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内的老酒(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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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为大纛神君的佟文畅此举,完全没有按照规矩行事。

所以不但常凤翰已经与中土文庙投牒申诉,据说鹿角山二十司,绝大多数主官都联名递交了一个折子给大骊王朝。能否保住旧有神位,暂时还不好说,毕竟佟文畅刚刚晋升神君,文庙和大骊宋氏那边必须考虑这点,但是一般而言,更大可能性,还是折中,鹿角山收到中土文庙和大骊礼部的申饬,再将常凤翰的品秩贬谪几级。但是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佟文畅栽了个大跟头,常凤翰和鹿角山没有任何变化,反而是佟文畅的威望跌落

谷底。

不管是哪种情况,在文庙没有给出最终定论之前,在这宝瓶洲,宋瘠还真不相信有几个练气士,有资格在鹿角山辖境内,说常山神的风凉话。顾灵验嗤笑道:“何必垂死挣扎,必然是树倒猢狲散的局面了,告状,告谁的状,是告佟神君的状,还是告陈山主的状啊?可别状纸直接就是送到陈山主手上哩。

哈,有趣有趣,就像某些书上写的桥段,一拍惊堂木,怒斥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顾璨说道:“行了,当你的哑巴。”

顾灵验小心翼翼看了眼顾璨的脸色,没生气,眼睛里还有些笑意呢。

刘羡阳开始以心声言语,“为什么一定要喊上裴钱。”

“她是陈平安的晚辈。”

“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两个的担心,不一样。”

“怎么说?”

“你是担心他会碰到意外。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担心,我只担心他在那边,收不住手,会被人抓住把柄,疯狗乱咬人。”

“陈平安做事情,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次不太一样。”

“怕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陈平安不还有我们嘛。”

顾璨沉默片刻,“刘羡阳,你知道我最羡慕你哪点吗?”

刘羡阳眼睛一亮,“说说看。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知道自己的优点。”

顾璨说道:“为人处世,完全不带脑子的,只靠直觉吃饭。”

刘羡阳摆摆手,“跟你说件事,别外传,阮铁匠已经是仙人境了。”

“看得出来。”

刘羡阳疑惑道:“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顾璨冷笑道:“我跟某个只会练剑的人不一样,还学了点望气术和推演的皮毛。”

“资质好,天赋高,心无二用,根本不用学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还有错啦?”

一个扎丸子发髻的黑衣女子,脚步轻灵,跨过门槛,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

顾灵验抬头望向门口那边,哎呦喂,正主来了。

裴钱朝刘羡阳和顾璨抱拳行礼。

刘羡阳笑着招手道:“坐下喝酒。”

顾璨点头致意。

宋瘠心一紧,认出对方身份了。

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落魄山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裴钱再朝宋瘠拱手,“见过宋山神。”

宋瘠赶忙起身,施了个万福,“小神如今名为宋瘠,忝为折腰山神。”

裴钱摸出一片金叶子,笑道:“与山神娘娘打四角市井酒酿。”

宋瘠神色慌张道:“不用买酒,小神今儿能够请裴宗师喝几坛折腰山自酿的盘鬓酒,是小神的荣幸和福气。”

裴钱点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先行谢过。”

刘羡阳啧啧称奇。当年的小黑炭,都变得这么懂事了。

顾璨会心一笑。

裴钱接过那几坛仙家酒酿,放在桌上。

钱乃上清童子。酒是钓诗钩,扫愁帚。

出门在外,花钱喝酒,可以不问价格,就是闯荡江湖。

顾灵验眉眼弯弯,笑吟吟道:“裴姑娘,渡口一别,不曾想咱俩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真有缘分。”

裴钱微笑道:“我们若是在宝瓶洲陪都战场相逢,就更有缘分了。”

庭院内,家主马岩开始痛骂陈平安的滥杀无辜,有愧圣人弟子身份。

陈平安笑道:“是又如何,能奈我何?今日永嘉县马氏的这桩灭门惨案,天不知地不知的。”

马岩高声怒道:“陈平安,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秦筝缓缓直起腰,竟是以心声言语道:“泥瓶巷狗杂种,你知不知道,通过一场镜花水月,很快整个宝瓶洲都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了?!”

