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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妤肉眼可见的忙了起来。
想在短时间内完成从皇太女到女皇的跨越,即便她本身已经十分出色,可要学的东西还是很多。
每天天不亮,邺主就已经在书房等她,那一摞接一摞棘手的折子,翻开再合上,合上又翻开,一天到晚,重复的全是这样繁琐的过程。
一段时间下来,薛妤顶得住,她不喊累,邺主却被折腾得够呛。
“妖都这一次,还算有脑子。”从邺都一桩又杂又乱的渎职,贪污陈年旧案中抽回思绪,邺主重重地摁着跳动的眼皮,精疲力竭地往背后一靠,说起别家的事洗洗头脑:“我还以为,他们会立马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而后陈兵皇城呢。”
“今时不同往日。朝廷近年来所作所为,已令民生不满,同时跟圣地结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自己出头,为那些坚定的保皇派提供个煽动情绪的借口。”薛妤俯身落笔,写下一行字后眼也不抬地道:“妖都只是信奉实力,能用拳头解决的事就不想绕弯子,又不是没长脑子。”
邺主笑了一声,摇头道:“闹归闹,但到最后,估计出不了什么结果。”
“阿妤,你说说看,这事最后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
近两个月,薛妤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殿前司的事全交给了溯侑,朝华和愁离,议事殿的偏殿几乎成了她第二个住所。除了拉出前几任邺主在职时出现的各种的问题分析讨论,写各种主君应重抓的事项,也经常像现在这样,由邺主引出一个话题,让她判断接下来的发展。
“废人皇,另立新主。”
自从经历过那场五星任务,妖都九凤和几位女圣地传人间的关系明显拉近不少,最近为了人皇的事,音灵,善殊纷纷联系九凤,那边也不藏着掖着,妖都的态度强硬而坚决。
九凤于妖都而言,相当于皇族下任皇太子,甚至这样对比还不贴切。皇太子废了一个,还能再立一个,可九凤嫡系一辈只出一个,裘桐将主意打到九凤头上,等于出手断妖都后路。
别说妖都,就是圣地,面对这样的谋算,也冷静不下来。
很少能从自家女儿嘴里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话语,邺主不由挑了下眉,饶有兴味地问:“怎么说?”
“我知道父亲的想法。”薛妤蘸了蘸墨,道:“舆论再大,没有实证,都是空口白说。裘家在皇位上稳坐万年,不论是朝堂上站着的臣子,还是人间的世家门派,附庸者多不胜数,他们大做文章的手段并不逊色。”
“扶桑树灵动辄沉睡,非大事不出,所以上奏扶桑树这一点,多半得不到回应。”
“事情到这这一步,会陷入僵局,妖都咽不下这口气,仍会选择以直截了当的方式出手,而只要他们打,就会陷入和从前一样的局面,被唾骂,怨怼,诅咒。”
“既如此,你为何觉得人皇会被废。”邺主显然就是这样的想法,被说穿看穿,他并不讶异,而是追问:“除非妖都能彻底踏平人族上百万的军队——可真到那一步,人间大乱,战火喧天,圣地不能袖手旁观。”
“到不了这一步。”
“其实说白了,就是没有证据。”薛妤终于放下笔,她看了看占据一整页的纸张,道:“如果九凤能拿出就是人皇谋害她的证据,如果我能拿出人皇刻意制造宿州,螺州等惨案的证据,即便扶桑树不出声,人皇的位置,裘桐也坐不下去。”
百姓没有能看穿一切的火眼金睛,在铺天盖地,是非难辨的流言中,他们自然只相信自己这边的君上,这无可厚非。可若是无可辩驳的证据摆在眼前,所有的怒火都将加倍返回,烧到裘桐身上。
话说到这,邺主似有所查地看向薛妤,后者面色如常地翻开一本百年前的旧案卷,轻声道:“我有证据。”
邺主眯着眼往前靠了靠。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丢下的是怎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平静无波地道:“一年之内,裘桐只能写下罪己诏,将皇位禅让给自己的弟弟。”
“到时候,我会提审裘桐,问一问,当年,薛荣到底和他做了怎样的交易。”
听到这,邺主渐渐的松了一口气,他看着薛妤认真的侧脸,颇为感慨地低声道:“当年,父亲临危受命,接过主君之位,原本打算守着邺都百年,等薛荣成人,成才,便将这原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交到他手中,若不是你祖父秘密传下的遗旨——”
说到这,他顿了顿,摇了下头岔开话题:“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你往外走走,还是能听到关于父亲的很多事。”
曾经,邺都二公子是出了名的会玩,爱玩,风流浪荡,轻狂不羁,不说显赫的家世,就是这副谈吐,皮囊,胸襟和气度,都勾得不少女子前赴后继,风流韵事那是数也数不清。
