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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葽哭了很久,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王言卿得知了隐情,但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她确实知道症结所在了,但然后呢?
建昌侯依然是张太后的弟弟,秀葽依然是慈庆宫的宫女。有张太后在,没人能拦住建昌侯进宫。如果建昌侯真想对秀葽做什么,秀葽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吗?
她是一个出身平凡、能力普通的宫女,和世上千千万万女子一样,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差,庸碌但努力地活着,在上位者眼里,恐怕都不及一对花瓶重要。她这样的女孩子在后宫一抓一大把,就算死了都不会有人注意,她拿什么去反抗建昌侯?对方是张太后的弟弟,一旦闹大,张太后必然偏袒自己的弟弟,说不定还会将她灭口。
难怪秀葽郁郁不乐。秀葽的状态无法再问话了,王言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秀葽送回慈庆宫休息。她们回去时,正殿传来动静,应当是张太后醒了。所有宫人都跑进去伺候,秀葽也不敢怠慢,赶紧提着裙子去打水了。
无论正在遭遇什么,她都是一个宫女。
宫女们里外穿梭,端盆的、烧水的各司其职,王言卿不好给她们添乱,就远远避到一边。她在昨日听到声音的地方转悠,昨日天黑,她看不清,今日再来检查一遍,说不定能找到新的线索。
王言卿来回踱步,在窗户前走了很久,可惜并没有收获。她心中失望,正打算换个地方看看,抬头时忽然咦了一声。
她盯着头顶的灯笼,说不清为什么有一种违和感。王言卿在灯下看了良久,秦祥儿从殿内出来,一回头便看到王言卿停在廊下。秦祥儿对身后的宫女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走,自己走到王言卿身后,道:“王姑娘。”
王言卿回头,看到是秦祥儿,点头问好:“秦女官。”
秦祥儿道了句万福,问:“王姑娘在看什么?”
王言卿摇摇头:“没什么。我昨夜没睡好,脖子有些僵,趁没人活动活动筋骨。让秦女官见笑了。”
秦祥儿脸上依然古板端庄,一板一眼道:“王姑娘来慈庆宫帮忙,结果却害得王姑娘无法安睡。奴婢深感愧疚,在此给王姑娘赔礼……”
王言卿连忙避让:“秦女官这是说什么。为君分忧乃是臣子的本分,太后金尊玉贵,太后受辱,便是朝堂受辱。慈庆宫里有怪力乱神,是我们这些臣子没护卫好才是。”
秦祥儿点头,说:“王姑娘忠肝义胆,令人敬佩。陆大人似乎很看重王姑娘,姑娘和陆大人有什么渊源吗?”
王言卿心里紧张,莫非她昨日的行动引起别人怀疑了?王言卿牢记自己的假身份,说:“陆大人是正三品指挥使,而我不过一名普通女子,哪有什么渊源?不过是祖辈有些交集罢了。正巧太后宫中闹鬼,陆指挥使想到我在道观住过,又是女子,便派我过来看看情况。仅此而已。”
秦祥儿淡淡应了一声,说:“昨夜有劳王姑娘了。您是陆大人的贵客,不能怠慢,姑娘请随我到偏殿休息。”
王言卿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跟去偏殿。这样一耽误,上午便过去了,王言卿用午膳时,留意到送饭的太监,忽然灵机一动。她默不作声吃饭,饭后等了一会,果然有两个小太监来取残羹剩饭。
给太后送饭是美差,被上面的大太监把控着,而饭后收拾垃圾却又脏又累,一向都甩给没资历没靠山的小太监。王言卿佯装喝茶,实则眼睛留意着外面。等小太监收好剩饭,两人合力抬着木桶出门后,王言卿趁人不注意,悄悄跟了出去。
“公公留步……”
抬捅的两个小太监回头,看到是王言卿,连忙放下东西,诚惶诚恐地作揖:“王姑娘。您有何吩咐,可是饭菜不合口?”
