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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云乔与裴承思在崖上留了许久。
两人拢共没说上多少话,她也没往日的不耐烦,抱膝席地而坐,看着天际绚烂的云霞发愣,静静地看了许久。
裴承思并没正经看风景,目光大半时间都落在了她身上。
从前的云乔,是个极好看懂的人,尤其是在他面前时,喜怒哀乐几乎都写在了脸上。可到眼下,裴承思却发现,自己再看不懂云乔的心思。
但能与她这样平和地相处,已经心满意足。
一直到夕阳落下,仅剩余晖,云乔这才站起身来,随手掸了掸衣上的尘土,轻声道:“回去吧。”
除却到这里的头两日,云乔再没担着皇后的名头在人前露过面。就算是想要出去闲逛,也会换身如青黛一样的宫女衣裳,装扮一番,优哉游哉地四下赏玩。
虽有意避让,偶尔还是会凑巧撞见朝臣。
但那些个身居高位的大人们谁都不会留意路边行礼的小丫鬟,更不会想到,这竟然会是那位看起来雍容端庄的陈皇后。
裴承思知道她的行事,笑过之后,也并没阻拦。
云乔这日穿了身鹅黄色的侍女宫装,擦了一层薄薄的暗粉后,还在脸颊上点了些雀斑,轻车熟路地出门。
说来也巧,竟恰巧见着了傅余,
他与两位武官模样的年轻人结伴而行,有说有笑的。
云乔心中一动,若无其事地避让到路边,双手交叠,低头垂眼,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目光所及之处,见不着傅余的神色,只能看见那墨色的靴子,一刻不停地走过去。
等这一行人离开后,云乔轻轻地摸了摸脸颊,为自己能在傅余面前蒙混过关而感到些许得意。
然而她还没得意多久,从湖边小径穿过后,假山处一转弯,竟迎面又撞见了傅余。
这回只有傅余一人,云乔惊讶不已,也没顾得上再装模作样地行礼。
她没忍住回头看了眼,莫名其妙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抄近路过来的。”傅余垂眼打量着她这模样,倍感稀奇。
云乔撇了撇嘴:“我还当你没认出来呢。”
“怎么可能?”傅余笑了起来,“远远见着的时候,我就一眼看出来了。”
旁人认不出同,是因从没和云乔打过交道,并不知她私下是何模样。
可对傅余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云乔抬手理着鬓发,笑问道:“你特地折返回来,是有什么事?”
傅余被这再寻常不过的问题问得目光游移,沉默一瞬后,方才开口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
他虽不知道云乔的具体安排,但知道她想趁这次机会远走高飞,心中始终惦记着,再专程见她一面。
毕竟就此一别,还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这些日子,傅余不是没生出过旁的想法,但就算弃职责与蒋老将军的栽培之恩不顾,他也不可能贸然随着云乔离京。
那无异于将她的行迹暴露给裴承思。
所以只能按捺下冲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再送她一程。
云乔先是摇了摇头,想了会儿,又改口道:“帮我照顾好芊芊就行,若是方便,再顺道照拂下元家。”
她未曾拖家带口,值得记挂的人寥寥无几。
“好。”傅余郑重其事应下,略一犹豫,低声问道,“你想好要往何处去了吗?将来……想做些什么?”
“离京后,应当会回桂花镇看看,我会仔细隐匿踪迹,免得被他发觉。”云乔仰头看了眼天色,悠悠道,“至于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兴许会隐姓埋名,在平城的某个小镇安家,重操旧业开个铺子;又兴许会心血来潮,像元锳那样,出远门做生意去,一路上恰好看看各地风土人情……
脱了这层身份,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
傅余认真听了,轻轻摩挲着指尖,斟酌着措辞道:“从前你听我讲西域丝路时,不是曾遗憾去不了吗?等过两年,我兴许会回西境,届时你若是还有兴趣,大可以来寻我……”
云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话中透露的信息,随即问道:“你已经在打算回西境?是朝中有什么不如意事?”
西境算不上什么好去处,相较而言,大多武官都会更愿意留在朝中。
繁华的京城,怎么不比危机四伏的边境好?
