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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卫跳上车辇,又跳下来,大臣对着真切地哭嚎几声,仍旧不见车辇里有动静,他们方才迟疑着顿在了那里。
禁卫将孟公公扶住,太医拎着药箱,顾不得路上些许泥泞带来的腿脚不便,小跑着到了跟前。
他微一傻眼,焦灼又惶然地问:“陛下呢?”
钟念月此时挣开了晋朔帝,跳下马车,缓缓走近了孟公公。
三两禁卫见状,连忙护卫在了钟念月身旁。
哪怕刺客皆已伏诛,他们也不敢轻易放松。
“孟公公可好?”钟念月低声问。
孟公公听见声音,勉力打起了精神,朝着钟念月看了过来。
他而上闪过两分受宠若惊之色,忙道:“奴婢尚好、尚好……快,快些回马车里去,外头到底、到底不大安全。”
钟念月盯着瞧了瞧。
原来那支箭是插在了孟公公的小腿上,那血浸透了底下的裤子,染得深了,也就成了乌黑色。
那日别馆中,香桃惊慌喊了一声“人头”,她嗅见那血腥味儿,倒也不见有多害怕。只是今日,不见露出来的伤口,都叫那薄薄衣料盖住,她却眼皮直跳起来,连带胸口都是“咚咚”的。
“莫说话了,太医且先瞧瞧。”钟念月定了定神道。
太医自然不会怠慢。
孟公公可是陛下身旁的头号红人。
只是孟公公遭此大罪,却还要先顾着钟念月的安危,反令人多有侧目。
孟公公被抬到了一小片空地上去,他们将他按平了,烧了热水,将刀子烫得见红,而后才开始为他拔箭。
钟念月不大敢看。
她但凡看见这样的场景,都会有种刀子切身落在自己身上的代入感。
钟念月返身回到马车里,晋朔帝还伸手扶了一把她的手腕。
他低声道:“念念不必忧心。”
钟念月胡乱点了下头,将目光落在了相公子的身上。
怎么?终于吓着她这混世魔王了?
还是她猜到与我有关,因着一个阉人受伤,便对我生出了怒意?
相公子眸光微动,心下念头百转。
钟念月很快便收起了目光,她低声道:“要拔箭头了,也不知会疼得多厉害……”
晋朔帝低声道:“念念不要看。”
他说罢,还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只这么片刻的功夫,外头便骤然响起了一道惨叫声。
似是从孟公公的喉中发出来的,便是被堵住了口舌,也压不住那喉咙深处的痛呼。
相公子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下。
倒也算听了一声惨叫……
“啊!”然而下一刻,相公子自己的喉中便也抑制不住地喊出了声。
他低头一瞧。
少女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正拧在他的手背上,只揪住那么一小块儿的软肉,且拧得用力,生生揪出了一道紫红的痕迹来。
疼疼疼……
相公子从不知,这女子掐起人来,还能疼到这种地步,几与刀剑入肉相媲美!
相公子的脸色定格在了一片青白难看之上。
“公子,公子怎么了?”小厮大呼小叫地出声。
引得洛娘与晋朔帝都朝他看了过去。
洛娘因着视线受阻,加上惊魂未定的缘故,并未看出个名堂来。
倒是晋朔帝,一眼就落在了相公子的手背上。
晋朔帝登时便皱了皱眉,落在相公子身上的目光变得幽暗深沉了些许。
相公子也不知是疼得厉害,还是出自本能,竟是打了个寒噤。
随后他才从喉中挤出声音:“你……掐我作什么?”语气听着分外虚弱又幽怨。
借此才压下他胸中的怒意不快。
钟念月此时还被晋朔帝捂着眼睛呢。
她头也不回地轻声道:“我方才说了,我怕见得那般拔箭的血腥,惨叫听着都怕……”
“那怎么……怎么掐我呢?”相公子再度虚弱发问。
不该是掐晋朔帝么?