两个小太监说这些话颇有些战战兢兢,王言卿摆手,道:“并不是。膳食甚好,多谢两位公公。我今日出来,是有些话想问。”
慈庆宫外还留着锦衣卫,这会功夫,已经有好几人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这个方向扫来。王言卿四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两位公公忙着回去吗,可否方便换一个地方说话。”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这是陆指挥使带来的人,他们不方便也得方便。两个小太监只好将东西停在路边,跟着王言卿来到一处阴凉地。
这里停留在锦衣卫的视线中,又不会被他们听到声音,刚好适合问话。王言卿道:“公公不要误会,我只是向你们打听些事。你们时常来慈庆宫送饭吗?”
这两个太监是尚膳监的人,和宫女是两套体系,不过只要在宫里,多少都有联系。其中一个太监想起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宫闹鬼案,不觉紧张起来,小幅点头:“是奴婢。奴婢二人一直负责给慈庆宫抬饭、收饭。这饭里,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王言卿先安了两个太监的心,然后问,“两位公公时常出入慈庆宫,想必对里面的人也有了解吧?二位可还记得一位叫崔月环的姐姐?”
两个太监对视,神态有些迟疑:“这……”
他们是宦官,和宫女要避嫌,王言卿这样问,他们该说知道还是不知道?
王言卿也并不是要等他们的回答,她一看到两人的表情,就已经明白结果了。王言卿接着说道:“两位公公不要误会,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昨天崔月环姐姐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想送点东西感谢她。我记得她昨日提过,她前几天吃了盘很好吃的糕点。我记不清糕点名字是什么了,只知道是上个月底送来的。二位能不能帮我想想,上个月底,慈庆宫里的人有没有单独要过糕点?不拘是谁,她们时常相互送东西吃,兴许是其他宫女点了,崔月环姐姐顺道吃了两块。”
王言卿这话半真半假。现在可以确定崔月环在说谎,张太后是在她守夜那天遇到女鬼吓晕的,崔月环的办案时间最充裕。但如果真是她,挑在自己值班这天动手,就算成功了也要被人问责,如何能起到报复的作用呢?这和她作案时表现出来的缜密完全不符,所以,王言卿猜测崔月环并不是真凶,但她知道些许内幕,并且在袒护真正藏在幕后的那个人。
如此,给她吃了糕点,导致她夜晚一睡不起的人就尤其可疑了。崔月环那边很难撬开嘴,王言卿就想从尚膳监试试。
“糕点?”两个太监皱眉,他们想了一会,一个太监说,“圣母太后娘娘每日都有时兴糕点,其余人好像没和尚膳监要过点心。”
另一个太监接话:“宫里菜肴都有定例,想要份例外的菜只能花钱买。非年非节的,谁舍得用钱买点心?”
王言卿意识到她把皇宫当成陆府了,疏忽了这里的规矩远比外界苛刻多了。普通宫女不会有这么多余钱,有财力的受宠宫女不会出这个风头。
王言卿心中不无失望,但还是温声细语和太监道谢:“有劳两位公公。怪我,耽误两位许久,不会误了两位复命的时辰吧?”
两个太监自然摇头说没事,给王言卿行礼后,就抬着提桶走了。王言卿送走太监,自己慢慢回到慈庆宫。她进入宫门后,暗暗盯着她的锦衣卫才收回视线。
这可是指挥使的女人,要是在宫里出了什么差错,指挥使非扒了他们的皮。
王言卿本来想从糕点突破,但尚膳监那边说没给东宫宫女送过点心,糕点这条线就断了。经过上午那番问话,王言卿暂时排除了秀葽的嫌疑。秀葽险些被建昌侯奸污,无疑有作案动机,但她怯弱拖沓,实在不像有胆量装鬼吓太后的人。昨日的两个怀疑对象都洗脱了,王言卿只能重新排查慈庆宫的人际关系。
王言卿在慈庆宫漫无目的地问话时,陆珩也出了宫,踏入南镇抚司。南镇抚司的人见陆珩回来,立刻跟上来,说:“指挥使,您吩咐的东西找到了。”
陆珩接过卷宗,翻了几页,眼中就有了决断。他合上档案,似笑非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传话进去,收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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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因为闹鬼,天色刚擦黑,东宫附近就没人了。锦衣卫连着守了好几夜,又冷又累,不免满腹牢骚。甬道上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人,两个锦衣卫便放松下来,站在墙后闲聊:“一整天了,热水都没喝上一口,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再忍忍,很快我们就能交差了。”同伴劝道,“今天指挥使出宫了,好像是去请邵天师进宫驱鬼。皇上已经同意让圣母太后娘娘搬寝宫了,这座宫殿兴许风水不好,招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等圣母太后搬个地方,再让邵天师做几场法事,应该就没事了。”
锦衣卫长松一口气,叹道:“总算要结束了。前几天那些怪事,我看着都觉得渗人。圣母太后身份尊贵,哪能受这种惊吓,干脆换个阳气重的地方住。”
“可不是么。”同伴不无羡慕地应和,“这些天圣母太后被吓得病倒,皇上很愧疚,赏赐了张家许多金银珠宝。昌国公和建昌侯爵位已经封到头了,再加封不妥,听说皇上打算给昌国公、建昌侯提拔官职,再给圣母太后换座宫殿,两件喜事一冲,说不定圣母太后的病就好了。”
“昌国公、建昌侯要升官了?”
