皇帝立下军令状,三日内破案,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
陆珩精力旺盛的像是感觉不到疲惫一样,昨夜闹了半宿,今天一大早又出去查纸人。程知府只能舍命陪君子,强撑着虚软的身体随陆珩出门查案。
他们呼啦啦带走一大票人,县衙霎间空旷下来,连蝉鸣声都安静了。王言卿身体不方便,便自己留在房间里翻书。西屋留下许多卷宗,够她看很久,王言卿寻找相关的案件,一本本仔细查看。
外面传来敲门声,王言卿心想今日午饭怎么送得这样早,一边说:“进。”
王言卿放下卷宗,送饭的人也走了进来,在堂屋放下食盒。来人穿着小厮衣服,低着头,是个生面孔。王言卿扫了一眼,问:“怎么是你来送饭?”
小厮垂着眼睛,说:“厨房忙不开,赵大娘让我来给姑娘送饭。”
王言卿点头,心想原来昨日那位仆妇姓赵。小厮掀开食盒,率先端出一碗羹汤。王言卿看到羹汤中的决明子、菊花,细细拧眉:“这是二哥吩咐的午饭?”
王言卿说完,立刻往后撤,但还是晚了一步。对方横手朝她劈来,王言卿连忙抬手抵抗,但对方像是预知她的招数一样,提前避开,另一只手拿出一管烟,径直朝着王言卿面门吹来。
一股白烟扑到王言卿脸上,她极力屏气,还是不慎吸入少许。王言卿很快觉得头晕,对方上前,用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住王言卿口鼻,这次,她是彻底晕过去了。
一切发生在瞬息,王言卿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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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陆珩骑马停在山道前。陶一鸣抬手,指向上方那座掩映在丛林中的建筑:“陆大人,这就是清虚观了。”
日头极热,程知府不住擦汗,他抬头,费力朝山上看去:“店铺掌柜所说的会扎纸的道士,就住在这里?”
能扎出那么大的纸人还不变形,这种手艺人没多少。陆珩派人询问承办丧事纸品的店铺,淇县没人能做出这么精细的纸人,最后是临县一个掌柜传来消息,说他见过清虚观的法事,那里的道士自己会做纸人,栩栩如生,比他们店里卖的好多了。
陆珩一行人由此来了清虚观。
“是。”陶一鸣回道,“清虚观建立已久,在下官上任前清虚观就在了。只不过这里的道士很奇怪,不去顾主家里做法事,不接外地差事,很少和山下百姓来往,所以香火并不好。”
“怪异。”程知府说,“和尚、道士不都想方设法让人给他们捐香油钱吗,他们不和百姓来往,那如何维生?”
陶一鸣摇头:“在下和僧道之流素无交集,并不知晓。”
陆珩一身暗青色束腰制服,端正地坐在马上。哪怕烈日当头,流金铄石,他依然身姿笔挺,浑身清爽,脸上一滴汗都没有,仿如山间松柏,林上清风,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改其锋利凛然。陆珩单手勒着马,淡淡说道:“到底怎么回事,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珩带着知府和随从等人往山上走时,王言卿白皙清冷的脸靠在枕头上,忽然惊醒。
屋里关着窗,光线昏昏沉沉。迷药的效果还没有散去,王言卿背后黏着冷汗,难受极了,却连动手指都费劲。她暗暗调整呼吸,同时心里飞快盘算,这是在哪里,是谁要绑架她?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迷晕,从县衙里带出来,这背后的意味她光想想都觉得浑身冰凉。王言卿腹中绞痛起来,她没有用饭,又受了一通惊吓,明明已经调整好的经痛又开始了。
王言卿忍不住把手放在腹部,这时,旁边响起脚步声,王言卿这才惊觉,屋子里竟然有人!
她立即回头,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卿卿,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