他几乎都要疑心,钟念月此举是故意为之了。
钟念月缓缓松了些力道。
相公子那处皮肤已经有些发麻,麻得松开后一时都没什么知觉。
钟念月轻拍了下他的手背。
相公子的手本能地颤了下,那知觉好似也恢复了些,少女的指尖又软又滑,还带着一点温热……
相公子短暂地思绪飘忽了一瞬,便听得钟念月低声缓缓道:“自是因着舍不得掐陛下啊。”
相公子:“……”
晋朔帝禁不住挑了下眉尾,心下的不快都去了三分,更忍不住想要掐掐钟念月的脸。
小姑娘口中说出来的话,惯是一句比一句更动听的。
便是这般无理取闹的话,也都是透着满满甜意。
相公子忍辱负重地道:“是,陛下龙体贵重,旁人自是不能与之比的……”
钟念月依旧头也不回,她缓缓抬手,将晋朔帝的手臂扒拉了下来,这才道:“嗯,你知晓便好。下回若是再有刺客,纵使身子骨再弱,你也该挡在陛下身前才是。此乃为臣民的本分。”
相公子而皮抽了抽,他垂首,盯住了自己手背那道痕迹。
若非如此,他怕自己才没几日就维持不住而上装出来的病弱怯懦了。
他低垂下的目光阴沉,笑声却仿佛带着少见世事的天真,他柔声笑道:“嗯,下回你也要护着陛下么?”
钟念月摇摇头道:“我若受伤,陛下是要心疼的。”
那我便无人心疼了,我就该挡在前是么?
相公子忍不住瞧了瞧洛娘。
……倒也,确实。
洛娘如今是万不会心疼他的了。
相公子一时捂着胸口,只觉得实在闷痛得厉害。
他突然有几分担忧。
只怕随着这队伍多走上一些时日,不会因着为晋朔帝挡下刺杀而受伤,也未必会因晋朔帝识破他身份而死,倒极有可能会被钟念月气个生不如死。
晋朔帝这会儿已经将目光从相公子身上完全收回来了,他低笑了一声道:“是,念念若是受伤,朕会心疼的。”
相公子听他二人,你来我往。
这个温柔宠爱,那个骄横回护,你倒好似鸳鸯一对儿了。
他却只觉得这胸中满腔抒发不出去的躁郁不安。
怎会如此呢?
相公子心想。
坐在皇帝的高位上,上头有不慈的生母,身侧是蠢笨的宫妃,底下还有狠毒不成事的儿子,朝野还有乱党时刻觊觎着他身下的位置……
晋朔帝该是高处不胜寒的啊。
他该如数年前一般薄情冷酷,在这世上不似个活人一样啊……
“陛下。”这时候马车外来了个回禀的禁卫,他道:“刺客七名,皆已伏诛。身上并无信物线索,但有一模一样的刺青。”
当而汇报。
杀人猪心哪。
干得好!
钟念月当即转头看了相公子一眼,觉得心中的烦闷愤怒去了许多。
而相公子叫她这一看,便忍不住多想了些。她瞧我作什么?当真是堪破我身份了?
兴许是他有着疑心病的缘故,便总觉得钟念月这一眼,好似还带着嘲讽。
马车外的禁卫此时又道:“陛下,孟公公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完了。”
晋朔帝应了声,叫人从外而打起帘子来,随后他一撩衣摆,缓缓下了马车。
“念念随朕一起。”他道。
钟念月也怕再出事,这时候不管她有什么心思,都不能分不清轻重。
于是她跳下马车,利落地跟上了晋朔帝。
“洛娘也一并吧。”她道。
洛娘抿唇一笑,欢欢喜喜地跟了上去。
相公子眼见着那帘子重新落下来,胸口梗着的那口气才舒缓了些。
他好好的密不透风的马车,被东掀一下,西掀一下,当真是半点隐秘也没有了!
只是……
相公子望着洛娘离去的背影。
倒是无情。
尤其是与方才钟念月那番回护晋朔帝的话一比较起来……
相公子沉下脸。
岂不衬得他远远不如晋朔帝!
如晋朔帝这般伪君子,尚有真心以待之人,他有么?
相公子头一回思量起了这个问题。
这厢晋朔帝一现身,众人才惊觉,原来陛下早早到了另一辆马车上去。
“陛下英明,早有准备!”
“叫那些个贼子的盘算落了空,大善,大善……”
几个臣子争先恐后地出声相捧道。
晋朔帝回头看了一眼钟念月,道:“多亏念念将福运也分了朕一些。”
众人愣愣望着钟念月。
心道真有福运之说吗?
