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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杀,宫墙上基本已经清空了,阁楼里还残留着女眷匆忙间落下的花灯。
宣德门上下乱成一团,禁军守卫森严,可无一人敢阻拦宁殷的脚步。
夜风凛寒,吹落满天星辰。
宁殷抱着虞灵犀上了静王府的马车,而后张开披风将她裹入怀中,轻抚着她颤抖的双肩。
侍卫目不斜视,请示道:“殿下欲去何处?”
宁殷垂眸,温声道:“带岁岁去看花灯,可好?”
虞灵犀哪还有心思看灯?
她想起了前世那场轰轰烈烈燃烧的活人天灯,想起了宁殷紫袍染血的绝望疯狂,喉间一哽。
“叫太医来解毒。”
虞灵犀紧紧攥住宁殷的衣襟,呼吸轻颤道。
宁殷笑了声,顺势握住虞灵犀的手:“我从小尝毒,体质异于常人,这点剂量死不了人。”
“去叫太医!”
虞灵犀固执抬眸,加重了语气。
马车外的侍卫听到车内肃然的娇喝,下意识抖了抖肩膀。
自从静王上位以来,心思深手段狠,何曾有人敢以这样的语气喝令他?这姑娘,未免太恃宠生娇了。
亲卫们提心吊胆,宁殷却是笑得纵容。
他以唇碰了碰虞灵犀额间的明艳花钿,施然道:“回府,叫药郎过来。”
宫墙上,崔暗被虞焕臣一刀刺去冠帽。
不同于汉人的微鬈头发披散下来,给他白净的面容添了几分阴鸷。
崔暗到底是阉人,没有了皇后的坐镇,名不顺言不正,手下的那几十名羽林卫皆已军心涣散,只有几名心腹还在负隅顽抗。
虞焕臣横刀指向崔暗,沉声道:“漠北七部早已覆灭,你又何必再兴风作乱?”
“若是你亲眼看着阿爹被斩杀马下,你从前途无量的将军之子变成卫人的阉奴,你也会这样劝自己吗?”
夜浓如墨,崔暗慢悠悠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虞将军靠斩杀我阿爹和族人扬名立万,现在他的儿子,却来质问我‘何必’……真是好高尚的情操。”
虞焕臣皱眉:“我父亲当年也不过是奉命北征,若非你们借以进献美人毒杀本朝先帝,又怎会招来灭族之祸?”
“因果报应,所以我替族人报仇,有何不对?”
崔暗那张终年挂笑的脸上,总算显现出几分怨毒,“去年秋那场北征,你们虞家就该死在塞北了。”
皇帝连头发都来不及梳理,在宁子濯和虞辛夷的护送下赶到宣德门,听到的就是崔暗这一句。
“反了!都反了!”
皇帝瞪大浑浊的眼睛,气得呛咳不断。
他委以重任的近侍。竟然是潜伏入宫的敌国将军余孽!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崔暗眯了眯眼。
他这才明白,虞焕臣是故意拖延时间套话,好让皇帝明白谁才是真正“里通外敌”的叛臣。
“败在你的手里,我不冤。”
崔暗举起双手后退一步,直至后背抵着宫墙的雕栏,往上一踩。
虞焕臣来不及阻拦,崔暗已仰面跃下城楼。
他迅速调整身形攀上交错的灯绳,借着绳索的力道缓冲,滚落在地。继而连杀了两名来不及反应的禁军,随即被等候已久的同党带走,借着夜色遮掩混入四处逃散的人群中。
虞焕臣重重一拍栏杆,眉头紧锁。
虞辛夷让宁子濯安顿好皇帝,上前道:“已经让人去追了,跑不掉的。”
虞焕臣想的并非是此事,即便他不出手,静王的人也绝不会放过崔暗。
他只是没想到从那么早开始,崔暗就在实施他的复仇计划了。
若非去年阴差阳错大病一场,错过北征,他不知道等待虞家的将会是什么。
……
宁殷的人动作很快,回到静王府时,那毁了一半面容的药郎已等候在庭中。
静王府没有颜色鲜丽的花灯,唯一的亮色,便是殿中成对交错的落地花枝烛台。
药郎明显有备而来,把脉看了宁殷的症状,便懒洋洋道:“这毒虽凶险,但因殿下体质特殊,吸入不多,暂且不算致命。”
药郎摸出两颗黑色的药丸,递给宁殷。
这药一看就知苦得慌,虞灵犀正要倒水给他送服,却见宁殷捏起那两颗药丸送于嘴中,细细嚼碎了咽下。
苦得舌根涩的药丸,他却享受得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糖果。
服下药丸约莫一盏茶,宁殷抬手抵着唇,面不改色地咳出一口鲜血来,鼻端也渗出一缕鲜红。
虞灵犀呼吸一窒:“怎么还会吐血?”
