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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道里黑漆漆的,也静悄悄的,沈茴只能听见自己和灿珠的脚步声。实在是有点瘆人。
“娘娘,咱们这是要去哪?要不然,先让宫人摸摸路?这路瞧着阴森森的,也不知道通到哪里去。或者咱们再多带两个人?”灿珠小声说。
“灿珠,你闻到玉檀的味道了吗?”沈茴怕自己产生错觉,让灿珠来确认。
灿珠愣了愣,再仔细去闻,果然闻到了玉檀寡淡的香气。她点头:“是,是玉檀的味道。”
灿珠也不是个蠢笨的。显然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沈茴站在原地,沉默着。
“娘娘?”灿珠去问沈茴的意思。
沈茴望向前方,这条路黑黝黝地通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不知长短不知出口,但玉檀的味道无孔不入。沈茴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往前走。
当从暗道里出来,沈茴迎着夜里的凉风眯起眼睛,望见山与树掩映后的七层阁楼。
沈茴以前来沧青阁时,走的是正门。
这次从暗道出来之后,穿过一片玉檀林,那道青藤相盘的月门,是沧青阁的西南角侧门。
小太监顺岁站在檐下候着,待沈茴走近,弯腰打礼,他毕恭毕敬地为沈茴推开门。然后又笑着对灿珠说:“灿珠姐姐,夜里寒,别在这里候着了。去侧间安歇便是。”
安歇?
沈茴脚步停顿了一下,才抬步往前走。她迈进门槛,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继续往前走,踏上木梯时,才恍然大悟。
沧青阁从一楼开始,地面铺着白狐皮绒毯。墙上也悬着崭新的锦绣壁毯。沈茴抬手拂过墙壁,壁毯后传来缓缓的椒热。
火盆里的银丝碳徐徐烧着,温柔送上洋洋暖煦。
冰寒十余年的沧青阁,生了火。
温暖如春。
沈茴站在楼梯上,望着火盆里烧着的火焰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上六楼,望见裴徊光映在门上的身影。她推开门,却没立刻进去,只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他。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执笔练字。他还不太适应这个温度,身上寝衣单薄,竟是夏衫。他未着袜履,长足赤着踩在柔软的雪色绒毯之上。
玉石长案旁的那个巨大的青瓷鱼缸不见了,换成了一只幼童高的羊脂玉牛雕摆件,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玉质特别的柔光。
沈茴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裴徊光握笔的指上。
裴徊光等了一会儿杵在门口的人还是既不进来,也不说话。他便先开口:“娘娘今日穿里裤了吗?”
沈茴蹙了蹙眉,垂下眼睛,小声说:“疼。”
“什么?”他分明已经听见了,却还是再问一遍。
“还疼着。”沈茴微微提高了一丁点音量。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瞥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沈茴,又收回视线继续写字,道:“是娘娘硬拉着咱家的手乱戳,如今伤着了也是咎由自取。”
“你!”沈茴咬唇,脸上已开始泛了红。
她心里气恼,却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她觉察出自己脸上发烫,不愿意被裴徊光看见她这个样子。她匆忙侧转过身,将脸隐在外门的阴影里。
裴徊光忽然放下笔,大步走到门口。他捏着沈茴的下巴,转过她的脸来。他力气不小,又快又突然,沈茴身量晃了一下,足尖紧紧抵在门槛上。
裴徊光站在门内,沈茴仍站在门外。
沈茴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可裴徊光偏偏喜欢极了。他细瞧沈茴的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的脸从微微泛红到逐渐烧透。
他说:“咱家很失望,娘娘竟是个无信用的。”
“本宫何时言而无信了?”沈茴反驳。
“当初是谁说的要为咱家宽衣暖榻,怎只一味让咱家伺候娘娘了?”裴徊光捏着沈茴下巴的手指慢慢放轻力度,转而反复摩挲着她的脸侧。
他忽然放开沈茴,将自己蜷起的手指送到唇鼻前,颇有深意地凝视她的双眸,闻了闻手指。
沈茴望着他的举动,僵在那里。半晌,她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僵硬地说:“夜深露重,掌印早些安歇。”
言罢,她竟是转身就走。脚步急促,落荒而逃。下了两层之后,那脚步更快,已然小跑起来。
“跑了?”裴徊光有些意外地侧耳去听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长兄归家,就翅膀硬了?呵。”
裴徊光转身走回玉石长案之后,拿起笔,将最后一笔用力写完。
因太过用力,笔尖悬着的黑墨溅了一滴在字旁,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
雪纸上,写着硕大的一个“蔻”字。
·
翌日,沈茴坐在窗下,拿着针线亲手给长兄做护膝。她在很小的时候看着两个姐姐跟在母亲身边亲手给父亲和哥哥做衣裳,很是羡慕。她也想亲手为父亲和哥哥做些什么。只是那个时候她太过体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看着。
现在哥哥回来了,她身体也大好,终于可以亲手为哥哥做些衣物了。
沈霆的归来让她唇角始终轻翘着,喜悦尽数挂在脸上。
她专心缝制了大半个上午,宫婢过来送细点和热茶,她暂且歇歇手,接了香暖的花茶来喝。
“煜儿还没过来?”她问。
往常这个时候,齐煜都会跑过来写字。
“没见煜殿下呢。”沉月一边禀话,一边去瞧沈茴做的护膝。
原本宫中只齐煜一个皇子,他又年幼,宫中的人提到他都是称呼小殿下。可如今兰贵人也诞下了皇子。不,兰贵人现在已经是兰妃了。兰妃刚生下的皇子尚未取名,就被唤作小殿下。而齐煜则被唤大殿下或煜殿下了。
沈茴轻轻转动手中的花茶,有些烦扰。
她看得出来哥哥不喜欢齐煜,而齐煜又是个敏感早慧的孩子。她原本打算全心辅佐煜儿登基。甚至想着哥哥回来了将兵权握着,对煜儿更是大帮助。
可是哥哥不喜欢齐煜……
昨日与哥哥相见,沈茴没有过多去问哥哥过去七年的经历,可她望着哥哥挺拔的身姿,隐约意识到过去的几年哥哥应当没有放开他的刀。
她从不曾怀疑过哥哥的能力。
如今天下义士众多,那哥哥呢?哥哥又想不想自己称帝?
