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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与殿重臣脸上均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当下纷纷点头称是。参知政事叶适更是出列上前,道:“若能由孟大人持陛下手诏赴乱军之前,乱军必会相信朝廷是真心肯豁其罪。”
孟廷辉位虽不及两制,可论身受皇上宠信之度,只怕朝中眼下无人能出其右。以她为使往赴乱军之前,定能使乱军相信朝廷肯允释其大罪的诚意。倘是能得乱军开营投械、放沈知书出城,则孟廷辉不过代为君使、并无大功可叙;倘是乱军一时反悔、不信诏书称言,将孟廷辉一并掳扣或杀,朝廷亦不会就此而损二府之忠信良臣。
平日里这些重臣们对孟廷辉直可谓是恶不能近,可眼下却头一次觉得朝中有她存在,未必不是件好事。一时间,殿上无人不应叶适之言,就连古钦亦是微微点头,道:“孟廷辉入仕不到两年便身居馆职,未曾出知地方而久守君侧,此亦与朝制不合。倘是此番能够前往潮安北路行此招抚一事,朝中对其清议之潮或可暂压。”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低眼望着足尖,听着身旁数人的议论之声,心中却做它想。
方才她欲退殿,他却道不必。明明是一朝重臣与君秘议禁军哗变之要事,他却不避她而让她在一旁只字不差地全听了去。这哪里会是他的作风?想必他是在见她之时便已料到事态会照此发展,定是有意要留她在这儿,好让十一位重臣借机指她为君使。
果然,身旁众人议论将毕,英寡便在上颔首道:“就以孟廷辉为使,持朕手诏,往赴潮安北路,招抚柳旗乱军。”
她抬睫,却不辨他面上神色,半晌又垂眼,道:“微臣遵旨。”纵是心虑重重,言辞间亦是毫不带情。
虽是定了由她持诏出京,可此事又岂是三言两语间便能议决得了的。千里折报往返间那面不知又会有何变故,而这更是朝中头次派遣女官赴边地宣敕诏谕,一路上入驿与否,所过州县又当如何,京中殿前司亲军马步兵又要派多少随行……更何况除她以外,更须得再择一人为副使一并前往。
待二府数臣大半议毕,时已入夜颇深。这边卫尉寺卿田符犹在与方恺争议该由何人为柳旗一营的新监军,而中书已提议由知制诰邓通为副使、与孟廷辉同行。
英寡漠不作色地在上听着臣子们的议论,琐事皆委于中书过后再议,唯独听到要由邓通为副使时皱了眉头,道:“朕欲让神卫军至麾校尉狄念随孟廷辉同往,由殿前司拨调八百亲军随行。”
枢府几人互相看了看,面色微讶。
朝中从来都没有派武臣为招抚副使的先例,何况狄念身份特殊,已殁武国公仅此一嗣为继,更是万万不能有何差错,谁都没有想过皇上会让狄念担此一任。
英寡眼角带了血丝,脸上亦有疲态,似是不耐于此再耗下去,冲古钦道:“明日中书诸事议毕后拟个札子呈上来,翰林院草诏后由朕亲自誊写,不论何事皆不得出一丝半点的差错。”又转向方恺那边,吩咐道:“相关军务诸事便劳方卿今夜多费些力,明早天亮之前务必拟定呈上来。”
众人皆点头称是,半夜以来没人不乏,此时见他发话,就不在殿上多议,纷纷告退还阁。
他允众卿退殿,却道:“孟廷辉留下。”
她知道他定是有话要与她说,便依言留下未走,待殿中已没旁人了,才抬头看他,“陛下。”
外面秋夜风声瑟缩,再无人声。他的脸色瞬时变得凝肃起来,一扫方才疲惫之态,开口亦是冷厉:“柳旗乱军无论投械归顺与否,皆尽坑杀于城内。”
她心底陡震,肩头一颤,睁大了眼紧紧盯住他。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才面对殿上十一位重臣,他明明是说……
怎能想到他会这般心狠手辣?想来那一营将士并非是人人为乱,若论要诛锁城掳杀朝官之徒,何必一令而灭这万千人之性命。
她手脚俱是冰凉不已,这才明白他为何盘算了要她去潮安北路招抚乱军。
倘是不称诏豁免乱军之罪,乱军必不肯开城释放沈知书;可若是乱军依他手诏归降而犹被坑杀殆尽,则他为帝之仁圣之名亦将殆矣。如以朝中两制大臣为使,则必不会依听他此等狠辣之计,定会跪谏劝上收回此心乃止。只有以她为使,才能替他行此之策,而保他英明不损一毫……
她的命是他救的,她为了他连死都肯,她爱他爱到凡他之愿便是她之心念,她又怎会不去为他做这区区一事。
她知自己会,而他更知她会。
睿思殿中御案金贵高高在上,龙座之后两柱书联刚劲苍松。他依旧坐得笔挺,看向她的目光冷而坚定。
许久许久,她才蹙眉轻应:“……臣谨遵陛下之意。”
他脸上利线倏然一软,冲她伸掌,道:“过来。”
殿中无人,她便走到御案跟前,抬眼望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侧身屈腿,看向她的目光柔了些许,伸向她的手掌微弯,又道:“到这儿来。”
她会意,默声又上前两步,将手搁进他掌中,顺着他的力道偎入他怀中,身子被他抱坐在两膝之上。
他收臂揽紧她,偏过头去亲她的脸,嘴唇又移去她耳边,低声道:“此去潮安,调兵诸事皆委于狄念便可,你只管宣敕圣旨,万莫要近柳旗城营。”
她垂眼无言。
方才他是那般狠厉生冷,眼下却又这般旖旎缠情,她摸不透他的心揣不得他的意,愈发觉得他帝心难测圣怀难辨。
他见她不吭气,不由伸手去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仔细看进她眼中,眯眸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挤出个笑容,伸手去抱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细声道:“没什么,臣只是一时乏了。”
他低头吻她的发顶,又问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可听清了?”
