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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非沿着人流一直走,走到了程国的皇宫前。程国粗犷,宫殿修建得大而高,不玩雕花嵌玉那一套,看着有种拙而朴的厚实感。
以人相喻,璧国的皇宫像个丰容盛饰的江南美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宜国的皇宫像个喜爱纷杂兴趣宽广的道士,穿着朴素的青袍,却带了琳琅满目的法器;燕国的皇宫像个冷静自持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不苟言笑。而程国的皇宫,就像个孔武有力的武夫,一幅捶着胸口大喊“不服来战”的彪悍之态。
颐非注视着眼前的宫殿,不由想:其实它跟父王才般配。而父王的四个孩子,麟素、他好颐殊都不像他。也许只有涵祁才继承了那么点野心,可惜是个侏儒。
他逃亡一年,藏在璧国皇宫,领略了同程截然不同的人文气息后,再回来看自己的皇都,便觉出有些陌生了。
这里似乎不是他的归宿,跟他格格不入。
颐非一边想,一边收回视线,随着人潮继续前行,没有在宫门外驻步。这几天,随着选夫盛宴的即将开始,芦湾也开始例常戒严。按薛采所言,颐殊已经猜到他会回来,在京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可城内的守卫依旧一如既往,并未升级。这又是何故?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西行,不远就是一座十分精美的宅子——尤其跟皇宫一对比,精美得过了分。
门上贴着封条,照理说这种被查封的房子应该会因为无人打扫而蒙尘败落。然而芦湾临海,一年四季海风吹拂,又鲜有尘沙,因此依旧显得明艳整洁。
它像一个十五六岁不用打扮就很动人的青春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当颐非走过门前时,她歪了歪脑袋,露出天真好奇的模样:“你怎么不进来呀?你都回来了……”
是的,回来。
这座宅子,是程三皇子曾经的府邸,里面所有的屋舍都是建在一棵大树上的,不着陆地。
可如今,院门虽未改色,里面的大树却已被颐殊砍掉了。
颐非揉了揉脸,揉去因为那棵树而勾动的某种不该有的情绪,继续往前走。
大概又走了盏茶功夫后,到了云笛的府邸。门前依旧聚了一群人,看衣着打扮还是马周二家的亲眷家奴,只不过因为早上云闪闪冲出来揍了一批人的缘故,现在的这拨人只是静坐,不再叫嚣,倒是挺安静。
夕阳仅留最后一线余晖,夜马上就要来了,这些人都不回去么?
颐非刚想到这里,一样东西朝他飞来。他下意识想躲,但最终没躲,于是那样东西便砸在了他的一只衣袖上,弹落到地上——竟是一颗花生。
颐非朝着花生来源处回头,就看见了云闪闪。
只不过他也头戴斗笠,鬼鬼祟祟地跨坐在一辆路旁的马车上。
两个戴斗笠的人碰了头,云闪闪将兜里的花生掏给他一把,一边继续恨恨地盯着自家门外的那些人。
颐非剥了颗花生嚼着道:“你哥勒令你不许再上?”
“看出来了?”
“那你为何不在府里待着,在这干看着生气?”
“与其在府里啥事都不知道,还不如在这看着他们。你说说,他们怎么就认准了马覆和周笑莲在我哥手上呢?”
“唔……有奸细?”
“让我找出是哪个,他就死定了!”云闪闪咔嚓一声狠狠地咬碎了一颗花生。
颐非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将剩余的花生还给了他:“那你继续盯着吧。我继续巡视去。”
“你那相好的呢?”云闪闪直到现在仍不知颐非和秋姜的真实身份,一直以为他们就是如意门的丁三三和七儿,是他哥找来的帮手。
颐非听后嘴角微抽,此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因此他没回答,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此时夕阳已经彻底沉落,夜色笼罩了大地。云闪闪将花生一丢,起身准备回府先吃个晚饭,再出来监视。
因此,他开开心心地去翻墙,翻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刀客们在底下托着才成功翻过去,然后开开心心地准备去饭厅,路过云笛的院子前发现书房里有灯光,便想叫上哥哥一起用饭。
最后,他开开心心地径自推开书房的门:“哥……”
然后,他的声音就卡在了这个字上。
***
这一夜的芦湾,无月无星。
天空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笼罩着大地。与之相比,人类的灯光是如此渺小,什么都照不清晰。
袁宿站在观星塔的最高层,看着没有星星的夜幕,低叹道:“天垂象,见吉凶。但天若不垂象……当如何?”
