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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乔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见过陈景后,她顺道去问了船夫,这才忽地意识到,此地距桂花镇附近的渡口不算远。
只需要大半日的功夫,就能抵达。
她从前顾忌着裴承思,怕泄露踪迹,压根不敢回乡,只能东躲西藏。今后再也不必如此,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挪开了。
怀玉听了她的打算后,立时应了下来:“明日送你。”
“那就有劳了。”
云乔郑重其事地同怀玉道了谢,为明日相送之事,也为他这么久以来的帮扶。
若是没有怀玉,她的路必定会难走许多。
当年施与的些许好意,换回了数倍的回报,若当做生意来看,几乎可以说是一本万利了。
正因此,云乔总觉着亏欠了怀玉。
青黛曾隐晦地同云乔提过怀玉的心迹,但重逢之后,怀玉却半句都没提及,态度温和又克制,相处起来叫人如沐春风。
“当年我曾承诺,只要你肯帮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怀玉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温声道,“所以为你做这些,本就是应当应分的,不必同我客气。”
“至于有些……”怀玉顿了顿,“于我而言,未必一定要求回报。”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与云乔之间并无可能,也未曾想过勉强。尤其是在看过裴承思的前车之鉴后。
将花留在枝头远观,往后回想起时,心中记着的都是好的,总好过强行攀折,最后一塌糊涂。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怀玉向她笑道,“若是他日有缘再会,就请我喝杯酒吧。”
云乔也随之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是这些时日以来最为舒心的时刻:“那就一言为定。”
入夜后,裴承思病情恶化,太医愁得在这大冷天里出了层冷汗。他吩咐宫人仔细照看,好不容易寻了个空闲,去向陈景回话。
“您是知道的,圣上他一直惦念着先皇后,为此生了心病。”太医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道,“可那也并非是全然只有坏处,至少也算是个念想,能吊着心力……”
可如今,一直吊着他的心力的那个念想,像是散了一样。
陈景将大氅拢紧了些,听出太医的意思,是说裴承思眼下万念俱灰。若是病人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拿再好的药吊着也是治标不治本,任华佗在世,也未必能救得回来。
“知道了。”陈景按着额角的穴道,想了会儿,叫人将怀玉找来,又将方才太医的话三言两语知会他,“圣上若真有三长两短,不仅京中要大乱,只怕边境也会再起动荡。”
“我明白。”怀玉皱了皱眉,“您的意思是……”
陈景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虽说未必有用,但解铃还需系铃人,请云姑娘去试试吧。”
他知道自己的话在云乔那里未必有用,眼下能劝动她的,也就只有怀玉。
陈景也知道这法子虽未必有用,可总要试试才好。
他虽不似太医那么焦灼,但于公于私,都不想裴承思就这么没了。那群宗室但凡有靠谱得用的,他当年也不会铤而走险,将赌注压在裴承思身上。
怀玉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一言不发地站了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云乔是从睡梦之中被叫醒的。
她披着外衫,随手拿了根簪子绾了个松垮的发髻,额边的碎发还散着,听怀玉道明来意之后便愣在了那里。
怀玉将利害同她讲的明明白白,云乔自己心中也有数,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起身随他往裴承思的房间去。
太医认得云乔,一见面便下意识地想要行礼,被她给拦下了。
“需要我怎么做?”云乔开门见山地问道。
“圣上虽还在昏迷之中,但并非毫无意识,”太医自己也不大拿得准,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您只要在旁边同圣上说说话就好,最好是……”
最好是,能挑些他想听的说。
太医旁敲侧击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云乔未置可否,看向床榻上的裴承思。
因发热的缘故,他露在外边的肌肤泛着病态的红。
就那么躺在那里,了无生机,恍惚让人觉着再也醒不过来似的。
太医又施了一回针后,领着伺候的宫人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了他二人。
云乔嗅着房中浓重的苦药味,在床榻旁坐下,又盯着裴承思看了会儿,艰难地开了口。
“方才太医的意思是,让我同你说些好听的,哄哄你。”云乔将垂下的额发压在耳后,自顾自道,“但我说不出口。”
“就算我说,‘等你醒过来就随你回去’,你怕是也不会信吧?”
“所以,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云乔想起当年渡口初遇,她在下船的一众人中,一眼见着了身穿青衣的裴承思。
裴承思那时尚在病中,却并不显得狼狈,温和的表面下藏着三分疏离。她向来只装着做生意赚钱的心鬼使神差地动了下,在意识到之前,已经主动问了句“要不要帮忙”?
她那时未曾想过两人会成亲,更未曾料到,会有入京后的种种。
若当真能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人生只如初见,该多好?
“……你总说你放不下,可你惦念着的不过是当年的我。”云乔的视线落在虚空之中,回想在京中的岁月,“如今的我,既不会像当年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你,也不值得你信任。”
“我学会了同人勾心斗角、挑拨离间,也会借刀杀人,还会巧言令色地诓骗你……若是再留下去,我自己都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那时看着裴承思,心中总忍不住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变得面目全非,这才急着逃离。
“太后曾说看着我,想到了当年的贵妃。”云乔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低声道,“若你真将我强行带回宫去,假以时日,我兴许真会对你下手……”
她不会像贵妃那般,因嫉恨对无辜的人下手,但也不会放过裴承思。
届时,就真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从前的你很好,从前的我也很好,就叫他们活在你我各自的记忆中,谁也别毁了。”
云乔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想过的念头尽数讲出,看了眼天色,又漫无目的地讲起杂七杂八的事情。
“……大局为重,这念头并没错。可究竟什么算是大局?”云乔知道自己的想法在那些大人物看来兴许会很可笑,但横竖此间并无旁人,自顾自道,“所谓大局,就只是明争暗斗、党同伐异吗?”
这些话,从前是不能同裴承思讲的,哪怕只是隐晦提及,都会招致他的不悦。
裴承思过于着急了。
他本能地不信任陈景。生恐陈家独大,也急于摆脱陈景的控制,为此甚至不惜留下平侯,后又扶持虞家。
不少决策之中,都掺杂着显而易见的私心。
“你从前可以顶着风险,为不怎么相干的人奔走,”云乔叹了口气,“为何登上高位后,不能多低下头看看你的子民?”
“你若是真这么撒手去了,又不知有多少人遭殃……”
与先帝相比,裴承思称得上是个“明君”;可与从前的“晏廷”相比,个中落差,也就只有她能体会到了。
云乔絮絮叨叨说了许久,从两人之间的私情讲到当下的局势,眼见着天色渐渐亮起。在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却见裴承思垂在那里的手微微一动。
她揉揉眼,正怀疑是不是自己精力不济眼花了,又见裴承思眼睫微颤,像是十分艰难地睁开来。
也不知是太医的药终于起了效用,还是真听到了她那些三纸无驴的絮叨。
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是熬过来了。
云乔自觉算是能交差,稍稍松了口气,正想要唤太医和宫人进来伺候,却被裴承思给牵住了衣袖。
他此时压根没什么力气,只要稍稍用力,就能甩开。
云乔将衣袖缓缓地从他手中抽回,说了半夜的声音有些沙哑,留了最后一句。
“时至今日,你早已当不了好夫婿,就好好地,当个合格的帝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