她点点头,“臣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近城营一步。”
他的嘴唇微动,似是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没再多言,只是抬手扳过她的头,俯首去亲她的红唇。
她的身子有些僵硬,却仍是闭上眼迎合他这个热烫的吻,觉出他探手过来解她的官服,搁在他腰后的手不禁轻攥,可是依旧没动,任由他用力地揉捏她的身子。
他爱她的身子,爱她能为他所用之材,爱她事事皆是如此顺应……可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的这颗心?一想到之前他能不顾沈知书性命而下清剿不降乱军之诏,再想到他方才那句莫论归降与否皆将乱军坑杀的疾狠之令,她的心口忽地一酸,脑子混沌一片,竟不知自己将来是否亦会被他如此对待。
本是不在乎的。本是不在乎将来如何,生死如何,爱恨又如何。奈何他一次次地给她期冀给她希求之念,让她误会……误会他亦对她有爱,哪怕就一点点。
他终是发觉了她的异样,动作不由一停,暖热的掌心压在她的腰际,哑声唤她道:“孟廷辉。”
她睁眼看他,见他眸子里满满都是情欲,可脸上却是隐忍迟疑之色,突然不知该要如何是好,抿紧了嘴唇,无言以对。
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抽手出来,又将她的官服重新扣好,薄唇细致缓慢地擦过她的眼角眉梢,一字一句道:“我知你心中在疑我。”又低眼看她,沉声道:“也始终未曾相信过我的话。”
她的鼻尖忽然一红,“陛下。”
他望着她。这个女子当初是如何灵动且无忌,那一双眼又是多么清湛透澈,只消一眼便叫他记住了她;可如今他已有许久没再见过她的那种笑容,这一双眼亦被世事朝政遮蔽了光芒,只有这颗心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倾附于他。
她触上他的这种眼神,不由动容,脑中忽忆那一夜他所说的话,当下仰头去亲吻他的嘴唇,急急道:“臣没有,没有不信陛下。”
他是一国之主、天下之君,他纵有割舍之痛却也不会于人前张表,她怎能用寻常世理去想他?纵是冷厉狠辣又如何,纵是令出无情又如何,她应当知晓他的难处,而不该这样疑他。他肯付她所信,让她代为君使往赴潮安北路,她却为何要这样辜负他的信任?
他眸火骤溅,一把箍住她的身子,狠狠地吻回来。
孟廷辉……孟廷辉……孟廷辉。
从那一年的大好春日直到现如今的肃冷秋夜,这三字不知已在他心头滚过多少遍,字字入骨。
她是如此爱他,不顾自己的一切也要爱他,事事遵他之意,从来不忍令他不豫,纵是他不多言语不多解释,她仍肯信他,纵是他身在帝位或会负她,她仍是爱他。
这样的一个女子……
让他如何能不爱!
唇舌纠缠衣带相连,她攀上他的身子,伏在他肩头轻浅喘息。
他扣着她的腰,猛地起身,将她压上御案,揽袖横扫案上器物,直直倾身亲抚她,动作极尽温存,口中哑声道:“待你归京,我带你去西山赏雪……可好?”
