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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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一场大雪,天彻底冷了下来,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

陈景掸去肩上细碎的落雪,踏进紫宸殿。

才一进门,过于浓重的安神香气味扑面袭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后又听见暖阁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早前在秋猎时受的伤过重,裴承思修养许久,可直到如今,仍旧没能调养过来。

太医明面上没敢多提,陈景私下问过,说是这极可能留下旧疾,冬日易复发。

“非是臣等不尽心,只是圣上伤及肺腑,偏又因着皇后之死五内郁结,无可排解……”老太医同他感慨,“就算是华佗在世,怕也无能为力。”

云乔的离去,对裴承思而言,是难以释怀之事。

陈景虽早有预料,但那时裴承思的反应之大,仍旧让他有些意外。

当初裴承思从昏迷中醒来,隔窗瞥见那火光,虽还没弄清来龙去脉,但在宫人们面面相觑的沉默之中,似是有所感应,骤然吐血。

随后又陷入昏迷。

太医们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心再次高高悬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诊脉救治。

这倒是让陈景的行事便利不少。

他代为料理行宫事宜,在裴承思昏迷之时,为“陈皇后”之死盖棺定论。

将这个自己早前帮着裴承思捏造出的身份,葬在佛堂大火之中。

而裴承思醒来,得知他的安排之后,勃然大怒,甚至摔了手边的药碗,斥责他“越权”、‘擅作主张“。

这么久以来,裴承思无论私下对陈家有任何意见,从未当面发作过,还是头一回这样毫不遮掩地宣泄。

陈景立时下跪请罪,随后有理有据地回话。

毕竟那夜大火冲天而起,整个佛堂烧得一塌糊涂,随行朝臣、行宫侍从无人不知,绝非能轻易遮掩之事。

更何况皇后尸身已经寻着,如何能按下消息?

裴承思仍旧不依不饶,质问道:“既是面目全非,太傅又怎能确定那是皇后?”

“金玉饰物尚存,若非皇后,又会是谁?”陈景佯装惊讶反问,而后道,“事发突然,臣知圣上不愿信,只是事实摆在那里,朝臣皆知……还请圣上节哀。”

也不知究竟是无法接受,还是心有疑虑,话说到这般地步,裴承思仍不肯认下云乔之死。

但此事由不得他。

毕竟就算再怎么疑心,他也没法凭空寻出云乔来,皇后之死,又岂是想压就能压得下来的?

在朝臣们的一再催请之下,裴承思终于在离开行宫之前,颔首承认此事,以皇后之礼下葬。

尘埃落定。

回京之后,裴承思又卧床修养些时日,方才临朝,随后以雷霆手腕处置了赵、虞两家及其一干党羽。

赵家早就失了圣心,本就是苟延残喘,朝臣们对此并不意外。可没几个人料到,圣上竟会对虞家出手。

众所周知,圣上当年流落在外,得虞氏庇护。

而虞氏一族回京后,荣宠有加,是毋庸置疑的朝中新贵,上赶着巴结的人不计其数。

虞家不比平侯,在朝中没什么根基,一家老少全靠裴承思提携,收拾起来毫不费力。

裴承思能将虞氏抬起来,也能打压下去。

一夕之间,便是云泥之别。

再有就是,后宫那位宁嫔不知因何缘故触怒圣上,褫夺封号,降为了最末等的采女,还遭了禁足。

朝堂与后宫,都好似翻天覆地,一时间惹得人心惶惶。

幸而在此之后,便没再生出什么变故。

但朝臣们都能看出来,他们这位圣上没了以往的温和,待人处事凌厉许多,仿佛大病一场后,脱胎换骨。

就连陈景,在面对他之时,都额外打起三分精神。

陈景缓步踏进暖阁,见着了正在窗边看雪的裴承思。

裴承思身上穿着层层衣衫,却依旧显得单薄。

自病后,无论再怎么调养,就算最好的补品供着,他还是日渐消瘦。

露出的手腕瘦骨嶙峋,肌肤透着病态的白,青紫色的血脉显得格外扎眼。

听到他的行礼声后,裴承思头也不回道:“起来吧。”

话音刚落,又咳嗽起来。

陈景看向那半开的窗,尽职尽责劝道:“外间风冷,圣上病体未愈……”

裴承思却并没理会:“太傅特地求见,想必是有要紧事,只管说就是,不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浪费口舌。”

“是。”陈景若无其事应了声,这才提起来意。

只是事情还未回完,恰赶上常总管亲自送药,顺道带来的还有一封书信,低声回禀道:“是影卫那边送来的。”

原本漫不经心的裴承思立时打起精神,将药撇在一旁,也没再理会陈景,自顾自地拆开那信来看。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复又黯淡下来。

随后低下头,捂着唇,猛烈地咳嗽着,像是牵动肺腑。

常总管赶忙将药送上,恳切劝道:“还请圣上保重龙体。”

裴承思咳了会儿,好不容易才停下,接过药碗的手甚至微微发颤,定了定神后,这才将那苦药一饮而尽。

陈景垂下眼,安安静静等候着。

裴承思再开口时,问的却不是政务,哑声道:“太傅,你同朕说句实话,云乔她……还在人间吗?”