他负手转身下手,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凝重。
到得舆前,看见四名蒙纱女郎,目光从她们的眼睛上一一掠过,问道:“央央呢?”
央央就是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女郎。
四人连忙摇头:“吾等不知。”
袁宿似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睛道:“罢了。”然后弯腰上舆,回了府邸。
他在芦湾的府邸正是颐殊从前的公主府,颐殊提拔他担任国师后,便将自己从前的宅子赐给了他——这也是证明他是女王入幕之宾的证据之一。
“看,连曾经的公主府都赏给他了,是得多受宠啊。”
对于此类言论,袁宿有所耳闻,但从不理会。
他走进卧室——这也是颐殊曾经的闺房。如今里面所有的家具摆设都挪走了,四四方方空空荡荡,只在地上用法器摆了一个阵。
阵就摆在门口的地上,进来时不留意很容易就会踩到。
法器十分简单,一把木剑,两根红丝,三个铜板,四盏灯。
灯按东南西北四角摆放,红丝对角相连,铜板平放在线上,看起来像个三角形,但却是歪的。
袁宿看到三个歪了的铜板,皱了皱眉,然后猛地扭头,盯着黑暗的角落:“出来!”
一个脚步声响起,从角落里走路出来。
那是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清瘦的脸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幅常年缺觉的疲惫模样。
“你来了。”袁宿见是他,便蹲下去将铜板重新归位。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道:“我摆得不对?明明按你走时的位置摆得一模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总之不一样……你来做什么?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你应该在回燕的路上。”
年轻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突然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你跟我一起走吧!”
袁宿再次皱眉。
“大仇马上就能得报,现在正好抽身,你跟我回燕,从此远离这一切。”
袁宿平静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将手抽了出来:“没有亲见如意夫人死,不能算真的报仇。”
“明天她肯定会来芦湾的,没准这会儿已经在了。只要她来,就走不了!”
“我不想当然。我只信自己的眼睛。”
“你疯了?”年轻人怒道,“你要跟着他们一起死么?”
袁宿不再说话。
年轻人急得跳脚,却又没办法,最后恨恨道:“那我也不走了!”
袁宿道:“也好。”
“什、什么?”年轻人始料未及,十分错愕。
“你为了我做了那么多叛师之举,就算你师父愚笨没有发觉,但百年之后地下重逢时难免追究。你同我一起殉葬于此,便当是还了他的恩情吧。”
年轻人的脸色变来变去,最后骂了一句:“有病!”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宿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轻轻一笑,不知是嘲笑那人还是嘲笑自己,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他在阵法中盘腿坐下,注视着那三个铜板,眼眸沉沉,却又无情无绪。
“最后一夜……”
“会出什么变故呢?”
然而芦湾城的这一夜,最终还是平静地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变故。
第二天,太阳早早从海平线上升起,向世人宣告——九月初九,到了。
***
这一日,芦湾的百姓们全都起了个大早,在宫门外等着看热闹。
最早来的人是杨烁,依旧一人一骑,洒脱得很。昨天他跟他爹的对决早已传遍芦湾,因此见他来到,人群开始起哄,有夸赞的,也有嘘他的。
他毫不在意,双手环胸,任由马儿自行行走。棕马倒也灵秀,认路似地径自进了皇宫的大门,进去了。
紧跟着到的,是风小雅颇具特色的黑色马车——玖仙号沉了,这辆车是由银甲侍女们搭乘另一艘船送来的。
车门依旧紧闭,风小雅依旧吝啬地不让世人看见他的模样。众人只能继续看那些银甲侍女们打发时间。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薛相就在这辆车里么?”
