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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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明眼见安迪软硬不吃,不得不抛出此行精心准备的杀手锏。他将一本复印资料放到安迪面前。“仔细看看这个,你唯有回国一途。”

安迪微笑,“老谭,何必呢。”但她还是打开面前的复印资料。难为老谭不远万里背来这么厚一块纸砖头,再加上安迪与谭宗明早年工作上双剑合璧,配合默契,交情深厚,她没有拒老谭于千里之外的理由,虽然回国对她毫无吸引力。她是个孤儿,她四海为家,而纽约是她此生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感觉即是安全的感觉,她苛求安全。但是,几页翻过,安迪瘦削的脸上骤然变色。“这是我老家所有1983年出生男孩的名册?”

“精确地说,是市公安局在册的所有于1983年办理出生登记的男孩的名册。”

“你……你的意思是……这里面有我弟弟?”

“对。这里面有前提:一,你三岁时的记忆必须是准确的。事实已经证明你是个高智商的天才,你记忆的准确性毋庸置疑。那么我们首先圈定两个要素:男孩,和1983年出生;二,在你的记忆印象中,抱走你刚出生弟弟的女人是本地口音,那女人如获至宝,直接把你弟弟称作儿子。因此我再圈定第三个要素,是一个本地女人偷走你的弟弟,并非出于人口贩卖的目的,而是偷回去当自家儿子养。由于1983年国内人口流动稀少,我委托的人排查之后未找到于1983年迁出你老家的合适家庭,因此我假定你弟弟还在你老家,被人收作螟蛉子,在当年严格的户籍政策下,于1983年办理合法出生登记。”

谭宗明不动声色地抽丝剥茧,一如早年与安迪商量千万量级的项目。“我委托的朋友说,至今活着的人都在这里面了。而进一步的查证需要你的配合。我看,安迪,大幕已经拉启,主角应该站到舞台中央。回国吧。”

安迪并未回答,她的思绪飞到二十多年之前,一个危机四伏的冬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凄厉的风声夹杂女人凄厉的嚎叫……“今夜总该生了,快,使劲。”……“啊,带把的。”……“儿子,我儿子,我的宝贝儿子欸……”……婴儿的啼哭与碎碎的脚步渐渐远去……女人依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嚎叫……头痛欲裂,饥饿难耐,昏昏沉沉……醒来,小小的安迪已在儿童福利院。安迪后来查阅儿童福利院的记录,她的入院时间是1983年2月4日,农历立春,院长因此给她起了个名字,何立春。立春,也正是她妈妈去世的日子。即使天才如安迪,她所拥有的,也不过如此稀少的记忆碎片。

“我回国!”安迪猛喝一口水,做三下深呼吸,再猛喝一口水,再做深呼吸……

谭宗明了解这个过去的搭档总是在遇到压力遇到烦躁时用喝水深呼吸控制情绪,但今天他劝解道:“七情六欲发作一下并无不可,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

迅速镇定下来的安迪并不接茬,而是转开话题,“老谭,帮我寻找中档小区,面积够住即可,与公司地铁车程不到半小时,小区门禁严格,治安良好。我即刻办理这边的退职移交手续,两个月内可以履新。”

“我会给你准备更好的房子,相信你也买得起。国内现在房价□,当投资也合算。”

“不,不,现在住的地方人口稀少到稀薄,很后悔买这种没人烟的地方。我喜欢吵吵闹闹的烟火气。”

曲筱绡状若残花败柳地回家,半眯着眼将车钥匙扔桌上,懒得开灯,就着窗口透进来的薄弱晨曦给断电一整夜的手机充电。她穿着当季的吊带晚装,纤腰一束,长发妖袅,一夜狂欢不曾在她年轻的肌肤上留下痕迹,只不过……她就是愿意装颓废耷拉着脸,她还特意在眼角贴上泪滴似的一串水钻。

手机上有妈妈的SOS,已经倒向床榻的曲筱绡只得奋力起身,去阳台点燃一支烟,给妈妈回电。此时,国内的妈妈正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吧。她的妈妈是那种号称举重若轻宠辱不惊的女强人,妈妈连连发出SOS,必有大事。果然,曲母甚至没追问女儿何以凌晨来电,而是接通便直奔主题。

“我是死人,竟然才知道你爸老家那两个儿子早已来海市定居,还一人一套联排别墅,一人一辆百万豪车……”

曲筱绡一愣,整个人每一个细胞瞬间全面清醒。“妈你怎么没管住财权,这些财产是你和爸一起创业的,以后是传给我的,他们凭什么。”

