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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湾司天台的观星塔的最高层,站着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年。
少年负手立在塔上,塔极高,足有九九八十一层,能将整个芦湾城尽收眼底。夜月下的芦湾形如一条盘踞吐芯蓄势待发的大蛇,其中两个腥红的眼睛,便是程国的皇宫所在。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晚风吹着他的袖子和下摆,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一旁驻守的侍卫,和塔下等候的仆婢加起来有近百人,怕惊扰少年,全部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少年看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
那些人便跪了一盏茶。
最终少年将负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遥指着蛇身的某个方位道:“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
众人大惊——要地震?!
少年转身走到一张四四方方的矮几前,矮几虽矮,但十分大,长宽都是九尺九寸九分,上面赫然是一盘舆图。
如果谢长晏在这里,就会觉得跟公输蛙送给她的那张玉京舆图很像,只不过,更大,也更为精致。
而舆图所显示的,是整个程国。
而上面的五个地方,被各加了一个水晶罩。五个罩子联起来,像一个星星的形状。此刻,其中一个罩子里的屋舍模型已经烧毁了。
如果颐非在这里,就会看出烧毁的那一处,正是潋滟城的三濮坊。
少年的手依次从五个罩子上划过,就像划了一个星星一般,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最终起身道:“走吧。”
侍从们齐刷刷起身,毕恭毕敬道:“是,国师!”
这个少年,正是程国新立的国师,姓袁名宿字见见,今年不过十七岁,擅风鉴,精五行。更有传闻说他因面目姣好,是女王颐殊的新宠,女王对他言听计从,耗费巨资为他搭建观星塔不说,还在全国五处地方搭了五个罩子,名为聚星阵,用来给女王添福。
能不能添福大家不知道,但劳民伤财,搞得天怒人怨却是真的。
而且,几日前潋滟城那个罩子真的着火了,整个三濮坊全都烧成了废墟,幸好没有波及其他地方。女王震怒,命潋滟城城主彻查此事,并命袁宿尽快修复聚星阵。
袁宿走下观星塔,便有一顶白色的软舆等着,抬舆的是四个脸蒙纱巾的妙龄女郎。对此也很多人曾表示过奇怪:女王那般善妒,怎会允许她的新欢身边有其他女子?
袁宿目不斜视地上了软舆,一个女郎问:“国师,去皇宫么?”声音如出谷黄鹂,动听之极。
“不去了。”袁宿揉了揉眉心,淡淡道,“你们把观星的结果禀报陛下吧。”
女郎们对视着,显得有些为难:“我们恐怕说不清楚。”
“那便明日再说。”袁宿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女郎们只好抬着他回府。
***
“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半个时辰后,颐殊在寝宫中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拧眉不语。
蒙着面纱的白衣女郎道:“启禀陛下,左右掖门要地震,得趁早做准备才是。”正是声音格外好听的那一个。
颐殊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谁说这是要地震的意思?”
女郎一怔。
颐殊本已入睡,此刻掀开床帐,身上穿着一件光滑如水的宽大丝袍,光着两只脚,下榻踏在柔软的白虎地毯上。白虎稀罕,富贵人家不过用它拿来做衣,而她倒好,制成了铺满整个寝宫的地毯。
“月亮进入左右掖门,又向南出端门,意思是,会有大臣叛逆,君王将有忧患。”颐殊走到香炉前,将里面的香拨了拨,缓缓道,“再过三天就是九月初九,魑魅魍魉如今都聚集在了芦湾,谁对我忠心,谁会被收买,届时,能看得一清二楚。”
白衣女郎连忙伏地而跪,“誓死效忠陛下!”
颐殊淡淡道:“行了,你回去吧。若有人向你打听消息,就将观星结果告知,不必藏着。”
“是。”白衣女郎又行了一礼,刚要离开,颐殊忽又叫住她:“见见最近在忙什么?”