谁也没想到邺都的担子能落在他头上,连薛录自己,刚听闻这事时,脑袋都是懵的。
“父亲不怕你笑话,当时那个情形,要多棘手有多棘手。”薛录看着薛妤,娓娓道:“你祖父故去,伯父死因不明,朝堂上下非议声不断,肃王侯一脉的臣子,刚烈点的在书房中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连亲兄长都要下毒手。”
可想而知,一个从小到大压根没往这方面发展的浪荡贵公子,接手这种局面时,是何等的茫然无措。
贵公子谁都会做,可君王,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特别是薛肃珠玉在前,任谁,谁都有压力。
“但这些天,跟着你翻了这些年邺都的卷宗,从前往后看,父亲这个君主,做得也没想象中那样糟糕。”不仅不糟糕,相反,可以称得上出色。
许是跟少时喜爱游山玩水,听各种奇闻异事有关系,薛录身上有一种其他圣地按部就班培养出来的继承者没有的品质。他更随和,也更人性,遇事会酌情处理,而非死守规矩,一棍子打死。
薛妤在薛肃身上学到了为君王者该有的大义,担当,又在薛录身上学到了一种宽仁的弹性。
薛录站起来,拍了下薛妤的肩头,左右端详了片刻,笑着道:“不必害怕,也不必紧张,路就在脚下,大步朝前走就是了。”
“我们阿妤,必将成为邺都史上最成功,也最令臣民信服的一位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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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果真顺着薛妤和九凤设想的方向发展,“九凤受人族世家谋害至重伤”的消息飞快在人间传开,紧接着,之前在飞云端中被九凤圈禁在小南山的人族修士一个接一个出来证实这个说法。
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半个月后,妖都各种世家大人物开始频频往人间跑,“妖都整兵待发”的消息一经人说出,便铺天盖地地传播开,等全天下人都在观望妖都反应时,“九凤受伤疑似人皇所为”这个炸弹,就这么猝不及防,毫无预警地砸到了所有人的头上。
在这场轩然大波中,一惯喜欢冲出来平民心的圣地一天两天,十天半月,全无动静。
很快,就有敏锐的修仙世家察觉到了不对,效忠人皇的诧异且忧虑,与朝廷没什么干系的飞速明哲保身,丝毫不牵扯其中。
这样的氛围中,九凤格外忙碌。
这件事跟她有关,加之九凤家主刻意锻炼她处事的能力,于是干脆直接放权,将整件事全交给她处理。
九凤奢侈的卧房内,风商羽和沉泷之才踏进去,就齐齐停住了脚步。前者扫了眼四周,朝斜卧在软塌上,用五根染着丹寇的尖细指甲“哒哒”戳着奏本的女子看去,深吸了一口气,问:“楚遥想,你这屋里,熏了多少种香?”
沉泷之捂着眼,又受不了地捏了鼻子,闷声闷气接:“至少十种。两个月不见,九凤你这品味,又所有提升啊。”
九凤见风商羽来了,将跟前的折子一推,兴致勃勃地朝他招手,等他到了跟前,再将十根染成大红色的指甲亮出来,挑着眉道:“看看,西海神殿出产的血珍珠磨成粉做的,好不好看?”
沉泷之酸得拍了拍牙关,不知第多少次真诚建议:“……虽然我说了大小姐您也听不进去,但西海神殿的血珍珠真的十分值钱,你若是没别的用途了,可以卖给沉羽阁,价格这方面好商量嘛。”
“还有你这满室的黄金,闹的是哪样?”
“你少说话。”九凤眼一横,几乎来了个瞬间变脸术。
风商羽看着眼前那张恍若带刺玫瑰般的娇艳脸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伸在眼前的五根手指尖握在手里,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好看,于是选了个折中的词:“不错。”
九凤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扬了扬下巴道:“我刚得了个好消息。”
“十年前,薛妤和善殊接了个飞天图的案子,里面那只图灵能窥探人的记忆,现在,和薛妤一起吸收了十年的机缘之力,那只图灵提前苏醒了。”
九凤随手抓了把扇子摇了摇,又觉得重,没几下就丢到了一边,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道:“她才联系我,找我要虎蛟珠。之后,她会与人皇见面,图灵侵入裘桐的记忆,虎蛟珠则将那段记忆凝成影像带出来,届时,是与不是,水落石出。”
“我这边事多,走不开。”九凤看向风商羽,道:“你去走虎蛟族走一趟吧,帮我借颗珠子来。”
“估计不行。”风商羽面色凝重下来,道:“刚收到的消息,隋瑾瑜准备对羲和动手了。”
九凤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也不走了,停下来看着风商羽,又去看沉泷之,问:“什么?”
