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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离开的时候,沈茴知晓。她听着身边的裴徊光起身下床走出去,然后去了隔壁把蔓生喊过来。待蔓生进来,沈茴也在床榻上坐起身来。
“娘娘被吵醒了?”蔓生还以为是自己进来弄出来的响动把沈茴吵醒了,她站在屋子当中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也不是。
“不是被你吵醒的,我本来就没睡着。”沈茴一边欠身悬起床幔,一边吩咐蔓生掌灯,并将桌上的针线活拿来。
雪帕子上的绣字只差一点点了,反正也睡不着,她想把剩下的那一点绣完。
沈茴一直没有睡着,心里有些不安。
为留在关凌的齐煜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只是短暂的离开几日,也将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准备,还是很担心齐煜。沈茴一边绣着帕子,一边心事重重思量着,从头再将所有事情捋一遍。
沈茴终于绣完了最后一个笔画,刚要拿起剪子剪断线头。
她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不对……
沈茴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
——大皇子是被表哥送进宫来,因此还得了高位。当初表哥离开时,便说过要去投奔世子。所以,大皇子是世子送进宫的。
可是世子早已揭竿而起,明目张胆地造反,想要自己称帝,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他又何必再送进宫一个皇子来登基?
这,说不过去啊……
如果说只是借机给表哥做垫脚石助表哥登上左相之位?这也说不通啊。沈茴不认为箫起手中没有比表哥更可用的人。表哥年纪不大,做事显然也不够冷静周到……
那箫起为什么送大皇子进宫?
沈茴眉心紧紧揪在一起,万千思绪在这里打了结,怎么都想不通。
大皇子忽然被送进宫,沈茴当然有派人偷偷去打探消息,弄清楚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孩子。这一查,沈茴自然查得到了正是当初遇见的那个七朵金花镖局一路护送了大皇子到关凌,且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刺客,那支镖局虽然成功将大皇子送到了关凌,可是死伤惨重。得知那支镖局的人死伤过半时,沈茴还曾唏嘘感伤过一阵。
沈茴一下子站起身。
“怎么了?”坐在门口高脚凳上的蔓生吓了一跳,茫然地跟着站起身。
沈茴忽然抓到了一个关键,另外一个想不通的地方——
箫起将大皇子送进宫的路上遭到了埋伏。那又是谁埋伏在暗处想要刺杀大皇子?
还有人在暗处!
一时间,沈茴觉得自己站在平静的冰面上。然而这层冰很薄,下面早已波涛汹涌,薄冰随时可碎,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进万丈深渊。
沈茴的整颗心都揪在一起,万分急迫地想要回到关凌。她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希望裴徊光早些回来,最好可以将阿姆直接接回来。这样就可以明天一早便启程回关凌!
沈茴焦灼的心逐渐平静,她慢慢坐下来,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笼罩着。
她拿了剪子将线头剪断,然后垂着眼睛,凝望着海棠绣图旁的“怀光”二字,用纤细的指腹轻轻抚摸。
怀光,我多希望你能帮帮我。
可我又不能勉强你逼迫你。
沈茴轻轻舒出一口气,让自己焦灼的心彻底冷静下来,从头再琢磨一遍。无数个人影和情景在她脑海中飞快掠过,她让自己努力去寻找答案,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咚咚咚——”
沈茴从昏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向门口的方向。她知道门外的人不是裴徊光——那不是他的脚步声,也不是他慢条斯理的叩门声。
“什么人?”蔓生站起身。
门外没有回答。
沈茴蹙了蹙眉,心里忽然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蔓生握着剑,警惕地打开房门。
萧牧站在门外,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表哥?”沈茴惊讶地站起身,“你不是……”
萧牧抬起眼睛,望向屋内的沈茴。简陋的客栈走廊只一盏要熄的旧灯。房门打开,屋里温暖的光一下子映入眼帘,可笑地让萧牧感觉到温暖。他望着一脸惊讶的沈茴,慢慢勾起唇角,问:“我还活着,表妹失望吗?”
沈茴愣了一下,蹙眉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然呢?难道裴徊光要我死,你不知晓?”萧牧低笑,“好,就算你不知晓。如果你知道了,你会阻止吗?”
沈茴觉得门外的萧牧十分陌生,再也不是记忆里的表哥。
萧牧脸上挂着丝带着嘲意的笑,他望着沈茴的目光再无从前的欢喜与温柔,只剩下漠然与责怨。他问:“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表妹心里算什么?在你眼里,还不敌一个认识短短时日的阉人?一个作恶多端的阉人?呵……”
沈茴重新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帕子放在一旁床榻上。
她冷静地问他:“是世子派你过来的?”
“这重要吗?”萧牧笑着,“好不容易能和表妹叙叙旧,为何要提起别人?”