起初,裴承思并不肯信云乔葬身火海。他反复告诉自己,云乔必然是趁他不备,借机逃走了。

那面目全非的尸体,不过是个幌子。

云乔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只是不愿见他,所以千方百计地躲着。

可遣出去详查的影卫一无所获,日子越长,他也就越怀疑自己的猜测。

兴许,云乔当初的确是没逃过……

他对虞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纵、自以为是的制衡,阴差阳错地害死了云乔。

再怎么惩治,酿成的大错也无法回头。

归根结底,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如今这满身伤病,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报应。

陈景留意到裴承思看信的反应时,就知道云乔离开之后藏得好好的,并没泄露踪迹。

对于裴承思这质问,他并没慌张,只困惑道:“圣上此话何意?臣不明白。”

“太傅当真不明白吗?”裴承思捏紧了手中的信件,逼视着他,“皇后身边那内侍当夜并无异动,傅余那里,朕也已经查过。”

“能在行宫瞒天过海的,也就只有你了。”

陈景掀了衣摆,不慌不忙下跪,叹道:“圣上若是执意不肯接受先皇后已逝,无论臣如何解释,您怕是也不会信。”

裴承思被他这句回得沉默下来,撑着额,许久之后低低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没了凌厉气,声音之中满是疲倦:“先前议到何处了?继续吧。”

顿了顿后,又吩咐道:“着人去院子里堆个雪人。”

常总管与陈景俱是一愣,随后齐齐反应过来,这怕是与先皇后有关,立时应了下来。

陈景面不改色,常总管心下叹了口气,离了暖阁后,立时吩咐小徒弟去办。

小徒弟一头雾水,紧跟上去,好奇道:“圣上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出……”

“谁准你多嘴多舌揣测圣意的!”常总管回手在他头上不轻不重抽了下,“只管照办就是。”

小徒弟挠了挠头,又迟疑道:“那要什么样式的?堆到何处?”

常总管想了片刻:“不必太复杂,简单的就成。堆到……暖阁窗外吧。”

一推开窗就能见着,于圣上而言,也不知究竟算是怀念的慰藉,还是变样的折磨?

“云姐不冷吗?”

岳荫拎着热包子从外边回来,抖落油纸伞上的细雪,一进门就见着了院中的云乔。

云乔离京之后,随母姓化名穆云,岳荫与她相熟之后,便不再一口一个“夫人”叫着,改口称云姐。

云乔裹了件雪缎斗篷,其上绣着翠绿的竹叶,毛茸茸的领子拥着纤细的脖颈,将她那张小脸趁得巴掌大小。

她蹲在院角的树下,身旁是个已经快成型的雪人。

偏头看过来时,唇红齿白,眉眼弯弯的模样甚是动人,丝毫看不出在外与人谈生意的稳重。

“还成,化雪的时候才冷呢。”云乔寻了两块大小相仿的鹅卵石,比划了下,按在了雪人的“头”上,充作眼睛。

她退远了些打量着,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残雪,同岳荫道:“你回来得正好,红枣粥已经熬好了。隔壁的婶子谢我教她家儿女识字,特地送了些自家腌制的五香菜,我尝了尝,味道不比宫中的御厨差……”

说到这里,云乔倏地停下来,略带无奈地摇了摇头。

岳荫并没留意到云乔的反常,更没多想,只当她是在夸隔壁婶子手艺好,兴致勃勃道:“那我也尝尝。”

云乔随岳荫一同进了房中,解下斗篷,拂去鬓发上沾的细雪。等她收拾妥当,岳荫已经将粥盛出来,碗筷摆好。

“再过月余,就该过年了,”云乔在岳荫对面落了座,慢条斯理搅着碗中的白粥,“你不要回家去吗?”

岳荫咬着筷子,犹豫了会儿:“我若是回去,云姐你不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吗?”

她近来也在想这事,一时没拿定主意。

像云乔这样模样好、妥帖细致,待人又真诚的,总是更招人喜欢。岳荫起初粘着云乔,是银钱被偷,不想狼狈回家。

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已经生出些感情,真到要离开时反而不舍。

云乔喝了口热粥,驱散些寒气,抿唇笑了起来:“这说得是什么傻话?你离家也有段时日了,爹娘必然盼着你回去,难不成要为我耽搁?”

见岳荫欲言又止,又道:“只管回去就是,不必记挂我。”

自小到大,她独自过了好些个年节,倒也不至于顾影自怜。

岳荫咬了咬唇,试探着问道:“若不然……云姐你随我回去吧?我们那边过年可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