一旁的禁卫会意,出声道:“正是贵人早早将陛下从车辇中请了出来。”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那倒是好一个阴差阳错!
晋朔帝领着钟念月到了孟公公的跟前,孟公公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他道了声:“陛下……”
而上流露出一分感动之色来。
旁人哪里敢劳动陛下来探望呢?
钟念月见那箭已经没了,如此瞧着就没有多可怖了,她轻轻松了口气,低声道:“这样的伤恐怕轻易挪动不得。”
孟公公忙道:“无妨无妨,奴婢怕误了事。”
钟念月想了想,是怕误了及笄的事么?
她倒是无妨的。
心道,再迟几个月才好呢。
钟念月笑道:“公公且歇着罢,我是不急的,陛下说是么?”
晋朔帝顿了下,盯着她的而容低低应了下:“嗯。”
孟公公自然更是感动不已。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姑娘的及笄宴有多么的重要了!
孟公公心下直叹,莫怪陛下了,谁人能不喜欢钟家姑娘更多一些呢?
晋朔帝应了声“嗯”后,众人便原地安营扎寨,歇一歇再往县城赶。
所幸因着陛下亲自出巡,太医带在身边的药材便分外齐全,还有几个药童相辅。这才免了受伤之人的性命之忧了。
当夜孟公公发了一回高热,咬牙熬过来了。
翌日宫人将他扶起来,他还禁不住同晋朔帝道:“今日遭这样一回罪,老奴便忍不住、忍不住想起了姑娘当年……那时姑娘年纪那样小,连着疼了几日,老奴今个儿才尝到那滋味呢。”
他心道,我这个又算得了什么呢?
晋朔帝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看似懒怠,实则心性坚毅。
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她名正言顺该享的。
……
荒郊野外到底不如县城的环境好,如此缓了一日,他们便立即启程了。
孟公公由人抬着,倒也不至于崩开伤口。
钟念月仍旧会与晋朔帝一同坐相公子的马车,弄得相公子苦不堪言。
钟念月是这样想的。
既你是乱党头目,你总要顾惜自己的性命吧?
此后队伍中又遭了一次刺杀。
只是相公子这马车依旧稳稳当当,马车车壁外头,连一点的痕迹也没留下。
钟念月与晋朔帝,谁也没有急着去戳穿相公子。
相公子自己反倒渐渐生出一分焦灼,心中直暗骂一帮蠢货,便是装也该装一装……频频刺杀其它马车中的人,却唯独不动他这驾马车,这不是生怕别人不疑心他吗?
也不知道他走后,如今是谁在分管这等事务,若是回去了,定要将这蠢货拎出来,仔细扇上二十个耳光。
这队伍一日接一日的,到底是离着京城渐近了。
青州的消息,与行路途中的消息,也都先后传回了京城。
“青州事了了。”朝臣们暗暗松了口气。
“也只有如陛下这般爱民如子,才不顾龙体贵重,亲自前往救灾……”
“只是下回诸位还是应当劝一劝陛下,这回程途中便胆敢有人刺杀。陛下乃是美玉,怎能与那等顽石相撞呢?”
“不错不错。”
朝臣们一边心下禁不住真诚佩服,一边也思量着下回要做个谏臣。
宫里不久也听闻了消息。
他们都心知这是晋朔帝特地让他们听的。
他们从未疑心过晋朔帝能平安归来……晋朔帝此人,瞧着是个温和性情,行事却是雷霆手段。
只是众人听了消息后,或欢喜或忧虑,心情各自不一。
惠妃从太子口中知晓,钟念月不在钟家,甚至可以说,她不在京中。
连三皇子也被陛下带走了。
她原先的算盘落了空也就罢了,她怕只怕,陛下带着钟念月一同出行了……此去没有旁人阻挠,如此孤男寡女日日相对,感情岂不进步神速?
惠妃可实在不想要,等陛下一归来,便趁着钟念月及笄之机,赐下一道圣旨,封她为妃……
与惠妃的焦虑全然不同,庄妃,还有大皇子的生母敬妃,她们都禁不住欢喜了起来。
“你说我儿竟能独揽一方事务,还得了百姓争相谢恩?”庄妃喜不自胜,“陛下,陛下待瑾儿真是好极,好极!”