“你先冷静,千万冷静。”沉泷之摆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飞快道:“上次你不是帮着隋家找出了负责审问几十年前那些旧案的执事嘛,什么也没查出来,隋家后来又找了人顺着前线追了一遍,发现时间就是卡在那个点上,再往下查,结果真让他们查出了一点东西。”
“审判台上那一批,有个执事受了罚,还被夺了职,隋瑾瑜亲自出手,用搜魂术查看了他的记忆,可巧合的是,那执事脑子里的一段,到审判台前就戛然而止了。”
戛然而止,就是记忆被人为封锁,抹除的意思,这一举动,放在隋瑾瑜眼里,跟欲盖弥彰一个意思。
“当年审判台,一共就活了三个,路承沢救下的松珩是个纯粹的人族,善殊身边的沈惊时也是,邺都那边,是只妖鬼。其余死去的十个,有四个是纯粹的妖族。”
“能被扶桑树选中,押上审判台的,天赋都很不错。”
“隋家的小公子,很可能就在死去的那些妖族里。”
九凤的脑袋,顿时“嗡”的响了一下。
她是真的怕隋瑾瑜,真怕。那具次身仿佛没有脑子,真身又迟迟不出现,整个隋家上下都邪了门似的难以沟通。
“他人在哪?”九凤声音立刻冷下来,十根大红色的指甲拢成了拳,道:“我现在要见他。”
沉泷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道:“不出意外,正往你这边来。他没点世家的兵,身后跟着的都是些没见过的生面孔,应该是隋家的族人。”
话音才落,门外便有了响动,伺候左右的女侍高声禀告:“殿下,隋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九凤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被推开的两扇门,眼中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这次来的若是那具晃而郎当没脑子的次身,她非将人骂个狗血淋头,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哪怕今天出去打一架,她也非将这人囚在九凤府不可。
可不是。
那人一进来,九凤就知道不是,原因无他,两人气质相差太多了。
修行功法使然,隋瑾瑜一身几角,只要他不主动说,谁也不知道眼前笑着跟自己说话的那个是次身,即便是对战,次身也能借用主身的能力,这令隋瑾瑜几乎毫无破绽,九凤也曾深信不疑——
妖都隋家的少主就是个空有外表的大傻子。
而眼前推门进来的这个,一身白衣,长笛握于掌中,同样一张脸,眉眼微抬时,却是谪仙般的气质。
“隋瑾瑜,你到底什么意思!”九凤冷声质问,头上的步摇随着她赤足走动的动作前后摇晃,现出一种盛世凌人的气势。
“九凤。”隋瑾瑜深深凝视她一眼,道:“羲和害我胞弟,这事绝无可能善了。”
“我们和人族的账还没算完,你就急着和圣地开战?”九凤重重地拍了下案桌,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眼看两人间就要冒出火花,再不阻拦,立马都能出门左转生死决战台上见,风商羽和沉泷之对视一眼,一人拉住了一个。
风商羽捏了下九凤的手腕,低声道:“出了这样的事,一时情急是人之常情,你好好说,好好商量。”
沉泷之也笑着打圆场,面朝隋瑾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瑾瑜公子,你们之前说要找人,忙前忙后的都是九凤族的人,包括羲和那几个执事,也是他们出的手。”
“一个执事被抹除记忆,这是羲和内部的事,什么也说明不了。若是公子放心,之后的事,可以交给我去查证。”他笑得温和:“沉羽阁在收拢消息这一块,尚没有对手。”
曾经那个隋瑾瑜可能听不出这种“和稀泥”的话术,但站在面前这个,显然不好糊弄,他看着九凤,道:“三个月,我只等三个月,与羲和这笔账,其他族无需站队,更不必说什么拖累人的风凉话。”
“我隋家公子的命虽没有你楚遥想的金贵,但也没到能任人打杀的程度。”
隋瑾瑜脚踏出门槛,又转身,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若死了,不必隋家起头,天下必乱。”
说罢,他身影云雾般散开。
九凤被这样的姿态气得连连咬牙,道:“还天下必乱,天下少了谁转不起来?”
