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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夏郁青不习惯诉苦。
而且,陆西陵也不是适合诉苦的对象,她太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手指握紧了一下,现在才察觉到自己指尖冰凉,或许因为晚上刮大风,她一路逆风跑过来。
夏郁青绝非神经大条的人,只是现实不允许她情绪细腻——
从她记事起,生活似乎就是个从深井里不断向上爬的过程。
那时候做数学题,井深二十米,爬两米退一米,问多久能爬到井口,这题就是她生活的真实写照。
进多退少,哪怕慢一些,总有爬出井口看月光的希望。
可假如进少退多,或者原地踏步,她就将和那些牵着鼻涕小孩,年纪轻轻却已生命枯槁的姐姐们一样。
一生困死在井底。
自怨自艾、顾影自怜、自卑、敏感、患得患失、草木皆兵……
所有这一切,都会拖慢她的脚步。
或许可以说,将自己变作一株向日葵,永远朝向太阳,是她的选择,是她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策略。
夏郁青盯着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影影绰绰的自己的面容。
太阳落山后,向日葵也会低头。
陆西陵往旁边瞥了一眼。
夏郁青脑袋低垂,异常沉默,像是不打算再作声。
叫他一直追问旁人心事,他没这个多余耐心。
于是,车开到前方路口以后,陆西陵打算掉头,“送你回校门口。”
夏郁青忙说:“我今天晚上可以去清湄苑那边借宿一晚吗?”
陆西陵原准备去打左转灯的手落下来,放弃并入左转掉头车道。
清湄苑不过三公里,十多分钟便到了。
车从小区大门口驶入,开到那一栋的栅栏门外。
陆西陵说:“围巾在后座。自己拿。”
夏郁青点头,抱着自己的书包下了车。
她往后走了两步,打开后座车门。
陆西陵往后视镜里瞥一眼,提醒:“陆笙叫你试试喜不喜欢。”
座位上一只纸袋,夏郁青将其拿了下来。
那围巾柔软,像是触到了一片云,她拿出来绕着脖子缠了两圈,两手捧触。
好温暖。
温暖得不真实。
一时风大,那半敞的车门,直接被刮得摔上了,发出巨大“嗙”的一声。
夏郁青吓了一跳。
陆西陵回头,透过车窗看去。
夏郁青整个人愣在那里,有些失魂落魄。
陆西陵承认,因为夏郁青先叫他高看了一眼,所以他也难得的对她多了两分耐心。
老头子安排她叫他“叔叔”不是全无作用,“身份”原本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基础锚点。
按下电子手刹,熄火。
陆西陵顺手拿起烟盒和打火机,拉开车门,下车后以手掌挡住风,低头凑近那一簇幽蓝火焰,将烟点着。
他绕过车尾,朝夏郁青走去。
他背靠着后座车门,低头看着面前的人。
她围巾的一段滑落了下来,他咬住烟,伸手抓住,随意地往她肩头一搭。
夏郁青不自觉屏住呼吸。
因为风,因为飘过来的烟雾,也因为他身上清寒的气息。
“跟我说实话。”他声音没有刻意放低,但在风声里仍有一种模糊的温和感。
夏郁青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在解读出了耐心与宽容之后,就立即垂下了目光,睫毛轻颤,“……您遇到不喜欢你的人,会怎么办?”
陆西陵没答她的话,不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他们算老几。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谁不喜欢你?”
夏郁青犹豫一霎,正准备作声。
他又问:“室友?”
一般人的“不喜欢”,不至于叫人过分耿耿于怀。
夏郁青没想到他猜得这样准,也不再遮遮掩掩,点头“嗯”了一声。
“就为这难过?”
“不是……”夏郁青的挫败感源于,她似乎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无坚不摧,“……如果直接表达对我的讨厌,我不会难过。但我一直觉得我们关系还不错,我拿出了自己百分之百的真心对待她。”
过分少女心事了,陆西陵觉得几分好笑。
平常面对的烦心事全是勾心斗角,利益算计,哪有这样清新。
循循善诱、苦口婆心不是他的风格,是以他抽了口烟,只淡淡地问:“你有几颗百分之百的真心?够分吗?”
夏郁青一时睁大眼睛。
陆西陵又说:“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学庸人自扰。”
“……我明白了。”
“嗯。”陆西陵漫应一声。
他就喜欢她一点就透,沟通不费力。
“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就这一件?”
“还有……”夏郁青说,“还有的好像不重要了。”
“说说。”
夏郁青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英语口语不好,老是被人笑话;做家教辅导的那个学生,进步有点慢;每次跟宣传部出去拍摄,要借学院的摄影机,申请手续好复杂。而且摄影好难,什么ISO,光圈快门,搞不懂,我还是只会用傻瓜模式……”
都说出来了。
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陆西陵微微挑眉,“你烦心事够多的。”
“……我好像比读高中的时候娇气了。”夏郁青几分沮丧。
“还好。”不及陆笙百分之一。
又刮来一阵风,陆西陵指间薄烟缭绕。
夏郁青看他一眼,他从车上下来的,穿得过分单薄,白色衬衫,偏硬挺的料子,黑色长裤的裤脚,被风吹得一时贴上了小腿肚。
“陆叔叔,您快去车上吧,外面还挺冷的。我也进去了。”
陆西陵“嗯”了一声。
他迈开脚步,又顿了顿,“明天下午,你来这儿一趟。”
“有什么事情吗?”