傅余摇了摇头,解释道:“倒没什么不如意的,只是京中约束多,终归不如从前在西境时随性自在。”
在京中一年有余,不仅刀剑钝了,自己的锐气也被磨去些。他这样的年纪,还不想日复一日地点卯当值,提前过上养老等死的日子。
“你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云乔见他心意已决,并没劝阻,轻快地应了下来,“将来若是得便,必去寻你。”
傅余朗声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在行宫的时光仿佛过得格外快,一晃眼,原定的日程就已经过半。云乔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得尽快给陈景一个答复才好。
云乔抚摸着腕上的佛珠,叫来了怀玉,正犹豫着,裴承思却叫人递了消息过来,邀她出门骑马。
说是已经下令清场,尽可以随意驰骋,不会有人打扰。
云乔犹豫片刻,颔首应了下来,随后向怀玉道:“等我晚上回来,再最后拿定主意。”
这回秋猎,御马监特地将云乔挑中的那匹小白马带了过来。但兴许是几日未见,拂雪待她并不似从前那般亲昵。
云乔耐心捋着它的鬃毛,等它如往常那般主动贴过来后,这才踩着脚蹬翻身上马。
她压根没用宫人帮忙,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得很。裴承思在一旁看着,称赞了句,随后催马跟上。
云乔先由着拂雪慢慢地跑了会儿,等习惯之后,才逐渐提快。
带着凉意的山风拂过脸颊,与在京中跑马场时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享受。
裴承思有意控制着速度,与她并肩,笑问道:“你这几日,应当已经将行宫转了个遍吧?”
“差不离。”
“想不想下山去玩?”裴承思留意着云乔的反应,等她略带惊讶地看过来后,这才解释道,“等过两日,附近的镇子上会有庙会,我想着你应当会感兴趣。”
云乔对此的确有点兴趣,但又怕贸然离开,会打乱原本的安排,便没立时答应。
她揉了揉脖颈,半是抱怨道:“这么几日下来,有些累,容我再想想吧。”
接下来这几日干系重大,云乔垂眼掩去眸中的情绪,正琢磨着,忽而发觉拂雪有些不大对劲。
它不似往日那般温顺,分明未加催促,却跑得越来越快。
云乔只觉着眼皮一跳,勒紧缰绳,想要让它慢下来,但原本极有效的口令却适得其反。
拂雪愈发焦躁不安起来,似是发了狂一样狂奔,裴承思也意识到不对,立时催马赶上,高声道:“阿乔,快停下来!”
拂雪向来温顺听话,云乔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霎时间心跳如擂鼓,她狠狠地掐了手心一把,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可拂雪已经彻底失控,狂躁地想要将她从马背上甩下。
“阿乔,别怕,”裴承思已经看清形势,知道她没法控制,赶上之后连忙伸出手,“来我这里!”
山风烈烈,云乔死死地攥着缰绳,不敢松手。
“阿乔!不能再拖下去了,”裴承思当机立断,催促道,“你信我!”
云乔看了眼那近在咫尺的手,咬了咬唇,一手松开缰绳,才触碰到,就被裴承思紧紧地攥住。
这时,拂雪忽而高高抬起前蹄!
裴承思本能地犹豫了一瞬,但并未松开云乔,而是被她牵连得一道从马上坠下。
他张开手臂,将云乔牢牢地抱在怀中。
云乔只觉着眼前一黑,耳边传来裴承思的闷哼,重重地跌落在地后,滚了好几圈才总算停下。
心仿佛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云乔定了定神,尚未从裴承思怀中挣脱,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只见裴承思唇角止不住地往外溢着鲜血,在他如玉般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云乔的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些颤音。
裴承思仍旧没松开她,无力地拍了拍她的背,似是安抚一般,低声道:“没什么大碍……”
可这一开口,溢出的血就更多了。
“你别说了!”云乔立时拦下他,四下张望,见远处的侍卫已经往这边赶,才稍稍松了口气。
“侍卫已经来了,太医也会过来。”云乔从袖中摸出方帕子,慌里慌张地擦拭着他唇边的血迹,“你再撑一会儿……”
裴承思却仍旧不肯消停,吃力地覆上她的手。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只要轻轻一挣,就能将他那沾着血迹的手甩开。可云乔还没动弹,就听见他气若游丝道:“阿乔,不要走……”
云乔心神惧震,尚未反应过来,便发觉他的手脱力垂下,彻底昏了过去。
这时,侍卫总算赶到。
但顾忌着他的伤势,并没敢轻易挪动,还是立时传了太医来,看过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裴承思搬回行宫。
直到回了行宫,洗去身上血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后,云乔方才从这变故中慢慢缓过来。
据太医说,裴承思身上的外伤在其次,被发狂的马踢到,伤及肺腑,以致昏迷不醒,这才是最紧要的。
“好好的,拂雪怎会发狂?”云乔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艰难道,“是谁想杀我?”
