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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茴没反应过来,愣愣望着裴徊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劳烦掌印了。”她的嘴比她的脑子先一步做了反应。
“上一个被咱家伺候的还是先帝,还是皇后娘娘觉得咱家连先帝都伺候得,娘娘却伺候不得?”
“不不……”
沈茴摇头,小脸煞白煞白的。她紧张畏惧了,脸上就特别容易泛了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倒让裴徊光有点意外——这小姑娘也太不经吓了。
这才……哪到哪啊。
“本宫今晚不沐浴。”
“竟忘了皇后娘娘还在月事期,不宜坐浴。”裴徊光口气淡然,“不过血污总要擦拭洗净,才睡得安稳。”
沈茴震惊地望着裴徊光,原本的月儿眼睁得圆圆的,樱口也微张,露出白白的小牙。她原是苍白的小脸儿唰一下,变脸似的,变得通红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裴徊光冷眼瞧着她。看着她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发颤的指尖儿,他倒要看看这小皇后还要多久会哭出来。
“那便……有劳掌印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皇后强自镇静,努力藏起声音里的那点颤音。
沈茴起身往西间盥室去。
到了盥室,沉月附耳过来:“掌印没跟过来。”
沈茴重重松了口气——果然诓吓她。
不过沈茴也不敢赌裴徊光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只好动作快些。她长这么大,头一遭动作这么“利索”。
沉月抱着寝衣,小声问她:“换吗?”
沈茴摆着口型无声问拾星:“走了吗?”
拾星皱着眉摇头。
沈茴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常服,换上了寝衣。换衣时亦是动作快得不像话,看得沉月和拾星一愣一愣的。
说起来,寝衣和常服一样,都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哪里都不露。可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只要它是寝衣,穿出去见人总是不得劲的。
裴徊光已经不在堂殿了。
沈茴已从宫婢口中得知裴徊光去了她的寝殿。她硬着头皮迈步进去,看见裴徊光站在窗下她的妆台前。
他低着头,修长的指转着她的口脂盒。圆圆的白瓷口脂盒转动,划着檀木台面,发出绵长的嘶哑声响。
轩窗半开,飘进来些凉风,也洒进来大片的月光。
沈茴给沉月使了个眼色,才走过去坐下。沉月手脚麻利地拆了沈茴发上的凤簪和步摇,乌黑的软发如瀑般铺洒下来。
沉月去拿梳子,才发现木梳已经在裴徊光手中了。她无法,只能担忧地退开。
沈茴板着脸端坐着,逼迫自己淡定。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给她梳着长发,如云似瀑的软发滑过他的掌心。他给她梳发,便真的是梳发,颇有几分认真。
木梳一路向下,梳过发尾。
他这才抬起眼睛,从铜镜去看沈茴,问:“娘娘明日会好好学吗?”
沈茴亦抬眼,在铜镜里勇敢对上他的视线,说:“明日有宫宴。”
“那宫宴之后呢?”他将木梳放在妆台上,收回手时,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沈茴的肩上。
——沉甸甸的。
“学的。”
裴徊光俯身下来,然后侧首。这次不是从铜镜中看她,而是近距离地瞧着她,说:“若是刘嬷嬷教的不好,咱家亲自来教娘娘。”
沈茴鼻息间是淡淡的玉檀香。
他离得那样近,说话气息拂在她的脸颊。
阴恻恻、凉飕飕的。
这个人,当真是一点温度都没有,从里到外都寒透了。
裴徊光满意了。
他直起身,又将小臂递给她。冷眼瞧着小皇后硬着头皮将手搭过来,起身。他扶她往床榻去,亲自给她盖上双凤翔云的锦被。
裴徊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放下悬挂的床幔,一边口气随意地问:“娘娘明晚还要咱家过来伺候吗?”
“掌印事务繁忙,本宫这里不用掌印费心。”
裴徊光走了。
好半天,沈茴僵着的身子才放松下来,悠长地松了口气。
沉月进来问她还好不好,她声音闷闷地只让沉月熄了灯。
明日宫宴,是她为数不多可以见到父亲和母亲的机会,她得睡足了,气色好一些,不能让父亲和母亲担心才是。
可是她睡不着。
夜里又静又黑。她脑子里乱乱的。
这宫里位份低的,若要送去被皇帝宠幸,都是沐浴过后,由小太监们验了身,再用被子卷着果身,抬到龙床上去。那裹身的被子外,还会用缎带系上,待皇帝过来,像拆贡礼一般将缎带解了打开被子,尽情享用。
沈茴还未进宫就听说过这个事情,那时她就很不理解。或者说,接受不了。
她不明白好好的姑娘家在家里娇养着,遵着男女大防过了七岁连父兄都不会过密接触,怎么入了宫为了被皇帝宠幸就可以被一群太监们验身了呢?还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对。
跟她说这个事情的婆子向她解释:“因为太监不是男人。”
另外一个婆子笑:“太监,连人都不是。”
沈茴理解不了。
身体缺了一块,就连人都不是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她这,就又想起裴徊光来。
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进宫当太监呢?