“做人老婆,尤其是变成黄脸婆之后,在这个家里哪还有人权。你爸我管不住,我们虽然不是富豪,可也算家大业大,你妈我这点儿知识已经糊弄不下去。你回来吧,要不然家产全让那边一家子搬光了。”

曲筱绡将头抵在冰凉的铸铁栏杆上,迫使自己聚精会神地听妈妈说话。确实,相比她在这儿的朋友,她家不算有钱,她家也没人在衙门当官,她家只有爸妈辛苦二十年挣来的有数的家产,她心里很清楚,海市的两套连排别墅和两辆百万豪车是家产中厚厚的一刀肉。而抢走那一刀肉的是爸爸前妻的两个儿子,那一刀肉犹如打狗的肉包子,有去无回。她无法坐视不管,她必须捍卫自家的财产。

曲筱绡深深地吸一口烟,“妈,我立刻回家,进公司工作。”

“啊……”曲母才欢呼一声,便又转为四平八稳,“很好,你回来,妈妈给你准备豪宅超跑,当然比那两兄弟的更胜一筹。”

“不,妈,你给我准备中档小区的住宅,不用大,一百来平米,够住就行,只要浴室给我装好点儿。车子嘛,弄个两厢的小车,十来万的。咱有良心,不跟那边的人一般见识!”

曲母心领神会,“筱绡,委屈你。但你说得对,妈妈很高兴你比妈妈聪明,你看我都气疯了,只想着找你说话。对了,你明天收我电邮,回国时候我要你帮我带几只包。”

阳台楼下的小街上,有一老人被一条活泼的金毛犬牵着遛,忽闻女子声嘶力竭的尖叫。老人左顾右盼没找到声源,终于循着金毛的眼神往上瞅,却什么人影子都没见着,老人眼神如见妖魅,赶紧反客为主,牵着金毛匆匆逃了——

欢乐颂小区交付于五年期前,五年来,小区上空永远飘扬着装修的声音,但五年来,晚间飘扬在楼道间的煎鱼味儿也越来越浓密。由于小区地段良好,入住率相对其他小区而言,算是很高了。可小区2号楼22层的东西两套房子却是在空置了好几年后,近日忽然凑一起装修,而且还是加班加点地装修,似是业主赶着入住。于是夹在当中的2202房间拼租的三个女孩不堪其扰,每天很晚回来才能避开噪音。

2202是间南北不通的房子,图纸设计是两室两厅,两室朝南,客厅则是暗间,靠两室的门透来一点儿南方的光。房主将房子装修成三室一过道,拼租给三个异乡女孩子住。时值初秋,天气依然闷热,住客厅改成房间的樊胜美最恼火,她的房间是暗间,原本就靠打开2202的大门通风换气,可两边住户的装修让她无法开门,一个夏天下来,她觉得房间已经闷臭了,她也可以改名樊生霉。

但骨感的现实无法阻挡樊胜美勃发丰满的理想。樊胜美的理想是扎根海市,深入繁华。为了理想,樊胜美调休两小时提前下班,踩着高跟鞋从近郊的制造公司人事部大办公室冲出来,顶着一名身强力壮男子投下的阴影,奋勇抢得近郊稀罕的出租车,赶到地铁站换乘回家,洗澡化妆做头发换了一件又一件的衣服,终于选定一件烟灰色双宫丝连衣裙。该连衣裙剪裁简洁大方,不透不露,却将樊胜美包裹得凹凸有致。樊胜美娴熟地在穿衣镜前摆了几个POSE,得意地唧唧哼哼,“我,有料!我,有品!你,值得拥有。”声音之美妙,直逼李冰冰。

话音刚落,樊胜美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今天楼道里安静得反常。她好奇地开门出去,果然见2201与2203大门紧闭,而不是装修期间两家大门常打开,开怀容纳天地。樊胜美赶紧折回屋里挂上首饰,拎起可以装得下她半个人的大挎包下楼,找底楼保安询问。

别看樊胜美只是大楼一间暗室的房客,她在欢乐颂小区从来高调发扬主人翁精神,而小区物业人员也从来不拿她当外人看,女保安小郑见到她就眉开眼笑,热情问候她危险的高跟鞋。樊胜美则是从小郑嘴里摸到情报,2201与2203装修结束,装修公司已经分别交还出入证,再据说,两处的住户很快搬入,都是业主,不是租户。2201房肯定住的是单身,好大的三室两厅两卫给打穿成了奢侈地一室一厅两卫,小郑陶醉地道:“我早上跟上去检查,从没想到我们小区的房子窗户原来有那么大,那么透亮,太阳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听说业主下星期六搬进来,我一定要打扮漂漂亮亮的,没准是个钻石王老五呢。”