“才没有!我邻居家的二婶说一大早就看见薛采骑着马去菜市那边喝豆浆去了。”
“什么?他不跟鹤公一起来?”
“小孩子嘛,怕饿,宫里头又规矩多,估计他要吃得饱饱的再来。”
“听说胡老爷不来?是不是真的?”
“听说他今儿早上挣扎着想要爬起,被大夫们联手给按住了。”
“他倒还真是人老心不老啊……可惜,没那个命!”
“对了,马公子和周公子到现在也没找到?”
“没呢。马家和周家的人到现在还堵在云府外。也不知道云闪闪出不出得来。”
“如此说来,咱们程国自家的候选者就剩杨烁了?”
刚说到这,一顶青布软轿出现在长街那头,轿子的灯笼上写着“王”字。
“哟,王予恒的伤看样子好了,竟然来了!”
众人起哄:“王公子,王公子,露个脸啊!”
轿帘掀起,坐在里面的是个黑瘦精壮的年轻人,眉如刀削唇似剑刻,生得一张天生闲人勿近的脸。他沉默地朝众人报了抱拳,便又放下了帘子。
“听说王予恒有喜欢的姑娘了,不想娶女王,所以故意找人比武弄伤自己。现在看来还是没拗过他娘。他娘比杨烁的老子有办法。”
“那是,王家男人全都短命,这一代就他一根独苗,王夫人不知多辛苦才把他拉扯大,王公子可是个孝顺孩子……不过你们说说,咱们女王有什么不好?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推三阻四的?”
“女王确实美颜过人,就是那个,太放纵了些……”
“啐!男人当皇帝三宫六院平常事,女王不过区区几个男宠就被说成放纵?凭什么?”说这话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妇人。旁边的男人们便就此打住,不再吱声。
幸好这时,万众瞩目的云闪闪出场了,甫一亮相,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他坐在一辆巨大的马车上。如果颐非在场的话,就会发现,那原本是他的马车“走屋”,共有二十四对车轮,由二十四匹骏马拉着,极尽招摇。
车身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平台,台上坐着数位乐师,吹拉弹唱,声势浩大。后半部分车厢的四扇车门全都开着,十六七个身穿黑衣的刀客们盘膝而坐面色严肃。
而云闪闪则坐在车顶上,带着金冠,身穿金袍,被太阳一照,整个人闪闪发亮。
一人捂眼道:“我要瞎了!”
众人纷纷跟着别头,不敢直视。
云闪闪却自觉颇是威风,更为得意,频频朝众人招手。快到宫门前时,他忽然一抬手坐了个停止的动作,乐师们立刻停了下来,马车也跟着慢了。
一名刀客将一个箱子提拎着窜上车顶,毕恭毕敬地放在云闪闪身旁。
云闪闪打开箱子,从里面抓出一大把铜钱,随手那么一洒,顿时引起一片争抢。
他就那么一边撒钱一边前行,哈哈大笑道:“骑大象那老头,看见没?小爷我就是这么有钱!等我当了王夫,我就去你家门前撒钱。就问你服不服——”
“服服服!二公子威武!”百姓们一边捧场一边抢钱。
极尽招摇的云闪闪终于也进了宫门。因他而沸腾的街道再次恢复了平静。众人又等了一会儿,薛采还是没有来。
“薛相怎么还不来?时候快到了啊。”
“我刚托人去菜市那边看了,说他还在某家琴行看琴呢。”
“不会吧?这个点了还看琴?他不来么?”