“到时候说。”
“我周日下午有兼职,五点才会结束。”
“那就六点钟。”
夏郁青点头。
夏郁青进屋时已恢复几分平日的脚步轻快。
大门密码没改,亮灯后的空间安静又整洁,她放下背包,第一时间扑向那座沙发,情绪放空地仰躺下来。
除了她最喜欢的彭树芳彭老师,陆西陵是第二个会这么耐心引导她的长辈。
她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淡了。
而大伯好吃懒做,脾气暴躁,对待亲生儿子也跟仇敌一样,更别提她这个寄人篱下的侄女。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男性长辈的这个角色,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直到今天。
虽然是她一厢情愿,但她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摒弃掉那些干扰,更认真学习,以优秀成绩报答陆西陵,也会如陆爷爷所说的,真正地尊他为长辈。
这么一想,夏郁青立即爬起来,从背包的侧面口袋里掏出耳机,接上手机,点开某APP,跟着那课程开始跟练发言。
第二天下午,夏郁青做完兼职回到清湄苑。
六点一刻,响起密码锁解锁的声响。
夏郁青正坐在餐桌那儿拿电脑查《传播学概论》期末大作业的资料,听见声响立即站起身。
陆西陵穿了件黑色长款风衣,深色衬得他气质更冷。
“陆叔叔。”她笑着打招呼。
陆西陵瞥她一眼,今日又是电量满格的笑容。
陆西陵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包,换鞋进来之后,站到餐桌对面,将那包放下,随即拉开拉链,依次从里面拿出相机和镜头。
他把相机递给夏郁青,“会装镜头吗?”
“会。”
夏郁青拿起镜头,卡扣对准,旋转,听见“咔哒”一声。
这是只变焦镜头,很重,但夏郁青已经扛惯了院里的老机器,这点重量不在话下。
这不是新机,有使用过的痕迹。
夏郁青问,“是您的相机吗?”
“闲置很久了,你先拿去用。”
“很贵吗?”夏郁青小心看他。
“所以你得物尽其用。”陆西陵四两拨千斤地答。
摄影是陆西陵为数不多的爱好,刚读大学那会儿一个人进山,提前架好机器,整晚等流星雨。后来开始参与公司的事,忙得几十万的机器和镜头全留在柜子里吃灰。
今天带过来的是一部入门级的全画幅,镜头选了一只最实用的变焦,焦段能够覆盖大部分的日常场景,应付学生作业和社团活动绰绰有余了。
夏郁青将相机开机,对准餐桌上的课本,旋转变焦环。
“你开的什么模式?”陆西陵问。
夏郁青拿起相机查看。
陆西陵脱了风衣,搭在座椅靠背上,走到餐桌对面去,从她手里接过相机,放低,拨动转轮,“这儿,看见了吗?”
“嗯。”
“AUTO是全自动档,也就是你说的傻瓜模式,所有参数不可调整。”
“嗯嗯。”
“P档,ProgrammedAuto,半自动,相对全自动,能调节部分参数。”
夏郁青频频点头。她留意到陆西陵英文发音十分好听,没有听力录音的那种板正感,随意里带三分优雅。她决心把每天的发音练习再加半小时。
“A档,Aperture,光圈优先……”
陆西陵话语稍顿。
夏郁青“听课”时,为看清楚转轮上的字母,不自觉地朝他的位置越靠越近,额际挨住了他手臂。
他垂眸看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没往旁边让,也没将她推开,继续讲解。
她点头时,额角擦过他的衬衫,细微的,不可觉的窸窣声,像半夜醒来捕捉到的,吹过树叶的模糊风声。
“……M档就是手动模式,所有参数自己调节……”
隔着衬衫,依然能感觉到她额头的一点温热。
呼吸捕捉到的气息,似乎一股混杂了夏日水汽的清新皂香,是洗发水,还是洗衣液?
剩一个S档没讲,陆西陵忽将相机往夏郁青手里一塞,往旁边退了半步,“你先自己试试。”
说完,他绕到一旁,从风衣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快步走到了客厅的落地窗前。
他点燃烟,吸了一口,背靠着窗户,一手抄袋地往餐厅所在位置看一眼。
拿到新设备的夏郁青爱不释手,拨动转轮,时不时地朝房间各处举起相机,按动快门。
片刻,那镜头调转方向,对准了他。
“不准拍。”陆西陵说。
镜头飞快转回去。
陆西陵咬着烟,转过头去,很轻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