沈茴听父亲说过,裴徊光是自愿进宫的。
大大小小的男孩子们排着队等着净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哪个不是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所以,父亲一眼就注意到了裴徊光。
十四五岁的少年,最是知道净身代表着什么意思的年纪。他站在哭天怆地的人群里,容貌俊俪,神情淡然冷漠,漆眸干净又坚定。
那可太显眼了。
登名字的老太监识字不多,琢磨了半天,忘了“裴”字怎么写。他敲了敲桌上本子,细着嗓子问他:“会写自个儿的名字不?”
父亲说,他找机会瞅了一眼那登记册子。
满页歪歪扭扭的字中,他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
格格不入。
父亲说,他字迹俊逸,一看就是师从大家。
沈茴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终于迷糊睡下了。
·
民间女子成婚之后会有归宁,今日皇后设宴请百官,亦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沈元宏和夫人紧张得一晚上没睡好,一大早就进宫见女儿。而且长嫂骆氏带着女儿沈鸣玉也来了。
这倒是让沈茴有些意外。
自从长兄战死,骆氏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门,整日吃斋念佛,已七年了。
“若你哥哥还在……”骆氏勉强笑着改了口,“娘娘要好好的。”
沈茴便懂了。
嫂子这是替哥哥来看望她,亦是怕父亲和母亲伤心旁人照顾不好吧?她打量着骆氏的神色,也盼着嫂子早些振作起来。她还记得嫂子以前掌家理事是那么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而如今……
“若哥哥还在,定然希望嫂子和鸣玉也好好的。”沈茴由衷地说。
骆氏一怔,点点头。
公婆年岁大了,这个家如今这个样子,她似乎不能再逃避,总要站出来勉强支撑着,全当是为了他。
沈鸣玉十一岁了,刚要长大的年纪。她安静地站在母亲身边,亭亭玉立。
沈茴让人给她拿糖吃,又将原本准备的礼物赠她。
沈茴和家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在宫婢催了又催的情况下,不得不和家人一起往前面去了。
今日宴席,请来的官员不少。
沈茴还没走到,先遇到了皇帝。
闻到皇帝身上的酒味儿,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是谁?”皇帝上下打量了一番沈鸣玉。
沈茴心头莫名突突跳了两下,说:“皇上,她是我兄长的女儿。”
“多大了?”
“才十一岁。”
皇帝又打量了一遍沈鸣玉,然后又瞧了瞧沈茴,这才转身往前走。
沈茴跟着往前走了一会儿,拉了拉沈鸣玉的手,说:“给你的镯子怎么没戴?去,在桌子上,回去拿。”
沈鸣玉茫然地望着沈茴。
什么镯子?
皇上说:“让宫女取就是了。”
“花了心思选来送她,都不好好保管,这是罚她!”沈茴佯装出几分生气。
骆氏脸色微白,偷偷拧了女儿一把。
沈鸣玉这才隐约明白了什么,屈膝行了一礼,急急往回跑。
等到了前面入座,骆氏寻了个理由悄悄回了永凤宫,也不敢再留,匆匆带着女儿出宫。
沈茴得了宫女消息,知道骆氏母女出了宫,这才松了口气。
她转过头望向在饮酒的皇帝。
皇帝明显醉了。
醉酒后的皇帝是什么德性,沈茴入宫那日便见过了。她心下便忐忑起来,盼着今日不要出什么意外。
果然,皇帝没过多久就开始胡言乱语。
席间慢慢安静下来,满座妃嫔和大臣及家眷都静悄悄的,怕惹了祸。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平时里昏庸好色,若他一旦醉酒,会变得残暴。
有人送了消息给裴徊光,不久后,裴徊光便到了。他去扶皇帝,说:“陛下醉了,回去歇一歇。”
皇帝拉着裴徊光的胳膊傻笑:“是徊光啊!这些大臣烦得要命,还是你最得朕意!”
皇帝“嘿嘿”笑着,又说:“上次送你的女官不得心,你要谁?你要谁朕都给你!”
皇帝晃晃悠悠站起来,胳膊乱挥了一圈:“后宫妃子你任挑!”
满座妃嫔无不变色。
裴徊光略略皱眉。
——皇帝酒气熏天,而且将他衣袖拽皱了。
于是,裴徊光便松了手,任由皇帝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再自己站稳。
裴徊光接过王来递来的帕子,脸色阴沉地整理衣袖。
他对这个狗皇帝,已经越来越没耐心了。
皇帝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穿过百桌。他看见一个美妇人,便笑着抓过去,直接将美人扛起来往前走。
“阿娘!”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哭着要去追。
他的父亲红着眼睛赶忙抱住他,用颤抖的手去捂儿子的嘴。
皇帝没走几步,直接将肩上的美人放到桌上,俯身而上。惊得那一桌的人骇然跪地。
沈茴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幕。
她忽然想起那一晚屏风另一侧哭泣的小宫女。
她能做些什么?
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
裴徊光冷漠地看着皇帝的荒唐,厌烦地刚要宣“起帐”,就听见一道声音不大的“来人”。
他侧首,看向小皇后。
“来人!”沈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皇帝醉了,将他送回元龙殿!”
这是沈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大声说话。
会有人听她的吗?
侍卫、宦奴、宫女,还有来参宴的臣子。
都没动。
光洁的理石桌面映出她身上的凤。
她是皇后不是吗?
于是,所有人便看见小皇后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