沈茴正胡思乱想着,拾星脚步匆忙地跑进来。
“娘娘,小、大殿下摔了腿!”
沈茴手一抖,捧着的花茶跌了,洒落的茶水湿了裙子。
·
裴徊光正在逢霄亭里,取了信鸽腿上的信来读。
王来脚步匆匆地赶过来禀话:“掌印,大皇子摔了腿。”
裴徊光已读完了信,指腹轻捻,纸条慢慢在他手指间化为灰烬。他语气随意地问:“怎么摔的?”
“还在查……”
裴徊光看了王来一眼。
王来立刻将低着的头垂得更深,恐他怪罪。王来正心里忐忑着,忽听裴徊光轻笑了一声,他不由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神色。
裴徊光将手搭在漆红的围栏上,不紧不慢地轻敲着,他瞭望山河,随口说:“又有人要将屎盆子扣在咱家头上。”
王来察言观色,仔细分辨,却发现裴徊光并没有不高兴,甚至心情不错。
裴徊光没有猜错。
沈茴揪心地望着齐煜红肿起来的脚踝,仔细询问太医。直到太医说只是崴了脚,虽的确崴得重了,但好在没有伤到骨头,沈茴这才稍微安心了些。
齐煜好奇地盯着沈茴脸上的表情,又在沈茴望过来的时候,立刻扭开了脸。
“怎么那么不小心呀?”沈茴问。
齐煜揪着盖在身上的小被子,嘀咕:“玩冰的时候摔了一跤呗。”
他似是怕沈茴再不准他玩冰,急急忙忙又接了一句:“以前经常玩都没有摔。就这次不小心!”
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偏偏是在小殿下出生不久后?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谁做的?
兰妃?
兰妃这个时候做手脚,会不会太明显了些?
那……裴徊光呢?
兰妃只是个宫女出身,若是拎小殿下登基是不是更好操控?
又或者,这是个警告呢?
沈茴不确定齐煜的摔伤是不是意外,正因为不确定,她不得不多想。自打入了宫,她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谨慎与多思已成了惯性。
沈茴好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哥哥回来的喜悦里走出来。
哥哥回来了,她那样高兴,也那样轻松。昨日她甚至觉得有了哥哥,她就有了凭靠,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万事都推给哥哥。她甚至在心里想着若哥哥早回来一日,她亦不必那般决绝地去招惹裴徊光……
该从喜悦里冷静下来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永远躲在家人后面寻求庇护呢?
她长大了,即使没有保护家人的能耐,也至少该是与家人并肩作战。
更何况,她已经把裴徊光招惹了。
眼下,她就算想脱身,也要花些心思,不是立刻可以脱身的。
“你要哭了吗?”齐煜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沈茴红红的眼睛。
沈茴摸摸他的头,说:“是呀。煜儿伤了,姨母心疼呢。”
齐煜眨眨眼,再眨眨眼。
“所以煜儿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齐煜认真想了一会儿,不吭声地低下头,小小的手指头去抠着被子上的双鲤图。
是夜,沈茴再次小心翼翼地推开博古架,迈进暗道里。她缓步穿过漆黑的暗道,走得坚定又沉稳。她隐约意识到,这不是她第一次迈进暗道,也绝非最后一次走过这里。
踏进沧青阁,沈茴轻轻地推开面前的门。
裴徊光坐在玉石长案之后,一手握着一卷书册在读,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案侧的牛雕摆件上。
给裴徊光送礼的人很多,他收的却不多。绝非清廉,而是看不上。马上新岁,又是牛年,便有人送了这座小牛摆件。玉料价值连城,做工也精湛,颇得裴徊光心意。
玉质细腻,触之温滑。
沈茴走到裴徊光面前主动开口:“人当言而有信,本宫来履诺为掌印宽衣暖榻。”
裴徊光没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
沈茴视线落在裴徊光的手搭着的玉雕上,她咬咬唇,说:“此玉虽好,彼玉却更加细腻软滑,更宜为掌印搭掌暖手。”
裴徊光勉强半抬眼。
沈茴畏寒,今日却穿了一条开胸极低的裙子。
裴徊光的视线在沈茴胸口墨绿的系带上凝了一瞬,才,再抬抬眼,去看她的脸。
裴徊光觉得小皇后最难得可贵的便是,她若下了决定绝不扭捏委屈,大大方方地明艳绽笑着。
裴徊光这才抬手,指了指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