“还真有。”这种时候,沉泷之还在接话,他耸了耸肩,道:“据沉羽阁对远古书籍的搜寻,有一个种族,每隔万年,会出一只瑞兽,瑞兽生,则代表未来或有大灾难。它若不死,劫难将顺利平息,化险为夷,它若中途夭折,则代表天下大变,大难临头。”
“什么东西,悬乎成这样。”九凤伸手将自己头顶的金步摇插回发顶,不以为意。
“远古时这种说法很盛行,但后来,就是魅之后,那个种族彻底灭绝,于是这种说法被称为哗众取宠的噱头,渐渐没人提了。”沉泷之笑着放出谜底:“天攰,熟悉吧?”
九凤翻了个白眼,道:“我只听说过天攰很强,有被誉为“囚天之牢”的尾羽,瑞兽不瑞兽的,没人提过。”
说罢,她捏出腰间的灵符,无比头疼地道:“这事我管不了了,你也别暗戳戳去查了,我跟薛妤,善殊打声招呼,让他们问问季庭溇,是还是不是,给个话,之后怎么处理,听天由命吧。”
“但这几个月,在人皇下位之前,不管隋瑾瑜还是季庭溇,全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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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妤已经一个月没进殿前司,没见朝华等人了。
她太忙,忙到亮起的灵符都来不及看两眼,直到九凤试了第二次,她看着那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名字,拧了下眉点了点灵符。
“这事怎么说。”九凤说完了来龙去脉,道:“让季庭溇给个说法,编也编一个出来。”
“我早跟你说过,这家疯得很,谁阻拦他们,温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相比于妖都五世家内讧,自损实力,和圣地较量一番,明显更符合实际一点。”
平时,九凤和薛妤,善殊等人嘻嘻哈哈闹,开一开玩笑,可真说到底,她到底先是妖族,也先是妖都未来领袖。
隋家和圣地,孰轻孰重,谁是自家人,分得无比清楚。
“不必问季庭溇。”薛妤怔了怔,推开手边的活,清声道:“往邺都查。”
“查?”九凤呆滞了下,又怀疑自己听错了,问:“查哪?”
“我。”
九凤脑子刹那间像是被打通了一样,半晌,她咽了下口水,迟疑地问:“溯侑?”
薛妤没回应,可这在九凤耳朵里,比默认了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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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断和九凤那边的联系,薛妤盯着眼前的案桌看了看,指尖摁了摁眉心。
她已经一个月没见溯侑了。
不止她忙,殿前司也忙,溯侑任公子之职,除了她这里,还得在邺主手底下做事。
就在此时,门口伺候的女侍禀报道:“殿下,溯侑公子和朝华大人到了。”
薛妤抬眼,眉尖微微舒展开,道:“宣进来。”
溯侑和朝华一前一后踏入殿内,两人展袖行礼,薛妤坐在案桌前,视线从朝华小小的脸蛋上自然而然地滑过去,落在一侧身形挺拔的男子身上。
他骨架好,皮相好,穿什么都别有韵味,若是衣袍颜色素淡些,眼微垂,眉往上一挑,就是谪仙般的风华气度。而像现在这样,深重的绛红色,墨发用一根发带松而低地绑着,即便不笑,用上处理正事时的肃然神情,也透着一种懒洋洋的慵懒意味。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视,溯侑抬眼回看她,也没别的动作,可眼尾就是撩起了小小的一撇,像一点深郁的笑意。
薛妤呼吸微顿。
很奇怪,明明不见面也没多久。
可有点想他,却是真的。
“殿下。”朝华已经接受有溯侑在的地方薛妤的视线总是会被圈去八成这件事,她低声道:“二十多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昨天有眉目了。”
不等薛妤开口问,她便道:“邺都新关进来一只茶妖,和殿下当年留意要的人一样,修的也是仙法,来自人间。”
薛妤蓦的抬眼,她问:“审过了没?犯的什么事?”
朝华摇头:“因为殿下吩咐,臣见到那只小妖第一时间,便将人扣在了私狱里。人还未审过,据押过来的人说,是因为乱施了雨,导致一处河堤失守,伤了不少人。”
薛妤从溯侑脸上收回视线,眼微微往下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须臾,她道:“朝华,你带路,我去一趟。”
闻言,朝华和溯侑齐齐抬眼,前者诧异,后者阴郁。
这段时间,薛妤的忙碌,他们看在眼里,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不然都压在手里自己解决,一只茶妖,该如何处理,吩咐下去就是了,根本不必亲自跑一趟。
朝华不明所以,溯侑的脑海里,却倏地闪过一句话——
【他有了别人。】
这个他,指的是松珩,那么那个别人,说的是谁,在这一刻,清晰明了。
从偏殿到殿前司私狱,一路无话。
关押茶妖的是个单独的隔间,可到底是牢狱中,该有的腐臭,腥烂味道止不住的往鼻子里钻,守门的狱卒对着三人行大礼,又忙不迭在墙边点了盏油灯,薛妤就借着这点微弱的光线,站在大牢边居高临下地去看屈膝蹲在墙边的女子。
“抬头。”薛妤清声道。
里面的人便乖乖抬头,她长了双柔柔怯怯的眼睛,被人一吓,露出水洗似的朦胧雾气来,裙摆破得不成样子,露出的肌肤白而细腻。
许是种族天性,又许是修仙法的原因,即便在这样污秽的场合,她那张脸依旧显得干净素白。
我见犹怜,确实会是松珩喜欢的样子。
薛妤慢慢蹲下来,她直视那双眼睛,问的却不是有关松珩,有关名姓的问题:“你很不喜欢邺都?”