“国师听闻三濮坊着火,三天三夜没合眼,今晚又上塔看了半宿的星星,疲惫得很,总算回去睡了。”
颐殊的目光闪了闪,笑了:“去吧。”
白衣女郎行礼退下。
颐姝打个响指,某道垂帘后立刻冒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死士。
“此女不能留了。”
死士点点头,又影子般消失在了垂帘后。
颐殊回到床榻,掀开帘子,榻上竟有另外一人。刚才白衣女郎进来禀事时,他便在帐内没出声。此刻,他看着颐殊,忽笑了笑:“这是第几个了?为什么也不能留?”
“我问她原宿在忙什么,应回答‘闭门不出,三日未眠’,而不是‘总算回去睡了’。”
“有区别?”
“当然,前者是任务,后者是感情。她已对袁宿生了情谊,才不忍心见他不睡觉,才因他总算肯睡觉而松口气。”
男子道:“你不让那些姑娘喜欢袁宿,就别安排她们去侍奉他。给袁宿派些男人抬舆,他好你好大家都好。”
颐殊明眸流转,吃吃地笑了起来:“你吃醋啊?”
男子突然一把将她扑在身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的腰:“小没良心的!三天后你就要嫁给我了,不该有的心思还是全都断了吧!”
颐殊边躲边笑:“谁、谁说我、我一定会嫁你?”
“不选我,你想选谁?胡老头?薛毛头?风病鬼?马蠢货?云二傻?还是周道士?”
颐殊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是是是,他们都是傻子呆子孩子老头子,只有你,好哥哥,我的心中只有你……”说完,像一滩快要化开的水,柔软温存地朝男子裹了上去。
夜色深沉,程宫中却有春色无边。
***
夜色深沉,颐非却睡不着。
事实上,自三濮坊起火,失去秋姜,哦不,姬忽的下落后,他就睡不着了。
每每闭眼,就看见那对流血的耳朵,和留在沙滩上的那一个个颤颤巍巍的脚印。肆虐的海浪层层冲击上来,洗刷着那些脚印,也洗刷着他的心。
他翻来覆去,最终抱着枕头起身,敲响了隔壁房间薛采的门。
薛采穿着亵衣来开门。门才开了道缝,颐非就跟鱼儿似地从他身侧滑了进去,径自将枕头放在薛采榻上,笑道:“说来咱们也认识许久了,相交匪浅,但还没同床共枕、抵足而眠过。这样的友情是不完整的,来来来,今日把这份情谊补上。”
薛采冷冷地看着他:“一,我跟你没什么交情;二,我不与人共寝。”
“别这样,明日就要进芦湾了,危机四伏,生死难测。没准这就是咱们共处的最后一夜,来来来,陪哥哥谈谈心。”
薛采只说了一个字:“滚。”
颐非眼中忽然有了泪光:“明日就要见到鹤公,实不知该如何跟他说秋姜之事。”
大概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姬忽,薛采神色微动,将门关上了。但他没有上榻,而是找了个垫子席地而坐。
如此,颐非躺在他的榻上,他坐在榻旁的地上,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番。
颐非拍拍空着的半边榻:“真不上来?”
薛采表情一沉。
“莫非你睡觉打鼾抠鼻磨牙放屁?”
薛采懒得再听他贫,直接道:“你不必告知风小雅秋姜就是姬忽。”
见他说到正事,颐非收起散漫之色,盯着床头的流苏看了片刻,才道:“我以为你跟风小雅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薛采道,停一停,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有主人。”
颐非明白了他的意思。姬忽一事事关姬婴,所以,薛采绝不会主动泄密,这是他对姬婴的一点柔软情怀,却比世间任何事都重要。
于是颐非忍不住问道:“姜皇后知道吗?”他很好奇,在此刻薛采心中,姬婴和姜沉鱼,到底孰轻孰重。
薛采沉默了一会儿,似有不悦道:“她更没必要知道。”
颐非轻笑起来,笑到后来,却复惆怅。他继续注视着床头的流苏,那流苏一荡一荡的,他的心也似跟着荡来荡去,难以平静。“你知道吗?当我听品从目说如意夫人掌握着四国谱时,心中就冒出了一点期盼……”
“你觉得姬忽不顾一切地回去如意夫人身边,是为了得到四国谱?”
