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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无声的环境中,他这一声动静,来得响亮而突兀。
朝年捏着手里的画册迟疑地扭头看过去,见他神色不对,急忙三步做两步行至那张摞满了文书的案桌前,手指抵着喉咙规规矩矩开口:“公子,那两百条要点,我都记下了。”
溯侑抽长的背脊直直地抵着椅背,灯光下,他神情难测,半晌,才点了点他手中的画册,微微哑着嗓子,问:“是什么?”
朝年见他不是临时抽查,一颗心放了大半,他松了口气,将画册摊平放到他跟前,道:“殿下没说,但我看着,像是主君那边给殿下物色的夫婿人选。”
曳动的火苗拔高又压低,一点橘光照下来,落在溯侑的手背上,照得他肌肤透明似的亮薄。
他视线转了一圈,凝到那本画册上。
不得不说,为邺主做事的画师,笔下功力确实不俗。又或者说,曾经风流潇洒,含笑淌过红尘的主君,在这方面,是半点不肯委屈自己的女儿。
同样的眼,鼻,以画像呈现出来时,愣是有几分截然不同的神采。那一张张面孔,有的少年意气,英姿勃发,有的温柔腼腆,儒雅秀气,总之,能被画上去的,没一个丑的。
溯侑随意扫了扫,视线放在下面的任务介绍上。
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无一不是家世显赫,屹立千百年有余的世家,上面一字一句,全是底气,也写满了簪缨世家的满门荣耀。
溯侑凝着眉一页一页往后翻,不知翻到哪一页,他像是没了兴趣,意兴阑珊地将画册“啪”的一声合上,问:“殿下的王夫,在这里面选?”
偌大的殿前司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人,谈的又是男女之间的风韵之事,朝年压低了声,分析得头头是道:“王夫怎么选,从哪家选,得看殿下自己。但殿下嘛,和你一样,出了名的只热衷修炼和案桌前的政务,在这方面,估计没什么想法。”
“所以到最后,应当会分析利弊,选最合适的家族。”一说到这个,朝年可有话说了,他将那画册掀开,翻到第一页,指着上面的人给溯侑介绍道:“何家二公子。”
说完,他又翻到第二页,道:“这是许家小公子。”
何家,许家,都是圣地外风头正盛,熬过数千年变幻的巨富之家,甚至有实力跟沉羽阁争一争,斗一斗。
这两人,哪一个拿出去,都是抢手的香馍馍,而到了邺都,在邺主的眼里,便成了被挑选的那个。
“我向朝华打听过,如果不出所料,殿下未来的王夫,便是这两人中的一个。”朝年想了想,又朝下看了眼,沉吟片刻,又道:“当然,若是殿下觉得这两个都不错,全收了也不是不行。”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溯侑指腹摁了摁腕骨一侧,半晌没说话。
他不得不承认,跟这些屹立无数年的古老门庭相比,他空有公子之位,孑然一身是真,无所依仗也是真。
可他也得承认。
他听不了这种话,一句都听不了。
别说什么王夫,侍君与侧君,但凡有个男的接近薛妤,露出亲近之意,他都无法克制,难以忍受。
“你还挺会想。”
不知何时,薛妤无声无息站在殿前司后门的通道后,雪肤乌发,身影纤细窈窕,形状好看的手指间绕着几根雪白的丝线,随着她走动的幅度松松地晃荡着,像某种细细的倒垂下来的藤蔓。
她踱步而来,站在三五步开外,视线落在被捉了个正着,心虚得左顾右盼的朝年身上,红唇微动:“跟你们公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朝年跟着她的时间长,相对别人,该规矩的时候规矩,该放肆的时候,也更放肆。眼下见她不生气,他索性大着胆子好奇地问:“殿下,这些人里,你有钟意的没?”
溯侑跟着看过去,眉眼清朗深邃。
他无声捏紧手中的墨笔,既紧张,又忐忑。
“没看。”薛妤的回答利落得有点不近人情。
朝年掀开画册翻到第一页,不动声色推到她手边,道:“殿下,你不然看几眼?不然主君那里,催起来也不好说。”
溯侑神色微不可见阴翳下来,他想,两百条需知,对朝年来说,还是太少了。
可与此同时,他其实心知肚明,朝年后面那句话说得没错。
这一段,躲,是躲不过的。
薛妤瞥了眼那不厚不薄的图册,并没有拿起来看两眼,反而随手拿了本堆在溯侑案桌上的奏本,轻声道:“飞云端开启在即,主君不会问这些。”
实际上,几百年后这世间一团乱账,就连圣地也处在水深火热的动荡之中,再加上松珩来的那么一出,薛妤的心思,压根没一分是放在这种事上的。
琉璃灯下,光氤氲成聚而不散的一团,随着朝年三言两语的搅合和薛妤难得的配合,气氛难得柔和了几分。
朝年闲不住嘴,憋不住话,他听完薛妤那句十分敷衍的话,顿时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他手臂撑在朝华桌上,贼兮兮地开口:“前两天,朝华问我珊州进展的时候,跟愁离聊起九凤家的时候还说呢。说殿下日后的王夫,家世背景什么的都不说,最先一点,要有容人之量,别因为一点小事就跟殿下闹。”
溯侑眼神飞快闪烁,觉得今夜朝年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往自己胸膛里扎。
大度,容人之量。
别的还好说,但就这两个词,他有自知之明,跟自己肯定是不沾边。
薛妤侧身,就着溯侑的案桌,扫了小半块地方出来,又取了只笔,在白纸上飞快落下几个字。听了朝年的话,难得勾了勾嘴角,道:“你姐姐心全偏到我这边了,说的话没法听。”
这话朝年显然也认同,他眼珠转了转,看向溯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脱口而出便问:“公子呢?可有喜欢的姑娘?”