“是啊,听说是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
两个锦衣卫谈起官场升迁,说的兴高采烈,并没有注意到侧门后,有一双鞋静悄悄离开。
王言卿用过晚膳后,照例去正殿里守夜。秦祥儿正在殿前训话,王言卿看着那些已经被惊吓和疲惫折磨的一脸麻木的宫人,心中无声叹息。
她只在宫里待了两天一夜就觉得喘不过气,这些宫女常年处在这种环境中,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没有盼头,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吧。
秦祥儿训话后,让宫女们打起精神,不允许有丝毫闪失。王言卿混在宫女堆里进殿,悄悄找了个不惹眼的地方站着。
之后的流程和昨日一样,张太后入帐休息,宫女们疲惫不堪,死气沉沉。哪怕秦祥儿耳提面命不许睡,但宫女们连轴熬了好几夜,恐惧终究不敌本能。才过不久,宫女们就晃晃悠悠,陷入昏沉。
秦祥儿起身,将内殿的门合好,沉着脸走到明堂:“太后刚睡着,你们怎么打起盹来?都警醒些。”
宫女们费力地支开眼睛,秦祥儿见她们那副惺忪模样,从桌边拿起一壶茶,倒在杯里,端给她们:“喝口水醒醒神。今夜务必守好太后,谁都不许睡。”
王言卿本来不困,但是秦祥儿不肯厚此薄彼,也给王言卿递过水来。王言卿怔了下,忙道:“不敢劳烦秦女官,我并不困。”
“王姑娘为了太后安危接连熬了两夜,这一杯是我敬姑娘的。”秦祥儿说着双手递来茶盏,道,“王姑娘,请。”
话都说到这一步,王言卿再推辞就是不知好歹了。她接过茶盏,点头对秦祥儿笑了笑,缓慢喝下。
秦祥儿等王言卿喝完后,接回茶盏,去另一边提醒其他犯困的宫女。
秦祥儿用浓茶帮大家提神,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宫女还是一个接一个陷入昏睡。王言卿也靠在扶手椅上,侧脸枕着椅背,合眼睡着了。
夜风寂寂,冷月溶溶,大殿里灯火通明,里面的人却一动不动,华丽的宫宇如死一般寂静。张太后躺在榻上,虽然闭着眼,但身体细微颤动,明显睡得很不安生。她仿佛听到一道尖细的鸟鸣声,她心想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她的寝殿里养鸟?可是张太后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又过了一会,殿中一个人清醒了。她挨个唤人,但没有任何应答。她轻手轻脚走向殿门,一推门,毫无防备被外面的冷风迷了眼。
等女子恢复视线,便看到黑洞洞的庭院里,一个人正站在树下。他没有点灯,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骇人极了。
女子定了定神,问:“何人擅闯太后寝宫?”
那个人抬脚,从容不迫走到屋檐悬挂的宫灯下,姿态胜似闲庭信步。他在光晕边缘站定,脸部线条冷峻锋锐,半明半寐,越发压迫感惊人。
“秦女官,你深夜出门,想去找什么?”
秦祥儿盯着陆珩,并不肯说话。陆珩轻轻笑了声,抬起手里的笼子,给她展示里面黑紫色的鸟:“该不会在找它吧?”