“小娘子莫怕,这毒血吐出来才好。”
药郎提笔写了一副方子,交给宁殷道,“每日两剂,连服七日。今夜过后我便要出京云游四海,还请殿下保重,再百毒不侵的身子也禁不住这般折腾。”
说罢也不多留,背着药箱便拱手告辞。
侍从领了药方,下去煎药,殿中只剩下虞灵犀短促压抑的呼吸。
“哭什么。”
宁殷将虞灵犀揽入怀中,抬手给她拭去眼泪,低沉道,“就这么一个宝贝岁岁,若哭坏了,我便是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虞灵犀忍了一路,可瞧见宁殷唇上沾染的鲜血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她抬袖擦了擦他的唇畔,哽声艰涩道:“可是,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宁殷啊。”
宁殷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烛火熠熠生辉,心中破损的那道口子正在缓缓愈合,灌入温暖的热流。
他笑了起来,那笑衬着薄唇间晕染的血色,便显得格外靡丽疯狂。
“你知道吗,岁岁。”
宁殷以额轻轻触碰虞灵犀眉心的花钿,与她鼻尖抵着鼻尖,自语般轻声说,“我今夜很高兴。”
他缱绻的声音里,带着病态的餍足,像是终于在自虐般的折腾中收获了一枚稀世珍宝。
虞灵犀千言万语哽在喉中,终是放软了身子。
好在宁殷服下药丸后,果真不再流鼻血。
他褪去衣物泡在水雾缭绕的汤池中,脸色也渐渐有了几分活人的气色。
片刻,他哗啦一声站起,冷白矫健的身躯上水珠滑落,就这样大喇喇踏着一地湿痕缓步上岸。
虞灵犀原本脱了鞋袜倚在榻上,猝然撞见满目腰窄腿长的结实躯体,心脏突地一蹦。
她下意识转过脸,抿唇道:“你早知道皇后要害你?”
宁殷随手抓起一件黑色外袍裹上,坐在虞灵犀对面:“要钓大鱼,自然要以身做饵。”
见她蹙起眉头,宁殷不在意地笑了声,“反正死不了。”
“死不了,就没人心疼了么?”
虞灵犀瞋了他一眼,心有余悸道,“既然有准备,那你为何不早点动手?你可以早点动手。”
宁殷墨发披散,单薄的黑袍衬得他的面颊异于常人地白。
他靠着椅背,想了想道:“因为想让岁岁心疼啊。”
他当时就想:灵犀心那么软,说不定自己可怜些,她就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了。
可是看到虞灵犀急得掉眼泪,看到她将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敌人……
到头来心疼的,却是他自己。
“就因为这个?”虞灵犀不可置信。
宁殷不语,伸手去拉她。
虞灵犀却是躲开他的手,瞪着他看了半晌,又咬字重复了一遍:“你以性命做赌,就为了这个?”