“谁知道呢?照理说不应该啊,他都来芦湾了……”
***
就在众人还在宫门外议论薛采来不来时,风小雅已弯腰下了马车,在宫女的引领下进了宴厅。
他一个人进去,银甲少女和孟焦二人全都留在了殿外。
殿内布置得十分奢华,共有八张客榻。东首最末的那张榻上,杨烁歪躺着正在自斟自酌,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只是举了举杯。
风小雅被引到西首第一张榻上,一看案上的菜肴,全是他爱吃的素斋,而旁边配的酒更特别,竟贴着“归来兮”的标签——是秋姜在燕国时那对所谓父母酿的酒。
酒庐烧毁,酒已没了,也不知颐殊从哪里弄来的这壶酒。而且她此举分明是在告诉他——看,我对你可是知道得很多的……
风小雅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提坛给自己倒了一杯,浅呷一口。坦白说他没喝过归来兮的酒,因此也无法分辨真假,只觉入喉辛辣,酒性甚烈。秋姜想必喜欢。
杨烁看着他,忽道:“你那什么酒?给我尝点行不?”
风小雅便示意宫女将酒坛拿去。宫女给杨烁倒了一杯,杨烁尝了一口,眼见宫女拿着酒坛要回去,连忙按住:“这酒不错啊!肯割爱否?”
风小雅还没回答,云闪闪已大叫着冲了进来:“不能给他不能给他!这种奸佞小人有什么资格喝你的酒,给我给我,给小爷我喝。”
他不是自己进来的,手里还拖拽着一人,正是王予恒。王予恒长得那么生人勿进,此刻却被他死死抓着手,一脸的生无可恋。
云闪闪冲到杨烁榻前,便要拿那坛酒,杨烁轻轻地一拖一拽,云闪闪便尖叫一声,右手无力的垂了下去——脱臼了。
一旁的王予恒皱了皱眉,却又咔擦一声,给他接上了。
不过一个呼吸之间,云闪闪就痛了个死去活来,粉妆玉琢的脸刷地苍白了。
“你你你……”他怒瞪着杨烁,却再也不敢冒然伸手了。
杨烁举杯朝他微微一笑:“先来后到,二公子讲讲道理呀。”
“跟你这种小人有什么道理好讲?”云闪闪输人不输阵,当即扭头对风小雅道,“快,你让他把酒还给你,女王特地为你准备的酒,凭什么白白便宜他?”
风小雅跟这二货处了几天,倒也不反感他这种挑拨离间的作风,便看向杨烁道:“酒给你。坛子还我如何?”
杨烁好奇地抓起坛子看了眼:“归来兮?好名字。”说着仰脖一口气将里面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一掷,酒坛旋转着朝风小雅飞去。
这一掷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含内力,若接不好,必定受伤。
眼看酒坛飞到风小雅面前,他还未动,一道白光从屏风后射来,叮地击中了酒坛,去势不歇,擦着风小雅的肩膀飞过去,将酒坛钉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
酒坛未碎,白光渐止,却是一杆枪——通体雪白,唯独枪头一点红樱,红得极是耀眼极是美丽的一杆长枪。
云闪闪作为同样用枪之人,怎会认不出此枪。确切来说,整个程国无人不认识此枪。因为这是女王的枪。
颐殊来了!