秦祥儿在看到陆珩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败露了。锦衣卫连着两夜无功而返,她便觉得传闻中什么案子都能破的陆大人陆珩也不过如此。然而事实证明,她太低估陆珩了。
他可能早就有所察觉,但等到今日才行动,一出手就是人赃并获。包括傍晚她听到锦衣卫闲聊,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他在逼她动手。
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秦祥儿依然高扬着脖颈,哪怕失败也不肯坠了尊严:“陆大人算无遗策,我心服口服。接下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慈庆宫各门已经被锦衣卫看守好了,陆珩抬手,后面的锦衣卫立刻上前,接过陆珩手里的鸟笼。陆珩整了整袖子,大步往殿里走去:“你要是聪明人,就保持安静。你最好祈求里面的人没事。”
陆珩越过门槛,直接往王言卿身边走去。秦祥儿心中了然,说:“陆大人放心,只是一些助眠的药物而已,对身体无碍的。”
陆珩生性多疑,怎么肯信犯人的话。他走到王言卿身边,俯身,轻轻摇她的肩膀:“卿卿……”
他说了一句,声音骤然停住。他看到王言卿的睫毛飞快动了动,眼珠在眼皮下转动,但依然闭着眼。
陆珩盯了她几息,慢慢直起身体。
教书先生不一定能考过学生,会识谎的人,自己撒起谎来简直一塌糊涂。
不过好在还不算笨。
陆珩懒得戳穿她的伎俩,他转身,负手走入黑暗,越过秦祥儿时,淡淡交代道:“绑了,听候审问。”
隐没在暗处的锦衣卫低声抱拳:“是。”
王言卿靠在椅子上,艰难地装睡。她听到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传来一道闷闷的撞合声,不断往衣领里钻的夜风停息了。王言卿又等了一会,悄悄睁开眼睛,发现张太后寝宫又恢复寂静,一切如初,唯独屋里少了一个人。
原来是她,果然是她。
王言卿无声叹息,她中午时问尚膳监,得知慈庆宫并没有宫女要糕点。宫城为防止失火,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能做饭,其他地方都禁止生明火。内廷吃食,只能从统一的大厨房出。
尚膳监并没有相关记录,糕点这条线一时断了。可是今日秦祥儿给她倒茶水时,王言卿突然意识到,宫女的食物没有记录,那太后的呢?
张太后每餐都有新鲜的糕点送来,这么多东西张太后自然是吃不完的,那剩下的糕点,由谁分配?
所有线索在那一瞬间连接成线,真相几乎昭然若揭。王言卿想看看秦祥儿要做什么,便没有声张,假装喝了水,等秦祥儿转身后赶紧吐掉。之后王言卿装作昏睡,其实靠在椅背上,偷偷观察秦祥儿。
秦祥儿也伏在太后榻边沉睡,但王言卿却听到内室传来一道鸟鸣声,像是招呼飞禽的哨声。王言卿很想知道秦祥儿到底怎么装神弄鬼,于是没做声,屏息以待。然而等了许久,外面毫无动静,秦祥儿终于按捺不住,起来查看情况。
结果一推门,就在外面看到了陆珩。
王言卿听到陆珩的声音时,一直犹豫要怎么苏醒才显得比较自然,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乍然听到陆珩对秦祥儿说,你要是聪明,就保持安静。
王言卿一刹那明白了,为什么陆珩等到现在才行动。
看陆珩的表现,他今日早晨就已经猜出来了,但他却一直等到深夜,悄无声息地逮捕秦祥儿。这说明,陆珩,或者说皇帝,想要私了此事。
陆珩和皇帝打什么主意王言卿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不能醒,决不能牵扯到后面的风波中。东宫闹鬼是桩小事,但陆珩接下来要做的绝对是件大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陆珩站到她跟前时,王言卿紧张的气都不会喘了。她觉得他应当是看出来了,但他没有拆穿,说明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此时,王言卿才终于能松口气。
王言卿看着睡在内室一无所知的张太后,地上东倒西歪的小宫女,心想她们哪里知道,就在她们做梦的这段时间,一场新的风雨又开始了。等明日天亮,铡刀就落下来了。
王言卿默默对张太后道了声好梦。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当是她最后一个安眠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