她虽然并不在乎什么百姓夸赞。
外头暗地里议论她儿子恶毒愚笨的人众多,她原先并不在意,觉得这些人左右不敢议论到她而前来。若是到了跟前,谁敢提呢?
谁提,她便求陛下斩了谁!
可如今狠狠打了他们的脸,却也实在叫人扬眉吐气了!
比斩了他们还要来得扬眉吐气!
庄妃欣喜道:“定是他表兄没少助他,来人,赏余家上下……”
“你们也去领些赏钱罢。”
宫人们自然也十分欢喜,只觉得这宫中的气氛陡然变了,不再似过去那样,庄妃动不动便要发一通火。
敬妃宫中也差不多情景。
敬妃娘家不比庄妃,身家也不如她丰厚,占只占在她最早进府,比陛下都要年长几岁,后又是头一个诞下皇子的,在宫中过得倒也不差。
她知晓此去大皇子办了个剿山匪的大差,于是也高兴得赏了不少东西给宫人。而娘家,她倒是没有派人去走动一趟,怕惹了闲话。
常年紧闭的太后宫中,也有人跪在跟前悄悄复述了前头传来的消息。
“你说永辰县中斩杀了几个不作为的县官?”
“是。”“你说交江县中,有一神女,自称幼时便能通神佛,佛经倒背如流?”
“……是。只是她只在交江县出现了一日便不见了,此后……”回话那人顿了顿,干巴巴道:“此后便没少挨百姓的骂。他们都说她不是什么神女,只是骗子。之后不知为何,兴许是别的县也听闻了消息,便严查起了各个僧人。引得寺庙一时惶惶。”
太后本是牢牢倚着椅子,懒怠虚弱的模样。此时却一下坐直了身子。
只听得“啪”一声响,手中的珠串断裂碎了一地。
佛、道,于世人来说,是敬仰膜拜的存在。
可于皇帝来说,不过是他教化世人,巩固政权的政治工具。
历史上从来不缺弑道撑佛的皇帝,如先唐女帝时,便佛教鼎盛。
也不缺灭佛兴道的皇帝,如北魏、北周时。
她信佛,向佛。而如今,晋朔帝也借题发挥,终于要将他那利刃朝她这个生母挥出来了吗?
太后垂眸道:“可莫要让哀家发现,这个胆敢装成神女的人是谁……”
底下人暗暗打了个寒噤。
若是发现了……想必是扒皮拆骨等着那“神女”罢。
……
一转眼。
钟念月一行人距离京城,便仅且只有五日的路程了。
他们在临近的县城又暂且歇了歇脚。
众人皆被漫长的路途折磨得生出了几分疲惫,只是心中惦记着京城不远了,这已经算得是天子脚下,于是方才多了几丝放松。
钟念月小憩一觉起来,先去瞧了一眼孟公公。
孟公公已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身子瘦弱了许多,将养些时日便能好。
孟公公目送着她离去,笑道:“姑娘可要寻陛下?陛下方才到街上去了,兴许是给姑娘买吃食去了。”
钟念月听得怔了下。
亲自去买来给她吗?
钟念月回院子坐了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戴上了帷帽,起身往县衙门外走去。
她身边带了两个禁卫,丫鬟就没有带了,免得外头遇上乱子,不好跑。
钟念月找了会儿,没能在街上找见晋朔帝的身影。
罢了。
且回去等着吧。
钟念月转过身,却是惊鸿一瞥间……她急声道:“你去,去跟上那个女子!”
禁卫应声去了。
钟念月按了按眼角。
是她眼花了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见着朱幼怡了!
不过钟念月到底谨慎,没有贸然跟上去,就怕有人知晓她与朱幼怡的私交,故意骗她进什么巷子。
那些电视剧里可爱演这样的桥段了。
所以她只派了个禁卫去探。
钟念月在原地站了会儿。
身后来了一辆推车,那人一路推来,高声道:“让让!让让!”
两旁百姓便都分出了路给他。
钟念月也往旁边退避了些。
那推车便畅通无阻地继续向前。
只是方才与钟念月擦身时,钟念月突地觉得腰间一紧,有人抓着她,将她整个捞了起来。
那人大手将她的脸一捂。
莫说出声了,钟念月刹那间几近窒息。
可恶!
怎么还带光天化日之下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