屏风被宫女们撤走,后面垂着一重金丝纱帘,帘子后便是主座,座上勾勒出一具娉婷人身,正是颐殊。
只听颐殊笑道:“这酒多的是,不必争抢。”说罢拍一拍手,便有一行宫女抱着酒坛走进殿来,赫然全是“归来兮”。
云闪闪拉着王予恒入座,忙不迭地也倒了一杯尝味,一尝之下噗地喷了出来,呛个不停:“好辣好辣!”当即提筷夹了一大口菜塞入口中,想要止辣。
一旁的王予恒动了动唇,似要拦阻,但没来得及。云闪闪的菜一入口,只觉体内火山迸发,头发全都竖了起来,再看那道菜,上面是片得薄薄的青翠芦笋,底下去铺了厚厚一层芥末。因全是绿色,一眼间没能分辨出。
如此烈酒加芥末,不过又是一个呼吸之间,云闪闪就被辣得黯然销魂,原本苍白的脸涨成了粉色。
一旁的宫女忍不住掩唇直笑:“听闻云二公子嗜辣,所以为您准备的都是辣的菜呢。”
云闪闪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船上他逼丁三三吃辣的情形,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现世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钟声——巳时到了。也意味着选夫宴正式开始。
可是看这八张坐榻,只坐了一半。也不知帘子后的女王如何想,脸色想必很难看。
不过颐殊就算心中不忿,也不会表现出来,她轻笑了一声,道:“多谢诸君不远千里而来。朕特地为今日之宴写了首诗。”说罢拍拍手,两个宫女抬着一幅半人高的丝帛走进来,将上面的字展给四人看。
云闪闪立刻大声地念了起来:“一生一代一双人,或得或失或浮生。半醒半梦真人世,孰识孰忘怎销魂。”念完,心里评价:真酸。
女王竟学闺阁女子写春怨般的酸诗,真是要命。
云闪闪其实本来对颐殊印象很好,因为她也使枪。因此哥哥让他参选,他还挺高兴的,毕竟,能娶女王为妻,多有面子!刚才见识了颐殊从屏风后射出的那一枪后,更觉得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直到看见这首诗,一盆冷水泼下来,倒让他这辣得发烫的身体稍稍清醒了些。
他平生最头疼的就是吟诗作对,万一婚后女王天天要跟他对诗,可怎么办?
宫女们上前,竟是给每个人案上摆了一套文房四宝。
云闪闪颤声道:“这、这是要我们……续写么?”
颐殊在帘后轻笑了一声。帘子旁的一位老宫女替她道:“陛下想问诸位三个问题。第一个:你此生得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什么?第二个:你此生失去的最痛苦的东西是什么?第三个:如果可以重活一次,你必定会去做的一件事是什么?请答写在纸上。”
云闪闪顿时松了一大口气,不写诗就好。他当即提笔,不假思索地写道:“我有一个好哥哥。我没失去过什么东西。重活一次,还像现在这样就挺好,当然我娘再长命些就更好了……”
***
四位王夫候选者在殿内奋笔疾书之际,另一位王夫候选者在云翔街的万众瞩目下溜达。
此人当然是言出必行的薛采。说不给女王面子就不给女王面子,说出来溜达就出来溜达。
他先去看了眼已经关闭了的蔡家铺子,然后到琴行买了一把琴,让老板送去驿站后,又进了一家成衣铺子。他的到来令这些老板们受宠若惊,也让他们胆战心惊。
可薛采只是看,看过了就走,素净的小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终于人群中有个好事的忍不住喊着问了出来:“薛相啊,你怎么还不进宫呀?”
薛采扭头看他,那人忙不迭地将脖子一缩,藏在了其他人身后。
另一个大婶大着胆子叱喝道:“进什么进?这么小娶妻失精可是要折寿的!”
薛采似愣了愣,然后羞涩一笑,进了一家茶楼。
“天啊,他居然笑了!好可爱!”
“他居然也能这么可爱?!”
“所以说,毕竟是个孩子嘛……”
茶楼内,薛采走上二楼,将众人的议论声尽数关在了门外。
二楼的巨大包间里,已坐了一个人,正在低头煮茶。茶香四溢、白烟袅袅,衬得此人风神隽秀,宛若谪仙。
薛采在他面前坐下时,一杯茶正好沏到八分满。他拿起来呷了一口,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楼下那些仍不肯散去的围观人群,淡淡道:“这种时候还与我相见,不怕被人认出来?”
“正是这种时候才要与你相见,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薛采显得有些惊讶:“为何这么说?”