她有一点生气,她不喜欢宁殷对他身体的作践漠视。
大概看出她的愠怒,宁殷的神色安静下来。
池边的水滴滴入汤池中,叮咚一声,荡开圈圈浅淡的涟漪。
过了很久,久到虞灵犀以为宁殷不会开口解释时,他淡色的薄唇微微启合:“那个女人恨我,逃出宫的那天……”
他只说了一句,便闭紧了唇线。
虞灵犀怔了片刻,才明白宁殷嘴里的“那个女人”,大概是他母亲。
这是宁殷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上辈子他宁可抹杀掉和丽妃有关的一切,也不愿提及分毫。
虞灵犀直觉,宁殷所有的偏执疼痛,都与这个尖锐的秘密有关。
她心里的那点愠恼仿若风吹的烟雾,忽而飘散,只余淡淡的怅惘迷茫。
她坐在榻上看了宁殷许久,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便闷声问:“我可以靠靠你吗?”
宁殷看着她,轻抿的唇线上扬,屈指叩了叩自己的膝头。
于是虞灵犀起身,提着浅丁香色的襦裙坐在了宁殷的腿上,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宁殷什么话也没说,垂首以鼻尖蹭了蹭她的鬓发,合拢双臂拥抱。
虞灵犀放任他将脸埋入颈窝,此刻真正需要依靠的,是这个以命做赌的小疯子。
“我从小体弱,故而我娘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照顾我上,教我说话识字,为我裁衣梳发。”
虞灵犀絮絮说着,笑道,“她是见过,最温柔体贴的娘亲。”
“是么?”
宁殷低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我出生时,那个女人不曾看我一眼,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她杀夫仇人的血。”
虞灵犀将脸贴得更紧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我的小名也是阿娘去慈安寺求来的,她希望我岁岁平安。”
“我的小名么,倒也有。”
宁殷呵笑一声,“小畜生,杂种……不过大多时候,她不屑于唤我。”
虞灵犀环住他的腰肢,说不下去了。
大概是开了个头,又许是此时怀中的香软太过温暖,宁殷自顾自接了下去。
“那个女人自恃清高,却又懦弱胆小,不愿委曲求全,亦没有赴死的勇气,所以她活得很痛苦……”
宁殷嗓音轻缓,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说那个女人被仇人强占,想方设法更换了身份纳入宫中,却被折磨得生出了癔症。她时常呆坐,时常痛哭,渐渐的,连仇人对她也失去了兴致。
有一个疯子嫔妃是件丢脸的事,何况被逼疯的还是他的前嫂嫂,仇人怕他英明神武的形象被玷污,索性将女人连同她的宫殿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
在冷宫里,丽妃唯一的乐趣便是折磨她的儿子。
似乎只要将痛苦施加在儿子身上,她便能获得短暂的解脱。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渐渐的,连皇帝都忘了他这个儿子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深夜,坤宁宫的两名太监在冷宫外的枯井里抛尸,正烧毁证据时,被一墙之隔的丽妃撞破。
死的人都是当初服侍皇后生产的宫女,年满出宫的前夜被杀人灭口。
枯井旁,还有半页没来及完全烧毁的太医院病例记录,于是丽妃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一个足以扳倒皇后,也足以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她当年带你出宫,就是为了避难吗?”
