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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一辆不甚打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随着马鼻打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
“大人,就是这里。”
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
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
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不再多言半句。
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打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透过那镂空处,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
院墙高耸,朱门紧闭,那人就在庭院深处。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明灭不定。
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打量上几眼,宋毅方沉了沉目,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
“走吧。”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
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
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下至九品芝麻小官,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亦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
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
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
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
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
“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
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
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
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
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说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小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
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
李靖钒停了杯盏,颇为感兴趣道:“哪桩?”
“其实也是小事。”宋毅似随口问道:“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大多皆如那王家小姐般,以富贵权势为重的。可……兄长可曾遇见过对这些弃若敝履,甚至不愿依附男子,只愿自在逍遥过活的女子?”
见对方若有所思的将他打量,宋毅随即阖眸掩过情绪,摆手道:“罢了,兄长只当我酒后乱言便是。”
两人又对酌了一阵。
直待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辞。
“先等等。”临走前,李靖钒突然叫住他。
直到马车驶出了端国公府很长一段距离,宋毅仍旧在想着临去前李靖钒的那番话。
“若真有这般人,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贵权势,哪个愿意贫困潦倒?”
“女子不依附男子?还真是个新鲜话。那要如何过活?”
“倒是不是为兄口吐恶言,除了青楼和庵庙这两处,我倒便还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这,哪里谈得上逍遥自在几字?”
“就连王凤鸾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还不是要依附着那单于才能实现她的野望?”
“若能不为所动……除了欲擒故纵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
“当年那甘泉宫,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换来的有凤来仪?你瞧,连金枝玉叶都扛不住这世上富贵权势,更何况旁的人?”
挥手推开了窗牖,让外头吹来的冷风散去他心底几分躁意。
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钒的这番话按在哪个人身上都通用,唯独一个她不是。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竟宁愿相信她也是。
这简直不用魔障二字来概括他的昏头了。
便愈发烦躁起来。捏着额角强压了压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躁意不仅不减反而愈演愈烈,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躁烦闷在他胸间反复冲/撞,无法按捺。
“转道。”借着酒意,他终是将话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
说完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
马车停靠在狭长的巷中,依旧是白日的那个地方。
宋毅拉过马车内矮榻下方的抽屉,拿过纸笔,借着外头寒凉的月色,执笔草草写过两行,稍晾干后就对叠一下递给外头福禄。
“敲门。”
福禄接过后,匆匆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赶至两扇紧闭的朱门前,叩响了门环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仆人开了门,狐疑的朝门外看过,面带谨慎。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福禄将纸条递给他:“请将该信笺递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
仆人面带迟疑,还要再问,福禄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搁不起。”
那仆人终是接过:“你且在这稍等。”说完便阖了门,一溜烟的跑了进院。
苏倾本已躺下,听得仆人来报门外来人之事,当即心下一突,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披了衣裳起身,接过纸条展开后凑近烛火下迅速扫过,几乎当即她便变了脸色。
纸条上是潦草的两行字——
出来。
郡主。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门半寸,直到被月色打上银光的大门再次从里面缓缓开启,那一贯平静的目光方终于有了变化,仿佛安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澜起伏开来。
紧闭的两扇门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缓缓从门内走出,似临时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齐整,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的在脑后用浅色发带束了起来。
她抬头迅速扫过周围,看见福禄后脸上迅速浮过了然之后便腾起薄怒,似对身后的奴仆说了几句,然后抿着唇朝马车的方向独自一人走来。
直到苏倾在窗牖前停下,宋毅方回过神来。
苏倾抬头,径直透过打开的窗牖看向他,清凉的月色打在她面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银霜。
“我出来了。”她声音沁凉凉的:“你有何事?”
宋毅目色沉沉,盯着她那染了薄怒的脸庞:“你上来。”
苏倾当即就惊怒的喘了几口气,脸色也白了又白。
到底却还是握拳咬牙的依言上了马车,因为她无法无视他面无表情对她重复的那两字,郡主。
福禄掀了轿帷,苏倾低头进入。
苏倾刚一进入车厢内,宋毅就忽的抬手阖死了窗牖,拉了轿帘。
车厢内当即暗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倾呼吸一滞,身体下意识朝后一退,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人的轮廓。
“莫再退了。若退出去,还得让我请你再进来。”宋毅道:“你坐过来些,几句话的功夫,便放你走。”
苏倾未动:“在这说也一样的。”
半刻,黑暗中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依你。”
虽有些诧异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苏倾还是大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略缓。
“不知你……逼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什么。”宋毅盯着她:“就是想来问你,为何从相府搬出,明明相府更有利你藏身不是?”
苏倾沉默了。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宋毅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她的身份。
更不知他此刻提及相府是为何,可是要利用她的身体来作伐,以此攻讦右相?
见她沉默,宋毅突的冷笑了声:“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聪慧,通透,偏又透着软和。可你对谁都能心软,唯独对我……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硬心肠。堪称,油盐不进。”
苏倾回过神来,道:“我想宋大人今夜特意前来,应该不是单来说这些的。你究竟要作何?宋大人不妨直说。”
听着她那副不带情绪起伏的声音,宋毅突然就有些酒意冲头,死命压了压,方抑制住想要抬手去抓她过来的冲动。
“若爷想要你呢?”宋毅脱口而出。
“大人不会的。”苏倾顿了下,方缓缓道:“单单那两字便能劝退大人……不是吗?”
宋毅明了她的未尽之意。
在她看来,他从来都是那审时度势的政客,如何肯做那让自己置身险境的蠢事?
黑暗中,宋毅低笑了声。
然后,苏倾便听他道:“明日是本官的议亲之日。此后便断不会与你再不清不楚。苏倾……”他唇齿间流连了会,而后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本官最后一次见你。你且记下本官的忠告,想要活命便走远些,远到天涯海角莫让人抓找便是。否则,待日后我心底待你最后那点不舍之意消磨待去,便是你命丧之日!你且千万记牢了。”
黑暗中的轮廓阴暗沉沉,犹如蛰伏不动的暗兽,仿佛蓄势待发只待给人致命一击。
苏倾垂下眼眸:“那就提前祝大人永结好合瓜瓞延绵。”
宋毅的喘息有瞬间粗重。手握拳一拍窗牖:“滚。”
苏倾毫不迟疑的转身下了马车。
外头霜色的月光,透过窗牖打在宋毅那张沉如水的面容上,明暗不定,晦暗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