“对!”颐非一骨碌坐起来,热切地看着薛采,“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薛采答道:“通常而言,我不会把人想得那么好。我建议你也不要太期待。”
颐非瞪他:“你会不会安慰人?”
“颐非。”薛采忽然喊了他的名字,认认真真的口吻,令颐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严肃了起来。
薛采道:“我让你跟姬忽一起回程,是因为我知道她会不停地将你卷进如意门的事情中,你会看到很多东西——以前,身为尊贵的程三皇子的你,所看不见的东西。”
颐非默然。他知道薛采在说什么。
确实,这一路上,他看见了民生疾苦,亲自感受了略人之恶,他看见了危境,却也看见了出路。
正如秋姜所说的那样,不是明君,程国必死。
想要活下去,就得励精图治,重整民生,开启民智。而落实到具体措施上,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铲除如意门。
“而你现在……”薛采的声音在这样清冷的夜里,听起来很低沉,“最重要的事,不是秋姜。”
是颐殊。
三日后就是选夫盛宴,成败在此一举。
颐非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所以,我这是被私情冲昏了头?”看着烛光中薛采人小鬼大的脸,他挑了挑眉道:“喂,小孩,你瞧不起我吧?”
薛采翻了个白眼,倒头就睡,一幅不愿再跟他多言的样子。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瞧不起自己啊。你看看我,一把年纪,一事无成,嫉妒自己的亲妹妹,却斗不过她,跟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有人肯帮我,我却将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女人身上……”颐非看着头顶的流苏,流苏已经停了,他那点活动的心思也似跟着死掉了,“两次。两次,我两次喜欢上的,都是昭尹那厮的女人。你说,是不是挺可笑的?”
薛采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因为他背对着颐非,所以颐非看不见。
“姜沉鱼也就算了,她多美啊,宛大的程国就没出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她来了,往船头一站,风吹着她的斗篷,飒飒作响,我当时在马车上看见她,心想,这大概便是诗经里说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吧……”
薛采这下不仅仅皱眉,而是默默地攥住了被角。
“后来,她成了璧国的淑妃,再后来,又成了皇后。而我,变成了花子——叫花子。”颐非再次轻笑,笑声里却有无尽心事难以言述。也许是这夜色深沉,压抑得人很想倾诉。又也许,是因为他在薛采面前本就毫无形象,无需担心他耻笑自己,“坦白说,这一年,过得挺憋屈的。每日被花子花子的叫着,都快忘了原来的名字是什么了……”
“我并没有让你等很久。”薛采终于开口道,却依旧没有回头。
“是。你够快了。才一年,就给我制造了如此好的反攻良机。可薛采,你如此帮我,图的又是什么呢?”
薛采的视线投递到很远的地方,仿佛看着谁,又仿佛是在看着自己:“我一辈子只答应过两件事。一件,是姑姑,我答应她重振薛家;另一件,是主人,我要为他收拾残局。”
这个残局,就是如意门。
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但细想起来时,那个吉日又似乎是昨日。
公子被抱在朱龙怀里,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因此看起来越发荏弱苍白——他是当时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在那一刻,却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虚弱。
他快死了。
当时的薛采心中一片茫然,反复想的只有一句话:他怎么会死呢?他可是姬婴啊!