那种预料之中陈平安的惊慌神色,并没有出现。

这让妇人心中多出一丝不安。陈平安笑道:“还是这么又蠢又坏,光顾着处心积虑算计我了,就不好好想一想,我见到你们之后的第一句话,为何是给你们安排四十种死法?什么死法,能够让

一个人死上这么多次?”陈平安微笑道:“要不要我配合你们多说几句话?类似在我陈平安眼中,你们就是命贱如草的蝼蚁,踩死你们都嫌脏了鞋子?又比如我定要将你跟秦筝千刀万剐,

就算泄露出些许消息,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谁敢替你们伸冤?”

陈平安指了指妇人手上的翡翠手镯,笑道:“作为这场镜花水月的枢纽所在,你好好勘验确定一下,里边是否剩下半点灵气。”

秦筝迅速伸手一摸手镯,手指如触冰块,这让妇人瞬间变色。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地上那些被拦腰斩断的尸体,鲜血如退潮,缓缓流淌入尸体体内,那些断成两截的尸体则开始纷纷“退回”空中,摔落在地的匕首、长剑则

重新被尸体收入手中,所有的轨迹,丝毫不差,尸体最终拼凑在一起,一一倒退回原位,重新活过来的那群青衣婢女们,依旧活生生站在原地。这场鲜血淋漓的变故,就像草台班子的一场拙劣演戏,又或者宛如看书两页,翻过一页再翻回一页,所有文字岂会有差?唯有看过两页文字的感受,留在心中,

对那群青衣婢女而言,先前被斩断腰肢的疼痛感,还有那种濒死的心有余悸,似乎依旧萦绕在心扉间。

一声女子尖叫突兀响起,原来是秦筝那只带着翡翠镯子的手腕,被一缕剑气给切割下来,坠落在地了。陈平安来到马岩身边,伸手掐住后者的脖子,拖拽到疼得满地打滚的秦筝身边,再将马岩摔在地上,陈平安抬起一脚,踩中马岩的脑袋,逼着他瞪大布满血丝的

眼睛,使劲看着那只断腕,陈平安轻轻拧动鞋尖,马岩一侧脸颊顿时血肉模糊,白骨裸露出来。陈平安神色淡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的八钱银子,可以换多少文钱,我可以去杨家药铺买多少的药材?!你们知不知道,我为何会经常去你们杏花巷,蹲在路

边,为何会瞧见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

自以为脱离险境的老宗师沈刻,在他即将走出玉宣国京城的时候,突然转头。

只见身后那条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笑望向他。

这让见惯了世面的沈刻一瞬间背脊发凉,大日高照,白昼见鬼一般。

千人一面,男女老幼,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身材,不同的装束,却都是一张面孔。

那个身份隐蔽的赊刀人,老者看到了杏花巷内凭空出现一个摊子,有个中年汉子,卖着糖葫芦。

中年男人与老人对视,笑言一句,诸君眼拙,不知头顶三尺有神明,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在那座仙府遗址内,道心失守的于磬,魂不守舍离开河边,沿着那条山道拾级而上。

台阶上坐着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变幻不定的面容,用着不同的嗓音,反复诉说一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与此同时,山路两侧,挂满了“吊死鬼”,密密麻麻,数以万计,一直往山顶蔓延开去。死状如出一辙,皆是被一把长剑穿透太阳穴,悬在空中。

老妪在遭受一场火刑。

鬼物书生置身于雷局。

世间所有刻骨铭心的仇恨,都是一坛老酒,等着复仇者去揭开泥封,可以为之痛饮。真正的陈平安,其实从头到尾都置身于马氏祠堂内,搬了条椅子,背对大门,横剑在膝,手持养剑葫,小口小口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