如果不是裴承思在紧要关头将她护在怀中,如今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的人,兴许就是她了。
“怀玉已经去查了,”青黛脸色发白,添了盏茶后试探问道,“您要不要去圣上那里看看?”
像是怕云乔不情愿,她特地补了句:“行宫中这么些人盯着,您若是迟迟不去,只怕也不妥当。”
云乔清楚这个道理。
只是一想起裴承思昏迷前那句,她便觉着茫然又惶然,以致于生出逃避的心思。
但终归是要过去的,不然总说不过去。
云乔到时,裴承思仍旧在昏迷之中,朝臣们皆已经得知此事,不好齐齐聚过来,由陈景出面在这里操持大局。
“太医已在会诊商议对策,必会尽力而为。”陈景言简意赅道。
“好。”云乔轻轻地应了声,沉默许久,这才又开口道,“太傅以为,此事是何人所为?”
“臣若是答了,还请您别疑心我党同伐异才是。”陈景无奈地叹了口气,“若说谁想要您的命,随行之人中,自然是虞家的嫌疑更大。”
“让臣来做的话,还会将此事扣在赵家头上。”
云乔默不作声看向他,陈景愈发无奈起来:“您总不会以为,这一切是臣在背后安排的吧?”
“不会,”云乔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行事作风。”
两人齐齐沉默下来,谁也没再说话,一直等到天色暗下来,云乔等来了怀玉的回话。
她想了好一会儿,问陈景:“我不同虞家计较,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
这话问出口,便是默认了他先前的猜测。
陈景并没因此露出半分喜色,只答道:“自是怀璧其罪。”
帝王的宠爱未必全然是好事,先帝那时,韦贵妃若非心狠手辣,只怕也未必能安安稳稳活那么些年,早就被人拆吃入腹。
云乔点点头,隔了许久,忽而开口道:“太傅先前说的安排,今夜能行吗?”
陈景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些惊讶:“能是能……”
可裴承思还未完全脱离险境,她却要就此离开,着实是又清醒又心硬。
“他防我防得厉害,若是醒了,怕是就难走了。”云乔轻声道。
何况她不通医术,留下来也无济于事。
陈景也知道这是最合适的时机,颔首道:“好。”
*
行宫寝殿之中,照例点着裴承思惯用的安神香,可他依旧睡得极不安稳。
莫名其妙地,竟恍惚梦到与云乔成亲前的时日。
那时,两人已经定下婚期,也开始置办成亲要用的各种东西,触目所及之处,从不缺喜庆的红色。
云乔不喜铺张浪费,双方高堂皆不在,更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办亲事,便同他商量要“从简”。
裴承思却总觉着亏欠云乔,想着等将来金榜题名入仕后,再好好弥补。
云乔看出他的心思,同他笑道,“我不在意那些虚礼,也不在意身外之物,只要你全心全意待我,就心满意足了。”
裴承思听得动容,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数年后,他飞黄腾达坐上了皇帝之位,补给了云乔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甚至为此沾沾自喜……
却还是忘了,云乔想要的,其实是“全心全意待她”。
他自以为给云乔的好,更像是弥补自己的遗憾罢了。
梦的最后,云乔眸色幽深地看着他,许久后叹了口气,同他说:“要不然,咱们还是算了吧。”
“阿乔!”裴承思猛地惊醒过来,心有余悸的同时,只觉着身体每一处都隐隐作痛。
一旁守候的内侍如释重负:“圣上醒了!”
太医们鱼贯而入,查看他的情况。
裴承思终于后知后觉想起白日堕马的事,想要问云乔的状况,可尚未开口,便觉着仿佛牵动了肺腑,阵阵刺痛。
他偏过头,想要看看云乔是否在殿中,目光却落在雕花窗上,再也移不开。
隔着一层窗纸,仍能看见那仿佛冲天而起的不详火光。
“外边,怎么了?”裴承思强忍着痛楚,追问道,“皇后呢?”
“这……”
众人面面相觑,有不知情的,有知情了也不敢在此时回话的。
那股不祥的预感仿佛成了真。
裴承思看得眼底通红,只觉着喉头一甜,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
溅出的血滴洇在锦被上,是如那火光一样,不详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