然后,姬婴对他说:“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他对他说的事,就是除掉如意门,以及……给姬忽一条活路。
薛采至今还记得姬婴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公子真温柔啊,那么那么温柔。温柔地拒绝了姜沉鱼;温柔地放过了姬忽,再温柔地将彼时奴隶之身的他从泥潭重新拉回天际,给了他无上荣光。
“我姐姐姬忽是个可怜人,我本想着她既已失忆,是上天垂怜,起码让她可以摆脱这般不堪的宿命。然而,我一死,谁也不知她会不会恢复记忆,更不知她一旦恢复记忆,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麻烦。小采,必要之时,你就杀了她。”姬婴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可他的话暖彻人心,“做这种决定是很难受的。所以,在那之前,你放她三次,第四次,便可以毫无负担地下手了。”
“我不会有所负担。”彼时的薛采倔强地说。
姬婴便笑了,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他把白泽留给了他;
他把璧国留给了他;
他甚至把姬忽和如意门……也留给了她。
然而,姬婴没有想到的是,薛采并没有等十年。第一年,他动用手段将失忆的秋姜吸引到了自己府中就近看着;第二年,他见姜沉鱼为略人之恶而哭,决定加快速度。他暗中筹备好一切,同燕王联手,将颐非和失忆的秋姜一起推上了回程的道路。
“不破不立。十年太久了。”年轻的薛相站在书房里,对着墙上那个巨大的白泽图腾沉声道。
秋姜若没有恢复记忆,自然会帮助颐非干掉颐殊。颐非称帝后,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容忍如意门,如意门必将灭亡。
秋姜若恢复记忆,看她选择。若肯弃恶从善,皆大欢喜;若跟如意门继续做恶,就杀了。
薛采想,他跟姬婴确实不一样。姬婴心太软,很多事明明可以干脆利落地处理掉,却总想兵不血刃地完成。可七岁就经历了满门抄斩、从贵族变成奴隶,从天堂堕至地狱的他,早已磨砺了一颗钢铁之心。
姬婴让他放过姬忽三次,也许为的不是姬忽,而是他。
姬婴看出他的变化,担心他将来变成一个魔头,所以在他脚上系了根线,必要之时拉一把。
对于他的担忧和慈悲,薛采有时候不屑,有时候感慨,但更多的,是想念。
好比此时此刻,睡在榻旁的地上听颐非说了半宿狗屁心事的薛采,觉得自己很想很想他。月光透过窗纸淡淡地照着窗边一角,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说:“这月光,照着程国,也照着璧国。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我没有牵挂的东西。”
可现在,他有了。
想到这里,薛采突然起身,大步走向颐非。颐非即惊且喜:“你终于肯上榻跟我睡……”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已被他狠狠地打了几下。
颐非大惊:“这是做什么?”
“胆敢觊觎吾国皇后,打你还是轻的。”
颐非连忙捂住脑袋道:“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初见!当时她还是小药女,谁知道她后来会当皇后?女人沾了权势就不可爱了,我早就没那心思了……啊哟!啊哟!为什么还打?”
“敢说吾国皇后不可爱,放肆!”
两人正在打闹,房门忽被轻轻敲响。
薛采停手,跟颐非对视了一眼,扭头道:“进来。”
门开后,一名白泽暗卫走了进来:“公子,葛先生到了,说有急事求见。”
颐非从薛采肩上探出脑袋道:“只有葛先生?鹤公没跟他一起?”
“只有葛先生。”
颐非顿时松了口气。
薛采一把将肩膀上的脑袋推开,理了理散发道:“请他稍候,待我更衣。”
***
半盏茶后,薛采和颐非双双坐在了葛先生对面。
葛先生面色凝重道:“宫中急讯,国师夜观星象,称月侵太微,南出端门,燕雀惊飞,蜂群迁闹,左右掖门,将有地动。”
颐非拧起了眉:“颐殊的那个新宠?”
葛先生笑了笑:“袁宿很有几分真本事,未必是以色上位。”
“他的本事就是提议在好好的楼房上加盖罩子?”颐非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拱形屋顶,很是不屑。
葛先生见薛采并不显得如何着急,便也放宽心,详细解说道:“袁宿初入芦湾,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光着一双脚,每天行走在大街小巷,东看西看。然后有一天,在宫门外高喊求见女王,被侍卫一通暴打。第二日,鼻青眼肿地又来了,拉了条横幅,上书‘龙脉将断,大旱将至’,侍卫们气得当即把他抓入狱中关了起来。此后整整三个月,芦湾没有下过一滴雨,更有海水倒灌,污染了很多河流。女王不得不祭天求雨,却没什么效果,直到听说有这么个人,便将他唤入宫中,问有什么解决之法。袁宿说要在城中布一个聚水阵,女王将信将疑,便让人按照他说的去做,封了六十六处浴场,并在西南海域一带的地下埋入定灵幡,最后开山取土,将被海水污染了的五百亩田垫高五尺,在上全部栽种苜蓿草。说也稀奇,不久之后,就下雨了。”
薛采淡淡道:“海水倒灌若是因温泉挖掘太多而致,确实把温泉封了就能大大缓减。”
颐非好奇道:“你还懂这个?”