此去潮安近千里,待她归京,定是满城飞雪之寒冬银色。
她几乎要溺毙在他这难得一见的温柔话语中,眼底笑得明媚,满心欢愉,好像是头一回窥到了他心底一角,轻轻点头,“好。”
他看见她这般笑出来,嘴角竟也轻扬,两臂撑在她身侧,只觉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的笑脸弯眸,忍不住又去亲了亲她,“孟廷辉。”
她口中应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角,他的嘴唇……怎么摸都摸不够他的体发肌肤。
外面秋风瑟瑟,横扫落叶卷滚而飞,满宫凄清。殿中暖烛光影轻曳,映得他眸色灿亮,照得她两颊潮粉。
十丈皇锦,三寸软红,二心相印……一室浓情无处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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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廷辉持诏出京之日,先由宫中禁中诸班直侍卫一路护行北出城门,然后才上了由狄念所率殿前司亲军护卫的钦赐车驾。一路黄仗分行,华盖团簇,声势不可谓不大,足见皇上对其宠信之度。
朝中女官向来不放外任,更莫论似此持诏赴边招抚乱军之事。因而孟廷辉前虽被贬,此番却又重新被京中好事之民关注谈论起来。
城外官道上一片漫土萧索之象,随行的八百殿前司兵马皆已列装在道,但等孟廷辉与狄念下令,便可出发。
因见诸事皆已安排妥当,狄念便驱马行向车驾这边,远远地便唤她道:“孟大人!”
孟廷辉虽与狄念不曾见过几次面,可自己却曾蒙他出手相救,此次与他一并往赴潮安北路,心中竟是格外踏实。又因狄念与皇上一向亲近,她更是打心眼里地喜欢这个朝气蓬勃、身手不凡的年轻将领。眼下听他在叫她,不由将车帘撩起,看他走进,方笑着道:“有劳狄校尉,若无旁事,便下令出发吧。”
狄念亦笑,正欲回身斥令,却见城门那边有一人一马飞快地驰过来,不由皱眉停下。
那人红衣如火,长袖逆风而飞,裸腕莹白,腰枝纤细,纵是骑姿英气十足,也可一眼辨出是个女子。
孟廷辉亦发现了那人那马,正要问此时怎会放人马出城走这条官道,却见那女子转身仰脸,催马直朝她的车驾奔来,开口冲她喊道:“孟大人!”
她定眸细望,认出是沈知礼,当下一愣。
狄念早已纵马上前去迎,可沈知礼却似没看见他似的,扯缰便驰了过来。狄念无奈,只得一溜弯儿地跟在她马后又兜了回来。
孟廷辉出车,望着她,“沈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知礼翻身下马,跑过来,也不顾旁人眼光,一把拉住她的手,眼眶竟是一红:“孟大人这几日在府避不见客,我别无它法,只得趁此时来见一眼孟大人。”
孟廷辉蹙眉,因事出仓促,前几日在府之时本就不多,又为免不相干之人来扰,便闭门不见客,不想沈知礼竟会跑到这里来找她,不由轻声问道:“沈大人有何要事?”
沈知礼看看周围,见无闲人,才将孟廷辉往旁边拉过去一点,声音微哽:“孟大人,我求你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辉眉蹙愈紧,撇眸道:“沈大人何出此言?我这番去潮安北路,本就是要招抚乱军归降、开城释放沈知州的。”
沈知礼抬手抹了把眼睛,又道:“我自幼与皇上一同长大,皇上的心性我再知道不过了。孟大人此番去潮安究竟如何我不敢言,但求孟大人能保我哥哥性命!”
孟廷辉微微咬唇,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转头对狄念道:“麻烦狄校尉先送沈大人回城,再与我等一同启程。”
沈知礼犹不肯走,可狄念却几大步就走了过来,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往一旁带去,口中哄道:“你只消在京中好吃好睡的,我保管把你哥哥完好无损地带出柳旗大营!若少一根头发,让你砍我一根指头!”
沈知礼拼命甩手,欲从他掌中挣脱出来,却是抵不过他的力道,被他半拽半拉地带出官道。
孟廷辉脸色有些暗,独自走回兵马阵中,轻声吩咐为首小校道:“我们先行,狄校尉一会儿便跟上来。”
那小校轻应,看她返身上车落帘,便利落地空抽一鞭,呵斥道上八百人马分阵而行。
车行马动,官道之上秋尘漫天而起。
她待马车驰行许久,才撩开车窗布帘,探头回望,却已看不见沈知礼那火红身影。
心中一念那一夜他在大殿之上说的话,不由闭眼蹙眉,垂首落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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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北上,所过诸州官驿皆是上礼相迎,纵是孟廷辉位不过从四品,也当她是正三品以上大臣来款待,丝毫不敢有所怠慢。
待至青州城时,距收到北面兵报时已又过十二日。这十二日来未闻京中有令,亦未见北面折报,想来柳旗那边事态犹是如之前一样,并未有何大变。
孟廷辉本欲不过青州而直赴柳旗县外,可狄念却态度强硬,定要她入青州城歇脚一天半日的,再计如何行事,而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持令奔赴青州大营,去筹调兵一事。
青州知州沈知书人在乱军营中,城中上下民政军务皆由通判曹字雄代为做主。曹字雄原先在京人在枢府供职多年,素通兵务,在青州前任通判王奇被贬之后乃由方恺举荐,令出京通判青州。
曹字雄为人性谨多虑,此次沈知书虽被乱军掳扣,青州城上下民政却依旧井井有条,而青州大营更是没受东面禁军哗变的一丝波及,一切军务全在曹字雄的掌控之下。
孟廷辉一行才近青州城三十里处,便遇上了曹字雄遣来迎使的官吏人马,将她一路迎入城中驿馆,且言曹字雄待晚些闭衙之后会亲来驿馆拜会孟廷辉,共商赴柳旗县宣敕招抚之诏一事。
孟廷辉心底不禁暗叹,这曹字雄俨然能吏一名,为何自己在京时却从未闻有人提起过他?