樊胜美一脸诚恳地点头,“肯定是个王老五,而且一定不会嫌弃你,你看他都喜欢你管的这幢楼呢。”但樊胜美摇曳生姿地走出大门,回眸仰视这黯淡得毫无特色的居民楼,不禁撇了撇嘴,“钻石王老五?能住这种地方吗。姑奶奶才看不上呢。”她怕弄皱裙子,招了一辆出租车赶赴目的地。路上,她好心地给两位室友发去短信,“妹妹们,报告好消息,两家邻居装修结束,我们流浪到八点才能回巢的恐怖日子终于结束啦。请预祝我相亲成功。”

樊胜美的两位室友邱莹莹和关雎尔同在金融区工作,若是能凑得到一起,两人就一起下班找地方吃晚饭。她们总结出的经验是,两人吃可以花更少的钱吃更多的菜。邱莹莹大学毕业两年零几天,关雎尔更比邱莹莹晚一年毕业,而且由于金融危机给耽搁了上班报到时间,因此关雎尔充其量才工作了七个月。两人收入相当,年龄相当,在一起的时间就比较多一点儿。

关雎尔今天难得准时下班,到约定地点等邱莹莹,两人见面时候正好收到樊胜美的短信,不禁大悦。邱莹莹提议庆祝一下,关雎尔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的奶茶店道:“我们一人一杯奶茶,再去打包两盒寿司,怎么样,”

“唔,我们再买一盒四只甜甜圈,再一只起司蛋糕。哇,这么定了。”

“还有,还有,大娘水饺,我们分着吃一碗。”

“哇,真欢乐,大吃大喝耶,我们还是一人吃一碗吧,我保证撑得下,而且我爸今天寄钱来了。”

两个女孩子连走路都嫌慢了,索性拉着手小跑去大吃大喝。

两人终于在大娘水饺店坐下的时候,脸上的欢乐已经褪去。尤其是邱莹莹,纤长的手指轻抚起司蛋糕的外壳,感慨地道:“我发现现在比读书时候还穷。四千一个月的工资,去掉房租,去掉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交通费,交出培训费,工资卡就变负数了。若没有我爸每月接济,我真是下班连出门都不敢了。读书时候可是从不把大娘水饺当回事,现在这钱都去哪儿了呢。”

“是啊是啊,我连衣服都没敢买,进商场纯属观光客。可是我都工作了,不好意思跟爸妈伸手。”

“你不一样,你只要好好做,明年工资涨起来很快的,你们这种行业内世界排名前个位数的老外企业很正规,不像我们,我看不到前途在哪儿,只能指望早日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

“一样的啊,我们那儿新人淘汰率是20%,我们这一批进的大多数是名校中的名校生,我真担心我这种排不上号学校出来的被淘汰出去,很可能的。你不知道我们的PR多看重学历,他说名校起码意味智商和毅力。那么在他眼里,我肯定是早已失去智商和毅力印象分了。唉,我心里压力很大。”

“可我爸不知道我的辛酸,今天我又跟他说起我回老家的事儿,他还是不答应。可是我在海市呆着有前途吗?一年不吃不喝才够买两平米的房子,还是偏僻地儿的,要是回老家考个公务员,现在哪用得着每天活得这么斤斤计较的。我爸说今天又往我卡里打了五千,我心都碎了,我好歹还是独立女性,这么大年纪了还打伸手牌,太不要脸了。可我都没勇气拒绝。我真担心哪天会伸手伸得理所当然了。”

关雎尔也是心虚地道:“妈妈说刚给我买了几件秋装,我也不敢吱声儿,真不好意思死了。哎,邱莹莹,你别哭啊,等你通过注会考试就不一样了。”

邱莹莹捂住脸摇头,“注会考试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这点儿智商注定没希望……”

关雎尔不善言辞,又是心里知道邱莹莹所说的是实话,她只能紧紧握住邱莹莹的一只手。她希望传递力量给室友,她相信只要努力,只要熬得住,总能拨云见天。

邱莹莹很快深吸一口气,豪迈地拿袖子擦干眼泪,冲关雎尔一笑,“没事了。破秋天忒伤春悲秋。”