闻言,薛妤才提起的笔,在半空停了停,像是也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兴趣,刻意等着回答似的。
若此时此刻,只有朝年一个人在,溯侑望着他那笑嘻嘻的脸,有成千上百种否认的,一带而过的方式,他甚至能勾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将朝年骗得将自己的老底交代干净。
可偏偏,她在这。
就在他身侧,咫尺间的距离。
那句“没有”,便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一样,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四周俱静,只剩下几人起起落落,一声接一声的呼吸声。
溯侑用力握了下手掌,半晌,他似是认命般地嗯了一声,哑着声线道:“有。”
他不是不能否认,不是不能说谎,可,以薛妤的性格,他不说,她就永远不会朝这方面想。
他亦想不唐突,不冲动,徐徐图之,水到渠成,等站到足够高的位置,有足够多的底气,再迈出一步,又迈出一步。
然,薛妤都要考虑婚姻之事了。
朝年没想到能撬动他这张嘴,更没想到还真撬出了东西,一下来了精神,连声道:“还真有?那姑娘是哪里人?公子与她是怎样认识的?”
他问完,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怕大腿,恍然大悟道:“是不是离开玄家后的百年里遇上的?那这么说起来,是老相识。”
溯侑面色微凛,道:“朝年,你审犯人?”
朝年不由缩了缩脖子,半晌,又不怕死地问了句:“公子,我就是好奇,真好奇,想象不出来,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姑娘?”
喜欢怎样的姑娘。
这个问题,大抵是所有经历过青春岁月的少年郎都曾思考过的,娴静的,温柔的,或是活泼俏皮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那是一段温柔的旖梦。
溯侑是个例外。彼时,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还有什么心思考虑别的。
他推了下跟前堆成小山的卷宗,借着余光去追寻薛妤的反应,停顿半晌,道:“没想过。”
“喜欢上之后,觉得她,怎样都好。”
哪里都好。
这话一说出来,不止朝年,就连薛妤也愣了下。
她见过他在外说一不二,生杀予夺的样子,也见过他微醺时眯着眼的潇洒,柔旖,唯独没听过他这样的语调,没见过他这样怀念着含笑说起一个人的模样。
若不是她通过璇玑看过他的记忆,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情深根种的老相识,也没有什么纠缠不清的红颜知己。
她险些都要信以为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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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倥偬而过,一眨眼,邺都下了第一场雪,日月之轮下,筑起无数空中楼阁,密密麻麻,星罗棋布,一眼望不到尽头。
飞云端开启只剩最后一日,邺都外面,比里面热闹不知多少。
沉羽阁分阁掐着点在前几天完工,七层宝塔高耸入云。他们做了不知多少年生意,最知道怎样的时候,该推出怎样的东西,于是各种大大小小疗伤的,保命的丹药,还有防身的,另有作用的法宝,往往才推出去,就被抢购一空。
这些世家出手,大方得出人意料。
薛妤见过沉泷之几面,后者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一派春风得意,显然收获匪浅。
到了晚上,那些闹得震天响的动静反而平息下来,师门世家中的带队前辈,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询问,检查门中弟子的天机书。那些该叮嘱,该牢记的注意事项,挂在嘴边翻来覆去的重复。
就连圣地也不例外。
妖都在这个时候浩浩荡荡登场。
只见九凤为首的队伍朝前,格外坦荡地空着手经过检测的天机书卷轴,在遭遇那层横亘而至的阻碍时,她眼皮凉凉地往上抬,五指微张,一层漾荡着涟漪的灵戒顺势而开。
数不尽的灵石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如瀑布一样倒下来。
哗啦啦。
哗啦啦。
数百米之内,耳边全是这种清脆的,响亮的节奏。
“啧。”季庭溇望着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侧头去跟薛妤搭话:“看见没,妖都财大气粗,一点不掺水分。”
“若是不出意外,我们在秘境外围应该跟他们对不上,但进了秘境之渊,为争夺机缘,那就不一定了。”
薛妤唇瓣翕动,道:“无主之物,各凭本事。”
“说是这样说,就怕他们不光明正大。”季庭溇正色起来,瞅了瞅左右,低声道:“对了。妖都那个神神秘秘将温家挤下去的第二世家,你听到消息了吧。”
“有所耳闻。”
“他们简直有病。”季庭溇顾忌着场合,憋了一肚子气,在薛妤面前,直言道:“他们最近在查羲和。”
薛妤凝眉望过去,才要开口,便见溯侑走过来。
他站在一边,身姿挺立,气度高华,长剑抵在小雪覆落的枯黄草堆上,眉目疏朗,站在人群中说不出的惹眼。
“我知道你跟你的公子感情好,但你现在先听我说完。”季庭溇坚持不懈道:“我话说了半段,薛妤你看着我,你让我说完。”
薛妤不耐烦地压了压唇角,溯侑朝季庭溇不紧不慢做礼,像是被什么字眼取悦到了,分外好脾气地道:“圣子请讲。”
“他们堂而皇之迷晕了羲和五六个执事,用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挖走了他们的记忆,除此之外,他们在查羲和过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经手的每一桩案子。”
“每一桩。”季庭溇比了个“服气”的手势,道:“大小都查。”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看到有很多读者关心,想了想还是解释一下,没有什么狗血三角恋,一死一伤be白月光之类的情节,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