随行八百兵马除却陪狄念去青州大营的十数人,其余亦皆入城稍歇。可刚安稳了不到一个时辰,官驿里面的小吏便来寻禀孟廷辉,说是外面有人来找,直称是她从前旧识。
孟廷辉官服都还未来得及换,此时听了只觉诧然,不知自己在青州城会有何旧识,只问那小吏:“来人姓名可知?”
小吏脸上竟是一副恭畏的神色,道:“来人是青州城严家铺子的当家、冲州府严家的大小姐,严馥之。”
孟廷辉闻言,眼底倏然一亮,满脸溢笑,忙起身道:“快请。”待那小吏奉命出去后,她才对镜将衣裙整理了一番,又急急地去翻包袱,看当初出京时有没有带点可送出手的东西,一时竟也没有去想严馥之怎会在青州。
未几,就见一人风风火火地从外进来,冲她便道:“廷辉!”
她笑脸去看,“你消息倒是灵通……”眼前女子衣饰繁贵,容貌较之两年前愈显艳丽,发髻精巧,耳坠剔透,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严馥之嘴角只轻浅一勾,像是笑不出来似的,目光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一番,“你是一点儿都没变……”话音未落,一双纤眉便紧蹙起来,目光只凝在她官服襟口处,脸色也变得有些暗郁。
孟廷辉见她神色异样,不解她这是怎么了,小心笑道:“可是遇上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
严馥之反手将门掩上,径直走到她身边,想了一想,才抬眼瞅她,一双大眼里郁色浓重,“你此番来青州,是要去柳旗县宣敕圣旨、招抚乱军的?”
孟廷辉点头,见她不似来叙旧,倒似是直为此一事来的,不由愈发不解,不知她与这事能有什么关系。
严馥之一垂长睫,嘴唇动了半天,才低声道:“你会救他的,对么?”
孟廷辉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他”是谁,心里咯噔一声,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你……与沈大人?”
严馥之脸色小变,一抿红唇,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叠银票,递给孟廷辉:“若是不够,回头我让人再送。”
孟廷辉接过,待看清其上巨额时,不由惊了一跳,“你这是要做什么?”说着,便把那些银票往回推去。
严馥之也没看她,只垂睫视下,竟是开口道:“孟大人奉旨出京赴此招抚乱军,就当是民女为朝廷的一点心意。只盼孟大人能够一扬皇上龙威圣恩,还我青州城民知州沈大人。”
“你这是……”孟廷辉愣在原地。那“孟大人”三字颇为刺耳,而眼前的这个严馥之与她两年前临行时的那个张扬女子相差实是过大。
这一叠银票更是令她不知所措。
虽知为商之民向来多结官府重吏,似此之行贿送银之举亦非奇事,而严馥之已掌青州严府家业多时,定也是沾染了这等习气。可这一切发生在她二人之间,竟当真令她适应不了。
半晌后她才蹙眉,微微侧转身子,道:“朝廷重事,自有臣工来决。”
严馥之定望了她许久,突然一屁股坐了下来,拾袖扶额,眼眶一红,竟是不顾形象地哭了起来,又一边嘤声抽噎道:“好你个孟廷辉,竟拿这官腔来搪塞我……他这次若是被乱军杀了,我可要怎么办!”
孟廷辉又被她闹得一怔,但见她这副模样,却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才知她其实并未多变,仍旧是从前那个张扬泼辣的性子,忙上前哄她道:“谁说沈大人会被乱军杀了?你莫要自己吓自己,这银票也赶紧收好,我奉皇上圣谕,自当竭力救沈大人出来。”
严馥之依然哭个不停,泪珠儿扑簌簌地落下来,湿花了一脸的粉妆,口中断断续续道:“那一日我若是知道他这一去便没了音信儿,我断不会那样对他!我……我不该同他吵嘴,还说再也不见他……”
孟廷辉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心底轻叹,不知他二人之间的情债又是从何而来,口中劝道:“你倒是别哭了,事已成此,便是哭瞎了眼也是无用。”
严馥之一把将银票又塞回她怀中,哭着道:“那些乱军不就是嫌潮安北路的转运司要削减他们的粮响么?这些银子够他们挥霍个一年半载了,你到时候拿去给他们,回头我再让人从铺子里兑银子给你……银子我严家有的是,但叫他们把沈知书给放了!”