茶仙瑟缩了下,连忙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白兔似的,嗫嚅着道:“没,没有。”
“那我换种说法。”即便是平视,薛妤给人的压迫感却仍极强:“我邺都,有得罪你的地方?”
只可惜,眼前这个茶仙给不了她回答,而是慌乱地,不知所措地往后缩了缩,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薛妤站起身来,在原地停了许久,才转身走出了私狱。
溯侑跟在她身后三四步的距离,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脚步,宽大的衣袖被庭廊中的风吹得荡动,像人间歌姬扬起的两抹勾人水袖。
或许他就是骨子里比人多一份贪婪,最开始承她恩情,想着能帮她,真能帮到她了,又想靠近一点,现在,用尽各种手段,终于得她点头应允了,仍然觉得不够。
他们的关系,她瞒着所有人,可关于松珩,关于从前那段感情,她从不避讳。
全天下都能知道,那就是她曾经喜欢过的男子。
那是一种坦荡的,毫不隐藏的情感,他甚至能想象到,曾经,有多少男子羡慕被她如此偏爱,如此对待的松珩。
溯侑不得不承认。
他就是患得患失。就是见不得她那么冷静,能晾着才在一起没多久的他一个月的人,却因为和松珩沾边的事,露出这样大的情绪波动。
路上,朝华问:“殿下,里面那个,怎么处理?”
薛妤没有出声,直到朝华以为她不会再出声的时候,才听到回应,淡而漠然的一句:“按规矩来。”
回了偏殿,正好朝年和愁离一起进来,薛妤一个月没露面,几人手里都压着事要禀报。
茶仙的事从那句“按规矩来”之后便告一段段落,薛妤没再因为这个而多去想从前的事,于是目光重新放在了溯侑身上。
朝华禀报政务,她听得认真,时不时低声说两句,而后抬头看溯侑一眼。
三四眼之后,她发现,自打回来之后,男人眼尾那点生动而馥郁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溯侑这个人,十分能忍,单看神情,根本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可真要刻意做给人看的时候,不论是那种苏到骨子里的荡漾情愫,还是拒人千里的不开心,都十分明显。
明显到薛妤都能察觉到。
或者说,这本就是对着她来的。
等朝华,朝年,愁离一一禀报过手头上的事,大家的目光便齐齐落到溯侑身上,他朝左迈出一步,将手里的卷轴放在薛妤案桌前,道:“请殿下过目。”
“妖都流言散布出去之后,人皇裘桐便与万仞门,千机门等地的掌门,长老见过面,当天下午,便有义愤填膺的否认和澄清之言由各大酒楼中传出。”
他娓娓道来,声音低而浅,像在耳边呼气一样,音色却极为干净,没有一丝一毫那日唇齿交缠时粘稠的纠缠意味。
“殿下看这里。”他手指点在卷轴上的一处地点,耐心道:“这是裘桐除朝堂内的亲信外,最信任的一族,是个隐世家族,姓徐,世代和朝廷交好,在裘桐手中得过不少好处,这一个月,裘桐与徐家家主见过五次。”
“徐家乃锻器师世家,听闻族内有秘术,可蕴养灵宝。依臣之见,殿下可派翊卫司的能人异士接着追查,或与沉羽阁做交易,让他们代为探查。”
四句话,他唤了三句殿下。
这个称呼,他确实叫得少,一声接一声吐露出来时,比“女郎”二字还生疏。
薛妤端坐在凳椅上,就那样看着他,良久,她伸手摁下点在卷轴上的那根修长手指,将两个字眼重复了一遍:“殿下。”
她皱眉,问:“就只是殿下?”
透过那双眼睛,溯侑似乎能将后面那句话补充完整——
你就只是我的臣子,是吧?
另外三人看着这一幕,惊得无声对视,搞不清状况,朝年甚至克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啊”了一声,又飞快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