虞灵犀绷紧了嗓子。
“是,也不是。”
宁殷一手环着虞灵犀,一手撑着脑袋,缓声道,“她的确想逃出宫,却并不打算带上我。我说过了,她恨我身体里流着那人肮脏的血。”
虞灵犀默然。
“她前夫的旧部费尽千辛万苦联系上了她,说要带她逃出宫,逃得远远的。她高兴极了,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碗甜汤,生平第一次给我做汤,她说她会永远对我好,哄我喝下汤快快睡觉。”
宁殷半眯着眼眸,笑了声,“那汤里下了药,就是灵犀曾在欲界仙都求过的那味九幽香。”
虞灵犀心脏突地一跳,这是宁殷遭遇的第一场骗局。
“可她没有想到,我从小被逼着骗着喂了不少毒,体质异于常人,那汤药对我作用并不大,后半夜就迷迷糊糊醒了。她的计划被撞破,只能带上我。”
说到这,宁殷笑了声。
那笑有些低冷,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嘲讽。
“她太傻了,一个困局冷宫多年的疯女人,怎么可能值得旁人冒险相救?好不容易逃到宫外的破庙,可等在那里的却是前来‘捉奸’的皇后和羽林卫。”
宁殷漆黑的眸子冷了下来,嗤道,“后面的事,灵犀已经知道了。”
这一切,不过都是皇后为了光明正大灭口,而贿赂丽妃旧部布下的陷阱罢了。
破败的小庙,悲悯斑驳的石佛,夜那么黑那么冷,没有人来救他们。
冯皇后生不出孩子,但她乐于摧毁别人的母性。
她丢了一把匕首在丽妃母子面前,让她做选择。
“那个女人并不知道,她寄予希望的旧部早就被皇后贿赂,背弃于她,她觉得自由就在眼前。”
宁殷似笑非笑道,“她看着我,哭着说‘对不起’。”
“宁殷……”
虞灵犀心脏刺地一疼,后面的事她不忍心再听下去。
“匕首刚刺进来时,我听到噗嗤一声,然后就是剧烈的疼痛,比我受的任何一次鞭笞都要痛上千百倍。”
宁殷回忆着,用最平静的语气讲述最残忍的画面,“当血流得太多,渐渐的便感觉不到疼了,只觉得黑暗和冷。”
“别说了……”
“那个女人真是蠢得可以,她知道了那么大一个秘密,皇后怎么可能放过她?大概是托九幽香的福,亦或是那女人手抖得太厉害没刺准,我醒来时候还躺在破庙里,那个女人就躺在我身边,身体因中牵机毒而剧烈抽搐,七窍流血。”
牵机毒……
虞灵犀听说过,服下此毒的人不会立即死去,而是极度的痛苦挣扎一天一夜才会扭曲着死去,面目全非。
宁殷说,丽妃那张美丽的脸和身体扭曲着,赤红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在求宁殷给她一个痛快。
所以,少年浑身是血,哭着将匕首送进了她抽搐的身子。
她终于安静下来,紫红的嘴唇颤抖着翕合,断断续续说:“谢……对……”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入鬓发中,没人知道她这滴泪是为谁而流。
“第一次杀人,我不记得是什么感受了。只知道鲜血溅在我的眼睛里,天空和皓月,都被染成了漂亮的鲜红色……”
“别说了!”
虞灵犀环住宁殷,颤声道,“别说了,宁殷。”
宁殷抚了抚虞灵犀的头发,而后拉着她的手,顺着敞开的衣襟按在自己的左胸上。
“这里受过伤。”
他漆眸幽邃,引着虞灵犀的手去触摸胸口那道细窄的伤痕,“那个女人说,没有人会爱我。”
“爱”这种东西太过虚无,所以对于宁殷而言,只要虞灵犀永远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这便是,他爱人的方式。
“你是傻子吗?你是不是傻子!”
虞灵犀眼眶一酸,睁着潋滟的美目道,“你想证明什么呢?我对你的心意,你感受不到吗?”
宁殷垂首,默默拥紧了她。
早就感受到了,很暖。
毕竟没有谁会像她那样,傻乎乎握着匕首“保护”他。
感受到宁殷拥抱的力度,虞灵犀抿了抿唇,双手捧起他俊美的脸颊,注视着他墨色的眼眸。
而后她俯下身,柔软的气息拂过他的喉结,拂过锁骨,最终在他心口的伤痕上轻轻一吻。
宁殷闲散的身躯微微一紧,眯眸道:“岁岁,你在做什么?”
“在爱你。”
水雾氤氲,少女额间花钿明媚如火,面容比满池灯影还要明媚勾人。
她手抵着他的胸膛,轻而认真将唇贴过每一处旧伤,亲吻他年少的苦痛与绝望。
宁殷明显怔了怔。
而后他漆眸晕染笑意,手掌顺着她的腰窝往下,揽住她往上颠了颠。
“不够。”
宁殷捏着她的下颌,“多爱一点。”
虞灵犀眨眨眼,毫不迟疑地吻了吻他的鼻尖,然后往下,将柔软的芳泽印在了他的薄唇上。
宁殷的眸垂了下来,盖住那片叠涌的幽深。
他张开了嘴,放任心上人温柔的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