孟廷辉只觉哭笑不得,“你……”伸手将她额发拨了拨,叹道:“我知你严家是潮安北路首富,可严家的银子岂是容你这样糟蹋的?再者,你以为此事只是粮银这么简单?沈大人蒙难,皇上在京亦忧重北面乱况,我此次持诏出京实乃身负圣上恩信、一朝企望,你可千万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严馥之哭得两眼通红,半天才止了泪,道:“那一日冲州府安抚使司的人来,说是要他携粮晌去柳旗大营犒慰戍边将士,我还觉得稀奇,怎么这事儿不叫曹通判去,偏叫他去?他还笑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三两日便回来了的事儿。哪知他这一去,柳旗大营便生了大乱……”
孟廷辉脸色忽变,“你说什么?”她一把拉住严馥之的手,凉声问道:“你说沈知州去前,尚不知柳旗大营哗变之事?”
严馥之点头,“事后我问曹通判,曹通判也说未闻!沈知书走后好几日,东面才有传言过来,说是柳旗禁军哗变了……你说,他怎么就偏偏遇上了这种事儿?”
孟廷辉手指尖轻颤,心头阵阵发冷。
在京时,卫尉寺卿田符明明是说,沈知书乃是受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而携粮银前去招抚柳旗大营哗变禁军的——
却哪知他走前其实根本不知柳旗禁军作乱之事!
倘若董义成果真是没让人告诉他此事,却让他单身往赴乱军之前,这岂非是故意把他往火坑里推!
她沉思半晌,又握紧了严馥之的手,问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断不可随口乱说!”
严馥之柳眉一飞,脸色难看起来,“我骗你做什么!沈知书是死是活我都不知,这些话我还能说假的不成?”
孟廷辉拍拍她的手背,低声道:“你且先回府上去,我等不及曹通判闭衙再来,非得眼下去找他一趟不可。”
严馥之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她神色凝重,便忍住没有多言,抽手起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你……你一定要保他性命!我晚些再来找你。”
孟廷辉点头,看她出门,才回身拿了绒氅披上身,走去唤了两个随行小吏,与她一道往青州府衙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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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府衙里如愿见到曹字雄,询问了一番后,果如严馥之所说的一般,沈知书当初起赴柳旗县之前,安抚使司来人只字未提柳旗禁军哗变一事,而青州一衙上下皆以为他此去乃是寻常犒银之行,并未过多在意。孟廷辉为免节外生枝,便也没有告诉曹字雄那董义成往京中所呈之报是如何说的,只道待狄念自青州大营回来后,便要立时带人马赶赴柳旗县外,再也多等不了一日。
曹字雄闻言,马上将府衙里的事情交由他人处置,执意要与孟廷辉、狄念共赴柳旗县。孟廷辉自是不肯,以青州上下不可无人做主而不允其随行。谁知她才从府衙回到官驿后不久,曹字雄便带了几个衙役简行前来,说是柳旗县一带道路曲折,孟廷辉一众若行夜路,则必不能少他们几人。孟廷辉无奈,只得允曹字雄随行。
入夜没多久,狄念便从青州大营返身回城。同他一道回官驿的还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说是当初随沈知书一路出京赴任的沈府侍从,名唤胡越林,此番知道狄念率亲军而来,便无论如何也要同众人一起去柳旗县外。狄念做不得主,便将他带回官驿,让孟廷辉决夺。
孟廷辉想也未想便应了胡越林的请求,令众人轻简收拾了,趁夜色还未全黑,出城往赴柳旗县外。
狄念去青州大营时已持枢府之令,让游车将军宋之瑞亲点一万人马往柳旗县先行而去,驻于柳旗县以西十五里的繇山北面,不得轻举妄动。孟廷辉一众出城,八百殿前司亲军分列护行,路上只略略休息了几次,一路疾速驰往柳旗县。
到柳旗县外三十里处时,已是第二日天明时分。
孟廷辉点了亲军中的几人骑马往西面驰报宋之瑞部,又与狄念相商,只带二百人马继续朝柳旗城营进发,余下人马分五里一散,由各什指挥领带。曹字雄、胡越林自是要与二人一并往城营处去的,便都换了普通马匹。待狄念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后,二百亲军便护送几人车马向前行去。
尚余五里地时,已经隐约看见远处苍灰色的柳旗城营外墙。
孟廷辉不再坐车,反而问人讨了匹马儿来骑,与狄念等人共行。路上飞沙扑面,她满脸都是轻尘之迹,转头去望来处,却见一片石野荒芜。
狄念不甚放心,走了一段后转头对她道:“孟大人,出京前皇上嘱咐过我,不得让你近城营。”
孟廷辉轻道:“皇上亦嘱咐过我,狄校尉不必担心。”
胡越林骑马走在后面,满面都是担忧之色。孟廷辉看见了,不由催马靠过去,低声问他道:“你家公子与严家大小姐的事,你可知晓?”