沈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飞快地思量着此时偷偷离开关凌,到底是在哪个环节泄露了行踪。
·
夜深人静,裴徊光重新回到了老宅。山上无灯,一片黑茫茫。可毕竟是生活十年的地方,这条山路太过熟悉。他习惯性地走到老宅的后门,轻轻用手一推,后门就被推开。
年少时,他总是被老东西安排很多很多的“任务”,做不完不准回家。所以在深夜归家是很寻常的事情。
哑叔担心自己不能听见他的敲门,永远给他留着后门。
裴徊光悄无声息地迈进院中,径直走向客房,去寻阿姆。房门从里面被上了锁,裴徊光轻易将门锁解开,悄声进去。藤生睡在外间,熟睡中听见响动,似要醒来。裴徊光随便挥了下手,藤生彻底睡过去。
裴徊光绕进里间,径直朝床榻走去。他在床边坐下来,安静地凝视着睡着的阿姆。
白日过来时,他没敢看阿姆。此时才能仔仔细细端详记忆里的阿姆。
阿姆老了。
好半晌,他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阿姆的衣袖向上挽起。从肩膀往下只坠着一块萎缩的肉,再往下什么都没有。想来那年割肉伤口感染,为了保命,将胳膊舍去了。
裴徊光想要伸手去摸摸阿姆残着的那点胳膊,悬着的手好半天没敢碰一碰。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都忘不了得知自己吃的肉是阿姆割的肉时,那种吐到五脏六腑都恨不得挖去的感觉。
“孩子啊……”
裴徊光指尖颤了一下,立刻将手收回来。他抬眼望向阿姆,见阿姆还睡着。
片刻之后,裴徊光的眼中慢慢浮现了一丝温柔的笑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姆呓语的毛病居然还在。
裴徊光动作轻柔地将阿姆的衣袖放下来,再为她盖好被子。他站起身,立在床榻旁又凝望了乳母好一阵,才又悄声离开。
太晚了,他不想这个时候将阿姆吵醒。
等明天早上,他会与阿茴一起过来,接阿姆回家。
裴徊光经过睡在外间的藤生,再挥了挥手,让这丫鬟过个两刻钟就会恢复知觉。裴徊光原路返回,走到后门,听见枝叶的婆娑摩擦声。
裴徊光停下脚步,望向杏树后的阴影里。
“出来。”
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一直盯着裴徊光。他走到裴徊光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嘴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唔唔”声。
裴徊光看着他比划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我。”
男人乱比划的手一下子停下来,嘴里也不再呜噜呜噜地发出声音来。他望着裴徊光,满是褶皱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
不好看。
也好看。
裴徊光没有想到哑叔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十三年。
裴徊光心里生出一种可笑的想法——哑叔该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守着门等他回来吧?
于是,裴徊光就想着,明日接阿姆离开的时候把哑叔也带走吧。
裴徊光转身往外走,哑叔却又在后面唔唔啊啊地叫唤着。
裴徊光停下脚步,转身望过去,看着哑叔脚步匆匆地往房里跑。裴徊光稍微等了一会儿,哑叔很快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支兔子灯。
哑叔跑过来,满脸堆笑的吧兔子灯递给裴徊光。
白萝卜雕的兔子灯,用很薄的纸糊着四周挡风,里面插着一根红色的蜡烛。
裴徊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开口:“哑叔,你这脑子是不是一根筋?”
裴徊光年少时不仅时常很晚归家,也时常夜里离开。哑叔总是担心他走那样黑的山路,会给他递灯。裴徊光不接,他就想法子自己雕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动物花灯。
十二生肖雕了个遍。
虽然,裴徊光从来没接过他的灯,还想嗤笑冷待他。
哑叔脸上挂着笑,从来不因为裴徊光的拒绝而难受,下一次继续雕灯。
裴徊光视线下移,望着那盏散发着微弱光明的兔子灯。
啧。
雕得挺好看的,阿茴应该会喜欢。
裴徊光接了过来,转身往外走。
哑叔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好半天没回过神时。他伸长了脖子,望着一片漆黑里那点微弱的灯光逐渐远离,直到看不见,脸上终于又傻傻地笑了起来。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沿着盘山路往山下走,偶尔目光会落在手中的兔子灯上。灯光温暖,终究将他的眸子也映出了几分温暖来。
有那么一瞬间,裴徊光忽然就想,他想要的报复应该也差不多了。齐氏王朝的荒唐暴戾已然足够被记在史册里被后人万般责骂。
至于名单上的三千多人,兴许阿茴说得对,他们之中不会没有一个人心存善念,可能有很多个夏盛。而卫氏,并非真的灭了族,也有很多卫氏人隐姓埋名成了如今齐国土地之上的寻常百姓。
更何况,那名单上的三千多人已经被他虐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几乎都因各种原因已去世,要用后人抵命。
然而,
裴徊光回到那间客栈,他推开房门,没有看见沈茴,只看见蔓生的尸体。
兔子灯落了地。
裴徊光捡起床榻上的帕子,“怀光”二字上沾了血。
卫珖,你为什么丢下沈茴一个人?
他问自己。
心口疯狂窒痛。
他只知道,若沈茴出了事,这天下都要给她陪葬。
所有的温柔在他的眸底尽数散去,只剩无边黑暗。邪功的力量迅速攀升,将他心里刚生出的善彻底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