“有些事脱离了我们的掌控……又或者说,从一开始就被我们忽略了。”煮茶人说着放下茶盏抬起头,面如美玉历久不弥,正是那位老得很好看的品从目。
***
巳时钟声响起的时候,皇宫的羽林军正在交接。颐非穿着侍卫服混在人群中,看着领队交接令牌,清点人数,确认无误后换岗。
这一年来,颐殊将羽林军都换得差不多了,老的丑的都不要,因此看上去一水的英俊少年,很是赏心悦目。也因此,大家彼此间都不太认识,更没见过从前的三皇子。
因此,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任何意外变故发生。
唯独迟迟不见云笛赶来,难道是被马家和周家的人给截堵了?
颐非一边想着,一边跟着侍卫们进入皇宫,远远看见琼池殿那边张灯结彩,选夫宴就是在那办的,也不知风小雅他们进行得如何了。
颐非这一队人负责四处巡逻,他提前算过,半个时辰后正好巡到琼池殿,而午时的钟声也会在那时敲响。
午时一到,立刻逼宫。
芦湾的护卫军共有三支:神骑军、羽林军和锦旗军。神骑军驻扎城外,无召不得随意入城,据他安插在那的探子回禀,神骑军目前并无异动,再说,就算有异动,半个时辰也是赶不过来的。而羽林军已被云笛全面管控,只等着钟声敲响。此外,就剩原本叫素旗军,现在改名锦旗军的颐殊私兵了。锦旗军人数不多,只有千余人,当值者不过百人,如今正守在琼池殿外。届时,只要破这百人闯入殿中,并在其他锦旗军赶来支援前解决颐殊,就大局已定。
只是,颐殊的布局会在哪里?她既已猜到自己会来,没有道理如此门户大开,不设防备。
颐非忍不住回头望了琼池殿方向一眼,心头划过一股不祥的预感。
***
“忽略?您是指什么?”薛采见几案上有核桃,便伸手拿了一颗,捏碎,将核桃肉细细地剥离出来,推到品从目面前。
若颐非在这里,看见了肯定会很震惊——薛采竟亲手给人剥核桃!除了已死的姬婴,和现在的姜沉鱼皇后,几曾见他这般心甘情愿地服侍人?更何况是服侍一个人贩子头领。
“袁宿称夜观星象有大臣谋逆,闹得朝堂人心惶惶,颐殊却没有真的追究谁。那么,袁宿提那句话的意义何在?此其一。”
薛采沉吟。
“我以不该见你为由试探颐殊,颐殊却显得胸有成竹,丝毫不担心。为什么?若三军皆落入你手,芦湾政局全由你把控,她成了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为何不急?此其二。”
薛采倾耳聆听。
“我告诉她七儿回来了,如意夫人也会回来。按理说她那么恨如意夫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可这两天,颐殊依然毫无动作。为什么?”
薛采放下茶杯,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我们,迄今仍未查到袁宿的真实身份。”
品从目听到这里弹了个手指,茶楼的店小二便敲门进来,对他耳语了几句。品从目点头道:“直接带到这里来。”
店小二应声而去。
品从目对薛采道:“我埋伏在袁宿府外的人,昨夜看见有人偷偷潜入袁宿房间,跟他见了一面后又匆匆离开,去了港口登船离境。我的人在海上追了半天才追上,把他抓回来了。”
“从此人口中可以得知袁宿的秘密?”
“希望如此。”
不多会儿,店小二将人带到。那是个精神萎靡相貌寻常的年轻人,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
品从目亲自上前将他口中的布团拿掉,微笑道:“我们谈一谈?”
那人目光闪动,沉声道:“没什么好谈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品从目道:“无妨。你只需介绍你自己就可以了。虽然给我几天也能查出来,但你现在说出来,大家都能省点心。”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年轻人紧紧闭上了嘴巴,更闭上了眼睛,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
品从目叹了口气,正准备弹响指,一旁的薛采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他是谁。”
此言一出,不止品从目惊讶,年轻人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薛采。
薛采朝他笑了一笑:“三年前,我出使燕国,除了见燕王外,还在玉京好好游玩了一番。期间去过求鲁馆。”
年轻人的脸顿时一白。
“当时,一向恃才傲物的蛙老,因为听说燕王将他精心雕刻的冰璃送给了我,便一改常态地领着众弟子出来迎接。”
年轻人的脸色更白了。
薛采微微眯眼,做沉思状,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第六排,左数,第七、唔,是第八,第八个弟子,就是你。”
年轻人整个人都开始发抖,而薛采的下句话更是让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蛙老中途叫了你一声,你好像叫……长旗?”