但两人还是无话了,默默吃完饺子,拎着寿司直接打道回府。但进了地铁,苍白色灯光下,邱莹莹环顾四周拥挤的人群,忽然道:“满眼的残花败柳啊,就我俩年轻的脸色还新鲜,平衡了。”顿了顿,又趴在关雎尔肩上轻轻地道:“而且他们还不敢跟我们一样大吃大喝,他们比我惨多了。”

关雎尔认真地道:“其实我也不敢大吃大喝,怕痘痘暴长。”

邱莹莹哈哈大笑,见地铁冒头,就拉着关雎尔泥鳅似的往里钻。浑身是劲。

两人回到欢乐颂,却发现今天的电梯格外挤。其外五个人带着好几只大皮箱,将电梯塞得满满当当。电梯爬也似地到22楼时,一下走出七个人。两个女孩子看到另外五个陌生人走向2203房。但其中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自我介绍姓曲。很快,一个长相精灵的女孩就抢了话头,笑眯眯地自我介绍:“我叫曲筱绡,以后我们是邻居了。我刚搬进来,请你们多多关照。”

邱莹莹对来者大为好感,笑道:“我叫邱莹莹,这是关雎尔,我们租住2202,有什么事尽管敲门。你们大晚上搬家,吃了吗?我们这儿有甜甜圈和寿司。”

曲母一直在旁边仔细打量这两位女孩,见一个活跃,一个则是恬静地站在活跃的身后微笑,心里挺满意这两位邻居。曲筱绡大方地道:“啊,真感谢,我们吃了。我们……”她指指2201的大门,做个可爱的鬼脸,“今晚得住进来,安顿好,这会儿不打扰你们了。回头我们好好说话哦。”

邱莹莹和关雎尔客客气气地与曲家五个人道别,进屋才刚准备猜测那五个人是什么关系,门被敲响。曲筱绡送来小小一盒巧克力,又旋风般地一扭走了。两人当即拆开了吃,邱莹莹当即惊了,“这么好吃的巧克力,让我们的甜甜圈情何以堪。”

关雎尔上下左右翻看盒子,忍不住打开电脑上网查盒子上那陌生的名字Jean-PaulHevin。邱莹莹一看搜索结果,“哇塞,大师级巧克力啊。我要再来一颗。”关雎尔也是一边看搜索结果,一边一只手似有视觉地摸到巧克力盒,又来一颗。等两人醒悟,发现盒子已经空了。两人相对吐吐舌头,不约而同看看樊胜美的门,邱莹莹忙窃笑着将盒子塞进关雎尔的抽屉,两人觉得做了件挺不讲义气的事儿。

2201里面,曲家带来的司机和保姆忙碌地整理曲大小姐的东西,曲父则是一脸内疚,似乎让女儿住这儿是欠了女儿。曲母忙里偷闲,看女儿精怪地对付她爸,越来越有成竹在胸。看起来娇生惯养的女儿出国留学那么几年,果真学来做人本事。

曲父一定要把保姆留下,曲筱绡则坚决要自己养活自己,有多少本事享多少福。曲母其实也担心女儿,可见到丈夫比她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只能收敛起担心。

九点多点儿,樊胜美就回到2202。邱莹莹在屋里大声问:“没戏?”

“没戏!小老板,住办公室,要求恁多,还敢厚着脸皮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按揭买房。”

“或许是潜力股呢?”

“那一只亮脑门,倒有十足早秃潜力。郁闷死了,好男人死哪儿去了。”樊胜美踢掉高跟鞋,钻进自己房间,唰地挂下脸来。她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检查精致的妆容,看半天没看出破绽,不禁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一句:“呸,嫌姑奶奶老。你才秃顶大肚腩未老先衰呢。”

另一个房间,邱莹莹依然高声与隔壁的关雎尔道:“关雎尔,你敢去相亲吗?我可没樊姐的勇气泼辣,要是有个男的坐对面问东问西的,我会想死的心都有。”

“我不知道耶。”

“但我妈说我再不领男朋友回家,她没脸见熟人了。或者我明年真该考虑考虑相亲了。”

“我没时间呢,我还是保住饭碗先。”

樊胜美在屋里听得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可她没好意思打断外面的对话,她一个三十岁的跟小姑娘计较,丢份。可事实是,她已经丢份了,她在这套屋子里住的是最便宜的一间。虽然她可以说她把钱都花在吃喝玩乐上了,可骗谁呢,她都一大把年纪了,除了一大堆的衣服,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