“我不懂。红子懂。”
颐非明白了。芦湾大旱之事肯定之前被汇报给了薛采,百言堂里的七智为他剖析了此中的道理。红子擅天文地理,看出袁宿这番做法分明是正统的治水之道,若直接说出来,反而没人会听,披了个神棍的外皮后,颐殊倒真的上当了。
颐非想到这里,暗骂了一句云闪闪。按理说,有云家内应在,对于芦湾发生的大事颐非不会不知道,可袁宿此人早前被云闪闪讲给颐非听时,只用一句“女王的小白脸”带过了。现在看来,此人哪里只是小白脸那么简单。
“女王经此事后开始提拔袁宿。有一天,袁宿问她,最近是不是经常梦悸,女王回答梦见一只金蟾在水池里冲她哇哇叫,非要往她身上跳。袁宿告诉她绝对不能让金蟾跳进她怀中。女王问如何做到?袁宿回答禁欲,直到梦见金蟾离开。”
颐非噗嗤一笑:“这对颐殊来说恐怕很难。”
“女王半信半疑,命人将他送走。此后老老实实地禁了一个月,没忍住,还是破戒了。不久之后,女王便有喜了。”
颐非微惊:“金蟾是有子之兆?”
“女王连夜将袁宿召入宫中,不知袁宿用了什么法子,女王的孩子又没了,且行色自如没有异样。自那后,女王便很信任他了。”
“葛先生真是耳目通达,如此隐秘之事,竟也了如指掌。”
葛先生笑了笑,笑容里却有很苦涩的味道:“殿下图谋不过一年;而我们,已筹备等待了十五年啊。”
葛先生是“切肤”的头领,常年游走四国,表面上四处募捐做善事,私底下调查那些失踪孩童的去向,此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
颐非看着他耳旁微白的鬓角,心头微叹。
葛先生继续道:“袁宿此后又给了好几个建议,被采纳后都被证实颇有奇效,便受封国师之位。而选夫盛宴订在九月初九,也是他选的日子。”
颐非看了薛采一眼:“你对此人如何看?”
薛采沉默片刻,道:“此人孤儿出身,从小跟着算命先生走南闯北。十岁时师父因病去世,他便跟着宜国的商旅四处漂泊。去年三月才回到程国,九月入芦湾,不过一年便已位居人臣。”
颐非的眼睛亮了起来:“孤儿出身,意味着我们调查不到他真正的出身;算命先生离世,意味着我们无法获知他儿时的品行造化;跟商旅同行,意味着不知他跟什么特殊的人曾有接触……也就是说,他很神秘!而神秘,既意味着有问题。”
“时间太短,查不出更多。”
葛先生叹道:“薛相所查,已远胜过我们。”
颐非皱眉,沉吟道:“那么你们觉得,他突然说有朝臣谋逆,是出于什么目的?”