胡越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孟廷辉冲他笑了一下,并未多问,轻巧勒缰回了狄念身旁,才垂睫一叹。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果然不是寻常关系,一想到昨日里严馥之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样,她脸色不禁微沉,抬眸望向越来越近的柳旗城营。
城门紧闭,远望看不清墙上有无守兵。
尚余二百多步时,狄念止住孟廷辉的坐骑,回头对曹字雄使了个眼色。曹字雄会意,衔领衙役及二百人亲军在后,随狄念继续往城下走去。
孟廷辉立身马上,淡望着众人背影。
秋风扫裙,绯色于碧天下甚是耀目,腰间鱼袋绣工精致,紫珞细细地环过她的犀带。
百余步后,前方忽然响起几声尖锐的飞箭破空之音,人马还未反应过来时,便有数簇羽箭疾射而来,直直埋入阵前数人坐骑之下的沙土中。
马嘶声骤起,众人皆惊。
狄念抬头看去,就见城墙上弓箭台处有乱军持射,当下喝令众人退后。有一小校来不及勒马,又往前行了两步,当下又起一声箭鸣,座下马儿一膝陡跪,震得他滚了下去。
孟廷辉看清,脸色立时变了,飞快地翻身下马,往前走去。
狄念亦命所有人弃剑下马,同时让人冲百步之外城墙上的乱军喊话,道朝廷招抚使已至,令其遣人出城听诏。
城墙上的乱军不信,又呼啦啦地射了一波箭,直逼得他领亲军人马往后退至射程之外,才收了长弓。
狄念气得猛踹一脚黄沙,“真他娘的!”口中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头指着一个挎弓亲军,喝道:“给老子射一个下来!”
“狄校尉!”
孟廷辉从后跑上前来,止住那人,蹙眉道:“都莫要乱动。”说着,一展官服阔袖,踩过地上乱箭,孤身向前方城墙走去。
狄念一个箭步将她拦住,顾不得上下礼数,展臂挡了她的去路,疾声道:“孟大人想要干什么?皇上有谕,孟大人不得近城营一步!”
孟廷辉轻轻拢袖,道:“狄校尉领数百亲军持抢骑马在此,城上乱军怎肯轻信朝廷招抚之诚?你若要人持弓远射,莫论此处已在射程之外、便是发数十箭也挨不到城墙半分,单说城上乱军若见朝廷亲军动手,招抚一事还能有转寰余地否?沈知书大人性命可还能保?”
狄念朝她身后做了两个手势,一众亲军皆弃剑放弓,又往后退了许多。这些亲军多是朝中勋贵子弟入武学后被特召进殿前司隶下各军的,其中有不少皆是祖上有战功的,此时无端遭城上乱军这般对待,哪一个心中压得住火,一个个脸色都极是难看,虽遵狄念之令弃械后退,可眼中都是腾腾杀气。
孟廷辉又道:“乱军亦非傻子,知道朝廷若派招抚使,必是文官大员持诏宣敕。狄校尉虽令人喊话,可城上乱军不见文官在此,又怎会轻易开城遣人出来听诏?”
狄念皱眉道:“纵是如此,孟大人也不能一人孤身近城!”语气坚决似雷打不动。
孟廷辉微笑道:“狄校尉放心。我不过是往前走十数步,叫城头上的乱军看清我的官服冠带,看清我身无一械,如是方可知朝廷果派招抚使前来宣敕诏谕。”
狄念想了一想,侧身微让,可却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一并往前走去,口中低声道:“莫论如何也不能让孟大人一人上前。”
孟廷辉无言而笑,随他在侧,就这么走了约四五十步,果然不见城上乱军再放利箭。她站定,仰起头来望向那边,双手依然拢在袖中不动。
远处碧天宛若琉璃,近处城墙苍灰森然,足下尘土纷漫官靴,她一身绯色官服被烈风吹得双袖鼓阔,上上下下有如红蝶双翼,在这一片萧索秋景中再耀目不过。
未几,便听见城头上的乱军向下喊话,道绝不可能开城门遣人出来接旨听诏,只许招抚使一人持诏上城、当乱军之前宣敕诏谕乃可。
狄念火大,咬牙道:“孟大人把皇上手诏给我,由我上城去会会这帮杂种!”