年轻人跳起,就要扑向薛采,品从目的袖子里忽然飞出一物,啪地绕在了他的脖子上,那物细而长,正是镔丝。
“别乱动。否则你的脖子就要掉了。”品从目依旧轻声细语。
孟长旗却已不敢再动,甚至不敢发抖,生怕那比刀刃还要锋利的丝线就此滑进皮肉中。他直勾勾地盯着薛采,哑着嗓子道:“妖物!”
薛采当年不过六岁,而他也不过是求鲁馆弟子里十分普通的一员,他竟能就此记住他,不是妖物是什么?!
“有了名字,可以去查了。”薛采收起笑容,淡淡道。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交代店小二去查。
孟长旗忽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泪,模样显得说不出的怪异:“晚了。你们现在就算查到什么,也统统晚啦!”
薛采瞥他一眼:“小心镔丝。”
就这么四个字,顿时让孟长旗止住了所有的声音和表情。
品从目走到窗边往外看,街道依旧热闹,阳光依旧灿烂,除了天气更加炎热了一些外,似乎并无什么奇怪的地方。然而,他突然神色一凛,扭头再看向孟长旗时,就显得有些惊悸:“炎热本身,就是一种怪异。”
尤其是当它,跟求鲁馆联系在一起时。
***
琼池殿内,四人的答案都写好了,被宫女收了上去。
帘后的颐殊一张张地翻看,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勾得云闪闪心里像只小猫在挠,忍不住问道:“陛下,他们都写了些什么啊?”
老宫女笑道:“陛下出的题目,答案自然只有陛下能知道。”
云闪闪哦了一声,又问道:“那陛下,您觉得我写得怎么样啊?”
老宫女又笑了:“云二公子别急。稍安勿躁。”
云闪闪睁着一双大眼睛,扑棱扑棱地瞅着她,老宫女不禁诧异道:“云二公子为何这般看着奴?”
“你这个嬷嬷挺爱笑,跟别人不太一样。以往宫里的嬷嬷们,都是不敢笑的。”
此言一出,其他三位候选者的目光竟同时朝那老宫女看了过去。
老宫女面色微变。云闪闪丝毫不知自己说了一句怎样的话,还在盼着女王快点出结果时,一道黑影掠过,竟是坐榻上的风小雅动了。
紧跟着,杨烁也动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掠向金丝纱帘。
老宫女惊呼了一声,没来得及说什么,纱帘已被风小雅一把扯落,主座上的女子惊骇抬头,紧跟着,响起云闪闪更为震惊的声音:“你是谁?陛下呢?!!”
帘子后坐的,根本不是颐殊,而是一个身形跟她很像,且会模仿她说话的宫女。
与此同时,远远的钟声响了起来——当当当当当当,六下,午时到了。
***
羽林军们也正好巡逻到琼池殿外,颐非还在思量如何发难,就听殿内传来惊呼声。众人立刻冲了进去。
守护女王的锦旗军们也冲了进去。
一时间,宛大的殿堂被他们塞得满满当当。
“你是谁?陛下呢?”云闪闪的这句话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颐殊去哪了?!
颐非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颐殊的局么?女王选夫,但女王本人消失不见,皇宫等同于成了一座空城。包围了空城的羽林军就算再厉害,也没用。
颐非目光一凛,立又判定:不!不止是这样!空城只是第一步。颐殊睚眦必报,其后必有反击。
***
当炎热,跟求鲁馆联系在一起时,薛采和品从目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的东西是同一个——火药!