“两种可能。”薛采答道,“一,选夫盛宴在即,女王担心诸如你这样的人回来闹事,所以让他寻个理由先在朝臣中彻查一番,以保万一。”
颐非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
“二,有谁得罪了他,他想借此机会除去对方。”薛采又补充道,“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一石二鸟。”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所以你必定已有准备。”颐非眨了眨眼睛。
薛采盯着他,看了半响,一笑。
***
地动的预言在一夜间传遍了芦湾。
有懂风水的,声称那是有大臣将叛变的预兆;不懂的,便从字面理解芦湾要地震。
朝堂中,人人彼此怀疑猜测,有借机滋事把矛头指向政敌的;民间,百姓们则纷纷为地震而做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马家拉着周家在女王面前告了云家一状,说云笛之弟云闪闪在玖仙号上一掷万金,被马覆训斥后,于沉船之际发难,将马覆秘密杀害。所以迄今为止,玖仙号上的其他人都找到了,唯独没有马覆和周笑莲。周家复议,并搬出了许多云闪闪穷奢极欲的罪状,当面问云笛哪来那么多的钱。云笛反驳都是云闪闪母亲的嫁妆,同自己无关。两派在早朝时争吵不休,闹得女王头疼无比,命令云笛继续搜寻马覆和周笑莲的下落。
因此,如今芦湾人人皆知,女王的八个王夫候选人,少了三个,包括之前早就受伤养病中的王予恒。
到了下午时,又少一个。因为胡九仙年迈体虚,落水后大病一场,云笛请遍芦湾名医,都说要卧榻养病,尤其要避免过病气给其他人。
大家都在议论此事,直到黄昏时分,风小雅的黑色马车出现在了芦湾城门外。
无数人涌去看热闹。原因无他,这是目前赌场里赔率最小的候选者。在此之前,有关于他的传奇生平、他的十一位夫人、他的美貌、他的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大家都想看看,鼎鼎大名的鹤公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小娘勿多望,望一望,就要别爹娘”。
然而谁也没见到。
黑色的马车关得紧紧的,风小雅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只有一队身穿银甲的妙龄少女,策马护卫在马车身旁,神色肃穆,不容冒犯。
事后程国百姓们对此自有一番议论和比较:“同样出行带姑娘,鹤公带的姑娘一看就不好惹;国师带得姑娘们一看就很神秘;还是前三殿下带的姑娘们好看又风骚,走过路过,那各种媚眼抛得啊……”
易容了凑在人群中看热闹的颐非冷不丁听到自己的轶事,不由一怔,继而轻笑起来。
风小雅的马车直接去了驿站,驿站里的人总算见到了他,却发现车里不止他,还有一位小丞相。消息传出后,众人大惊——薛采也来了!
薛采赔率虽比风小雅高很多,但论名气,却比风小雅大多了。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来的,没想到,他竟来了!
颐殊接到奏报,也很惊讶。她故意在璧国中选薛采,就是为了恶心恶心素来跟她不对付的姜皇后,结果,姜皇后竟真的同意薛采赴约了,葫芦里埋得什么药?
姜沉鱼一直想杀她。颐殊十分清楚这一点。
去年父王寿宴,化名小虞的姜沉鱼来到程国后大出风头,令彼时还是公主的她看得来气,很不顺眼,便派杀手想趁暴乱之际抹杀她——就像她之前抹杀过很多她看不顺眼的漂亮姑娘一样。
结果自然没杀成。因为小虞不是普通药女,她是璧国国主昭尹的妃子,后来成了皇后,更在昭尹病重后临朝称制,成了璧国第一人。
而这一切,都让颐殊更恶心她。
姜沉鱼就像璧国的她的翻版,可是却那么那么好命。没有暴虐疯狂的父亲,没有尔虞我诈的兄长,不用出卖身体,不用出卖尊严,她甚至没有野心,可权势会主动朝她扑过去,把桂冠戴在她的头上。
凭什么?
颐殊总是忍不住想:凭什么姜沉鱼那么幸运?好希望看见她的痛苦和绝望。
想到这里,她走到铜镜前,端详着丰容盛饰的自己,确信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完美后,转身对侍卫道:“那么,朕便去驿站拜会一下小薛相吧。”
侍卫惊道:“陛下要去驿站?应让薛采入宫觐见……”
颐殊抬手打断他:“休要啰嗦,去备车。另外,通知袁宿,让他陪朕一同去。”
侍卫不敢劝阻,躬身退下了。
颐殊继续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目光微闪,却不知为何,带出了些许哀愁。
好快……
这就……一年过去了。
不过一年,却已物是人非,故人不在。
***
袁宿坐在马车里,膝上放着一个沙盘,流沙的图案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有所变化,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些变化,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他对面、一身黑色斗篷的颐殊道:“此行并不凶险,但还是建议陛下不要去。”
颐殊温柔亲切地看着他,微笑道:“既无凶险,为何不让朕去?”