孟廷辉垂眼思忖半晌,道:“乱军既已见我在此,却由狄校尉持诏上城,心中又会作何想法?必道朝廷无真心招抚之诚,而狄校尉若想全身而退亦是难事。”
狄念见说她不动,转身就要喝人上前,防她真就这般不管不顾地上城去。
她却轻扯了下他的袖口,低声道:“狄校尉。”见他皱眉转头,才又道:“西面十五里外还有宋将军麾下一万人马,狄校尉必须得留在此处以掌兵马调度之形,切莫不可意气用事。朝廷千里派招抚使来此宣敕诏谕,若乱军不见朝廷之诚,倘是不顾生死拼将一搏,沈大人性命必将不保,而你我于皇上面前俱是罪臣。狄校尉定不愿见事态发展若彼罢?”
狄念急了,沉喝道:“孟大人休要多言,要么便把皇上手诏给我,要么你我就在这城外与乱军耗着,看最后能如何!”
孟廷辉抬眼望向城墙高处,“耗着?你我二人在此无性命之忧,安知沈大人在城里是何境况?又安知乱军见皇上亲军在外不退不进,会做出什么大逆之事来?你在此处耗着,宋将军的一万人马是在寸草不生的繇山之下陪你耗着,还是要先行回青州大营再待它令?若是将乱军逼急了,突然开城杀袭出来,这几百亲军将士之命你也不管了?必得先入城稳住乱军,知乱军何时肯投械开城,再暗下调宋之瑞部赶赴城外,如是方可不使乱军起疑、而能尽控局势于你我掌中。”
狄念盯着她,“孟大人不想想自己乃是女子之身,若是如此贸然上城,岂知那些乱军不会做出禽兽不如之事来?”
孟廷辉摇头,道:“乱军既是会将沈大人掳扣在城而胁朝廷出诏释其之罪,必是有归顺之心,否则怎会踞城多日未有所动?此时叫朝廷招抚使上城去,不过是为防朝廷在外设伏,不肯大开城门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乱军辱我掳我,便是辱没皇上龙威,再无可赦之由,他们岂能不知这点?他们要是不想活命,又哪里会同朝廷僵持至今而不杀沈大人?无非是知道沈大人与皇上私情颇深,以其要挟朝廷放他们一条生路罢了。既是要活命,就断不会欺我辱我,狄校尉大可放心。”
狄念想了想,仍是皱眉不允,“孟大人倘是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我要如何向皇上交待!”
孟廷辉微微一笑,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在这世上本就没什么牵挂。若说心里或有念想,也不过是对皇上尽忠而已。狄校尉素知兵略,又是武国公的继嗣,将来于朝中内外定会是皇上的得力佐助。倘是狄校尉出个什么意外,那我非但无法向皇上交待,更无法向这满朝文武重臣交待。且由我上城,狄校尉在外可掌兵事,一旦城开,便可领军收械,倘是乱军有悔,亦可与宋将军围城剿乱。若由狄校尉上城,倒要我这个不知兵事的人在外如何是好?”
狄念低头犹疑着,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了想,又道:“出京之前,皇上不知乱军顽拗若此,才会谕令我不得近城营一步。你我今见眼下形势,为臣子者不念为君解忧,独惧己身不保,此为何理?狄校尉,你须得信我这一回。”
后面因听狄念之令上前的数十亲军见他二人低语商言,不敢进亦不敢退,只僵站着等狄念发话。
狄念沉默良久,才冲后一挥掌,“都退回去!”转身正对孟廷辉,一字一句道:“孟大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皇上亦是难寝难安,还望孟大人能记住在下这话。”
孟廷辉点头,冲他微微一揖,扬唇道:“我素来不懂兵务,城外这些事我也就不多言了,狄校尉自己拿捏便好。倘是入夜时分还不闻城内乱军有开门之意,便毋须多等,令宋将军趁夜攻城便可。”
狄念见她几句话说得轻巧,不由一愣,“入夜时分?孟大人竟是如此不惜自己性命?”