燕国为了开运河而在蓝焰的基础上发明了开山用的火药。去年,颐殊更借火药炸毁了螽斯山。那么,皇宫呢?
薛采和品从目对视一眼,彼此知道了答案——颐殊那个疯子,必定是做得出炸了皇宫的事的。
薛采跳过去一把揪起孟长旗的衣领,沉声道:“火药埋在何处?”
孟长旗咧嘴一笑,并不回答。
薛采眯起眼睛,眼中寒意一闪而过,随即放开他,扭身对品从目道:“在左右掖门。”
品从目略一思索,便认同了他的推测:“很可能。”
他正要打响指,就听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两声巨响——来自皇宫的方向。
“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一时间,整个芦湾的人,都想起了国师原宿在三天前的预言。
***
琼池殿内的侍卫们当然也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预言,顾不得其他,纷纷又冲出殿门向左右掖门奔去。
人群中的颐非和风小雅对视了一眼,一人选了一个方向。
然而,没等他们跑到,左右掖门就同时炸了。
城墙瞬间崩裂,地动山摇间,巨石从天而降,将门砸成了废墟的同时,也形成了一座小山,堵住了出口,火龙熊熊燃烧,吞噬着一切可吞噬之物,并形成了厚厚的火墙,阻挡里面的人逃出去。
宛大的皇宫,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口瓮,一口着火的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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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殊舍了皇宫,炸毁左右二门,准备瓮中捉鳖?”薛采站在窗口眺望着皇宫方向,忽又摇头道,“不对!”
“确实不对。”品从目也道,“因为她的敌人不止颐非,还有如意夫人。”颐非会为了逼宫而在选夫盛宴时进宫,如意夫人却未必。而且,就算炸毁了左右掖门,城墙对会武之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颐殊有什么把握能够绝对地控制皇宫?
一旁的孟长旗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笑,一幅“你们尽管猜吧,就算把脑袋想破了也猜不出来”的模样。
薛采看了他一眼,问道:“袁宿现在在哪里?”
“在观星塔。”品从目答道。
“这个时候,还在观星塔……”薛采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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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宿站在观星塔的最高层,俯瞰着白天的芦湾城。没了灯光后的芦湾,就像失去红目的巨蛇,不再慑人。整整齐齐的屋舍,熙熙攘攘的人群,开阔疏朗的建筑,原始质朴的人文。一代又一代的人在此出生、长大、结婚、生育和老去。周而复始、源源不息。
袁宿想:好多人。
据官府登记,芦湾共有住户一万八千二百人,而外来的客商旅人,更不计其数。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芦湾城内,少不得有三万人。
三万滴水珠加起来,也足以溺死一个人。
更何况三万条人命。
袁宿想到这里,轻轻地唱起了歌:“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下,逾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正当他唱到这里时,一根丝飞了过来,像多情女子的眼波,温柔而不易察觉地缠绕在了他的脖子上。
“芸芸众生闹闹嚷嚷,谁生谁死,都握于君手。而君之命,却在我手。那么这一局,谁赢了?”
伴随着这个声音,一个人缓步走上楼梯,出现在了他身后。
袁宿面不改色地回过身,看着来人,看见她的月白僧袍,看着她的淡淡眉眼,平静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七儿。哦不,该叫如意夫人了。”
来人正是秋姜。
秋姜的手中还牵着那条镔丝,镔丝在袁宿的脖子上被阳光一照,亮闪闪的显得醒目了许多。
秋姜朝他微微一笑:“颐殊现在在哪里?”
袁宿道:“你猜。”
“我猜……她恐怕已离开了芦湾。”
袁宿哦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秋姜补充道:“整个芦湾都要沉了,她当然要离开芦湾另建都城。”
并不只是炸掉皇宫而已。既然确定颐非和如意夫人于九月初九都会赶来芦湾,那么,何不弃了整个芦湾?只要能杀死这两人,令这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城市跟城市中的三万人与之一起殉葬,又如何?
这便是疯狂的颐殊所设计的,真正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