“因为陛下是带着愿望去的,而这个愿望,不能实现。”
“你知道我有何愿望?”
“陛下想收服薛采。”
颐殊摇了摇头:“薛采虽早慧,但不过一总角小儿,又是璧国人,我既不像燕王那样爱才,也不像姜沉鱼那样信任他。留着他还怕被他反噬,要来何用?更何况,我已有了你。”说到后来,眉梢眼角情意绵绵。
袁宿却似完全看不出来,面色依旧很平静。“那么,陛下是想让薛采走。”
“你占卜的结果是薛采不会走,对吗?”
袁宿注视着沙盘:“嗯。”
颐殊掀开车窗的帘子,外面夜色降临,华灯初起,正处于喧嚣平息、幽宁渐起之时,她的眼睛里也不禁有了很多变化。“去年也是这样一个夏天的晚上,璧国的白泽公子姬婴来见我,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想要自由,还是想要皇位。”
其实一开始想的没有这么复杂。
只希望那个名义上是她生父的男人死掉。
希望那个男人快点死,好结束那屈辱罪恶绝望的生活。
可是她的父亲不是普通人,是程国的皇帝。想要除掉他,太难了。
然后如意夫人出现了,说要帮她。她无比感激,觉得暗无天日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有了一道门。走过那个门,就可以获得新生。
结果,却在如意门的陷阱里越陷越深,如意夫人掌握着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人脉,在她身上扎了无数小孔,孔里系着线,想把她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操控。
请神容易送神难。等她有所发觉时,一切都已身不由己了。她无法摆脱如意门,无法抗拒如意门,必须按照他们说的做下去。
他们借她之手给程王铭弓下毒,却又不肯让铭弓死,因为要留着他的命挟持她。他们也给麟素下了毒,觉得病弱的麟素更适合作为下一任程王,下一个如意门的傀儡。
就在她一步错步步错,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都失控了,都将落入如意门之手时,姬婴出现了。
姬婴问她:“要自由吗?还是,要皇位?”
她却已不敢再轻易选择。
怕他又是另一个如意门,又一个让她生不如死的陷阱。
姬婴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恐惧,什么也没说,只将一张卷轴缓缓打开,摆在她面前。卷轴里是一幅程国的舆图,他在螽斯山上点了一点,说:“如意门的老巢,在这里。”
她非常震惊。震惊过后,却又萌生出了希望。
“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就看公主殿下想要的,是自由,还是,皇位。”
“若要自由如何?”
“若要自由,你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安排你假死遁世,找个海阔天空之地,重新生活。我保证如意门不会发现,也不会追寻。”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却在抉择来临的这一刻,有了犹豫。她咬着嘴唇,沉声道:“若要皇位呢?”
“我会说服燕王和宜王一起出面扶你继位,你将成为唯方百年来的第一任女王。”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本心:“我要自由。”她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生活,离开这肮脏丑陋的一切。
姬婴也不劝说,点头道:“好。那么,公主现在带着我的人回宫,将你父王交给他们,便可以了。”
“父王身边有很多如意门的人看着……”
“不用担心。去吧。”姬婴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可真云淡风轻,她想,她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男子。外表温静柔软,可内力蕴满力量。
颐殊便转身准备回宫,来到马车前,车夫远远看见她就跳下车辕跪在了地上,一旁的侍卫们也都齐齐叩拜。她伸出脚踩在车夫的背上,被侍卫们扶上马车时,看见街道那头有一辆独轮车,车板狭窄,不过三尺宽,上面却垒着小山般高的酒坛,加起来差不多四五百斤。一个干瘦佝偻的女人吃力地将车推到一家酒肆门口。
此刻夜已深沉,周遭店铺都关门了。酒肆老板提着灯笼站在门口,见她就骂:“怎么这么晚?”