孟廷辉垂眼,小笑了下,“并非是不惜自己性命。乱军若愿归顺,自当见我上城后便立时相信朝廷之诚。若是一整日都不肯开城门,只怕是有别计而真心不想要这条活路了。倘是如此,朝廷早些攻城清剿,也可让我与沈大人少受些活罪。一日时间,我已觉太长了。”
话毕,不待狄念有所反复,她便回头冲曹字雄等人道:“我今日孤身上城,实乃意出本心,并非是狄校尉推使乃行。倘是我人一旦身遭不测,它日朝中或有讥谤狄校尉者,还望诸位能作个见证,莫要让有心之人借机污了狄校尉为君为国的一片赤胆忠心。”
她这些话语气淡然,声音不高,可在场数人听了无不动容,狄念更是深喘一口气,回身令人向城上喊话,道朝廷招抚使意欲孤身上城,让人从城上放绳索下来。
孟廷辉仔细理了官服诸物,也未与狄念等人作别,便慢步朝城下走去。五十步开外,始有马壕深沟,她费了好些气力才逾壕而过,待至高固墙砖下时,恰有一长绳拴了竹筐从城头女墙处被人放下来。
许是体谅到她是女子之身,那些乱军才这般“照顾”她,没用寻常士兵攀城用的普通麻绳,反而还给了她一个又宽又大的竹筐好让她坐在里面。
就这么被守城乱军从下一路吊上去,快至城头时,那长绳忽然旋拧了一下,坐筐一斜,令她小惊了下,下一瞬胳膊便被人拉住,整个人被连拉带拽地扯上了城墙高台。
身旁哗啦拉地围过来一圈人,将她挡得密不透风。
孟廷辉没有看他们,只是用力撑身站起来,缓缓地拍去官服长裙上的灰土,又拢了拢脸侧碎发,然后才抬眼,开口道:“我欲先见沈知书沈大人无恙,再出皇上手诏与尔等过目。”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她这淡然语气弄得一怔。一众甲胄齐整之人,探向她的目光皆是古怪,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数遍,脸上表情都像是没见过女人似的。许久才有一个略像头目的人出来,道:“你当真是朝廷派来的招抚使?”
孟廷辉仰首看向那人,见他脸上胡子拉茬的,眼中满是血丝,显是多日未曾歇憩过,只那一身八品军校穿的盔甲还算鲜亮。她虽不懂兵事,可也知道在诸路边地的禁军中,能从未入流十资的普通兵员一路升到八品小校起码也须十年功夫,眼前这人在这乱军中必也算是能主得了事的。
于是她垂眸,从腰间解下鱼袋,搁在手心里递给那人,冷声道:“我虽服绯,位不及两制大臣,可却颇受皇上宠信,此次奉皇上旨谕亲身赴此为君使,招抚尔等归顺朝廷,岂容你这般质疑?”
那人仔细一瞅鱼袋,又看了看她身上官服,方收起一脸疑色,道:“你就是自潮安北路出去的那个孟廷辉?”
她点点头。
周围众人目光又变,显然也是听说过她的名字。
她一撇嘴角,心想这些人听过的也必不是什么好话,她在京中都已被人说成了奸佞之徒,名声传来边地岂非更甚?
那人回身推了推旁边几个人,不耐烦道:“都杵在这儿干什么,等老子赏你们啊?还不快去告诉霍将军,招抚使孟廷辉已经上城了,要见沈知书!”说完,又扭头回来打量孟廷辉,“跟我来罢!”
孟廷辉定神,随那人步下城墙,口中似是随意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那人身材魁梧,走在她旁边就如高矗之木一般,一路过去士兵见了他皆是畏惧而躲,听见她问他这话,竟是怪异一笑,道:“事情都到了这份上,孟大人还有心问人姓名?”
孟廷辉便闭嘴不言,只顾看着脚下走路。
下了城墙,又走了许久才入内城,一眼望去街上竟无人烟,恁得生冷岑寂。道路上偶尔有士兵三三两两地走过,也都是衣甲不整神情猥亵,喝喝闹闹地,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她背后忽觉一阵寒,蓦然抬头盯住那人,道:“你们占城后,这里面的百姓如何了?”
那人挑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竟是反问她道:“还能如何?”
孟廷辉还欲再言,却见他双眼一直注视着前方高处,不由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过去——
不远处正是城心阔道,一根木柱高耸直立,顶上挂了个人头。
那颗人头已经辨不出面目,脑壳已被人砸碎,其上被人射满了箭,利镞亮刃几不能容,腐肉朽骨甚是可怖。
她看清,腹部骤起一阵痉挛,险些吐出来,费劲忍住,手指却在颤抖,怎么都止不住,隔了好半天,才敛目回头看向他。
男人亦扭头看她,嘴角划过一抹笑,道:“知道那人是谁?那就是之前当众杖杀我营士兵的柳旗知县高海!”
孟廷辉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脸上竭力保持不惊之色,心知此人是着意令她心生惊惧之情,便咬牙不吭声。
在京时听田符呈报乱军之事时,虽然知道柳旗县知县高海被乱军残杀,可此时亲眼目睹高海头颅被人割下高悬在柱、被当作士兵习箭之射盅,却是真实得令她股粟心寒。
城中显是已被这一营乱军劫掠一空,百姓是否安好她虽不知,可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她这一路而来想过无数种乱军之状,可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等惨象!
心中才知,那一日在睿思殿中,他为何会那般狠厉无情地说出坑杀所有乱军的谕令。
当时她只道他下手过于毒辣,可眼下才知,不是他狠厉无情,实是这些乱军之行令人发指,不杀何以平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