女人连忙解释山路湿滑,进城门时又耽搁了一阵子。一边解释一边开始卸货。
颐殊注意到她的一只脚还是跛的,小小的身躯抱着一坛坛半人高的酒缸,艰辛地往肆内送。
酒肆老板还在一旁骂她,半点帮把手的意思都没有,还说她耽误生意,要扣酒钱。女人好脾气地陪着笑,好不容易搬卸完了,接过酒肆老板扔来的钱袋数了数,脸上露出刺痛的表情,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推着独轮车又走了。
颐殊将目光收回,这才看见自己的脚还在车夫的背上。于是她继续上车。
豪华马车缓缓驰过长街,她从车窗处看见那个跛脚女人找了个角落,铺开草席就那么蜷缩在车旁睡了。远远的几个乞丐挤眉弄眼,像是要向她走过去。
然后马车就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颐殊的手揪住了车榻上的流苏,忽道:“掉头,回去。”
马车重新拐回那条街,她再次看见了那个女人。如她预料般地,乞丐们已将她围了起来,她挣扎求饶,却死活不肯交出钱袋,于是他们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她一口狠狠咬在其中一个乞丐的脖子上……
再然后,随着马车前行,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颐殊将目光收回,落在自己的手上,忽然嗤笑了一下。
她并没有回去救那个女人。虽然那对她而言只是随手之劳。可是,既然当年并没有谁来救她,那么她也不会救任何人。
她只是命车夫将车赶回了姬婴的临时住所,再次敲响了那户人家的门。
朱龙来开门时,似半点都不意外,沉默安静地将她领去见姬婴。姬婴坐在院子里,正在看月亮。颐殊甚至注意到,他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红色的扳指。他就那么一边轻轻抚摹着那只扳指,一边看月亮。他静坐的样子真好看啊,月光照在他的白衣上,绽化出玉般的柔光。
然后姬婴将目光转向了她。
然后她跪了下去,说:“我选皇位。”
其实想想,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自由?龌龊丑陋的事情每个地方都在发生。起码,身为公主,她从没为生计发过愁。既然同样都会受辱,那么,踩着别人的背去受辱,总比被人踩着要好一点。
我要当皇帝!
我要除掉如意门!
我要把那些欺凌过我的所有人通通踩在脚底下!
我要谁也没法再操纵我,我要随心所欲,我要万人之上无人之下,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颐殊在那个看似平凡但其实很不平凡的夜里做出了改变命运的选择。
而在那个夜里,芦湾城的某条深巷里多了具跛足女子的尸体。
颐殊的马车再次从深巷前经过,颐殊从车窗里看着那个女人死时的样子,她的手里仍死死捏着钱袋。袋子被划破,里面的钱被拿走了。
乞丐们拿着钱正兴高采烈地准备分时,前方突然多了一道人影。
他们抬起头,便看见了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人。女人朝他们微微一笑,再然后,用一杆枪,穿透了他们的喉咙。
后来她想,姬婴其实早就知道她会选皇位的。
在自由和皇位之间,也许有人会选择自由,但那个人,绝不是她。
在笼子里被锦衣玉食养大的鸟,虽然会渴望外面蔚蓝色的天空,但把笼子打开,它们飞出去后,还是会迫不及待地回笼子,因为它们没有办法在外面生存。
即便如此,颐殊仍然感激姬婴,因为姬婴没有像如意门那样骗她,他真的让她当了女王,也真的就此放手,没有借机要挟她。更更重要的是,他很快就死了。死亡让他显得越发完美。他成了颐殊心中最最柔软的存在。
“虽然很想看到姜沉鱼痛失所依的样子,但是……薛采是公子的奴仆,他的心血,他的继承人。看在公子的面上,我决定放他一条生路。”颐殊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抹乱了沙盘。
袁宿抬眸注视着她,最终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