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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迹酒楼视野极好,南通北透,站在屋顶,能同时将东西两街和城南巷口的动静收入眼底。
溯侑在这里等了一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溯侑和薛妤是同类人,他们心思同样缜密,因此很多事总会想到一起去。
比如来云迹酒楼盯梢。
在来之前,他得了朝年传信,说尘世灯已经被女郎取下,妖僧也已经入局。
情况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已经接近尾声,来云迹酒楼不过是图个安心。
溯侑坐在酒楼屋檐之上,半截衣摆悬空,像裙摆一样被风吹得撒开,花瓣似的一片片剥开,现出一番旖旎的风韵。
妖芜果能缓解他体内疼痛,却不能根治。才经历生长期的妖对这个过程总是难以接受的,那种疼痛,即使服了上好的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休息,也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是破碎的,挪一下手指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在这个过程中,体内的妖性会被激发,血脉越纯粹,承受的痛苦越大,像九凤那种的,若是轻易放出去,说不定会短暂丧失本性大开杀戒。
按理说,一只只有一半妖族血脉的妖鬼,不会经历这个过程,即使经历,也只是走个过场。
可就是在这样的诸般前提下,溯侑仍觉得自己每呼出一口气都是滚烫的,两腮像发高烧一样红润起来,他轻轻阖着眼,一下觉得身体像是浸泡在岩浆里,一下又被屋顶的风吹得猛的一个战栗。
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一股不受控制破坏欲从心底升腾而起,在突突跳动的血管里横冲直撞,像小鸟一样拍打着翅翼喧闹叫嚣。
他的生长期出乎意料的来得迅猛而热烈,好似身体里藏着的那点稀薄血脉原本就是什么高贵而神秘的东西。
弯刀一样的清月升至半空,溯侑算着大阵开始的时间,抬头朝城南方向看去,眼底几乎是沉甸甸的一片黑。
因为布置了隔绝大阵,他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里面山崩地裂的搏杀对弈。
视线中久无动静,他却仍尽职尽责地守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能做的,好像永远只有这些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小半个时辰之后,溯侑身体微不可见绷了绷,手指垂在一侧琉璃瓦上,浅而短地落了一笔。
“……被杀意锁定了。”他轻喃出声,呼吸滚热,思绪在永无止歇的疼痛和渐渐难以控制的躁意中维持清明。
这个时候附近能出来修为不俗的人查看,并且悄无声息锁定他的气息,怀着杀人灭口的心思,只能证明一件事。
有什么不能让圣地知道的人或家族要出面行动了。
奔着城南去的,去做什么?要么救妖僧,要么救鬼婴。
这件事,若是宿州世家跟妖物勾结作乱,溯侑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那人该是怎样的生气,失望。
虽然她从不表达出来。
溯侑依旧垂着眼,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心里却飞快计算着。暗中潜伏的人现在不杀他,无非是看他修为不足,气息紊乱,干预不了他们的大事,而他们有更紧急的事要做,不便在这个时候打草惊蛇坏了好时机,那么,他会在事情办成之后再动手。
这之间,都是他的时间。
他身上还有三件灵宝,是早前混得风生水起时在一处秘境中所得。
他们既然这样藏着掖着,说明对薛妤和善殊有所忌惮,实力不在大能级别,也不会是那种活了数千年的老怪物,那他借着灵宝之力,哪怕受点伤,也能成功逃脱。
而在这之前,他要看到今夜出手的是哪家人家。
事实证明,溯侑在算计人心这方面几乎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
潜伏在暗中的人果真没有即刻动手杀他。
他赌来人张狂自大,赌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亦赌他们心有顾忌,不敢声张。
他一样不错,全赌对了。
没过多久,城南一座宅中有了动静,先是两三个套着灰扑扑仆从衣裳的人开了一处侧门,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伸长了脖子,像灰头土脸的滑稽小丑。
很快,那几个仆从匆匆跑出来,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如水的月光下,他们那身衣裳后刺着的纹路,以及代表着家主的姓氏,隔着远远的距离,无所遗漏地落在溯侑的眼中。
一个谢,一个云,一个令。
都是宿州城的大户人家。
这么拙劣的障眼法,几乎是在将人当傻子糊弄,溯侑倏而失笑。不知是因为成长期流转四肢百骸的剧痛,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他眼中映着璀然熠熠的光,明艳张扬到几乎不容人忽视的地步。
他静静坐着,脊背挺拔而直,姿态认真到像是在聆听先生讲课的学生。
那几个仆从耍戏一样出来跑了一圈,又原路跑了回去,再走出来的是一个全须全尾佩戴了面具、连半寸肌肤都没露在外面,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他轻功极高,低着头极快地朝城南掠去。
溯侑掩唇低低咳了两声,硬生生将破碎的血腥气沿着喉咙咽下,手掌放下来时,肩头因为忍耐轻而促地颤抖。
城南每座宅子都建得气派非常,大门上无一例外悬着府邸牌匾,一眼看过去,是谁是谁,一目了然,清晰分明。
可这座宅子不一样,溯侑看过去,全有一片蒙蒙雾色,别说牌匾上的字,就连里面的房屋样式都看不见,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一面刷了漆的红墙。
而整个城南人家,全是这种外墙。
“云雾阵。”溯侑在心底将这阵的名字咀嚼两遍。这些天他跟在薛妤身边,学了不少东西,从为人处世的态度,到秘笈术法的差异,甚至她时常还会让他看一些并不常见,可查事时说不定就会遇上的阵法。
云雾阵赫然在其之列。
这阵是典型的隐匿阵法,阵开启时,外人看不清阵内的任何事物,可那屋却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即使他此时拿着城南所有人家的名册一一对过去,到最后人数和姓氏也全是对的。
破局的方法唯有一种。
他进到阵中,拨开云雾,看清那牌匾上的字。
可若是如此,他等于一举撞入不知深浅的敌营,再有灵宝傍身,也必定活不过今夜。
太过极端的手段,薛妤从来不喜欢。
于是只能之后再查。
过了一刻钟,先前如大雁般沉入夜色的黑衣人飞速奔了回来,模样格外狼狈,一头被一丝不苟梳起的发被打得散开,右手死死捂着左手臂膀处,鲜血止不住的一路淌出来,气息紊乱得像是体内在经历一场火山喷发。
左手臂膀往下,齐齐斩断,空荡荡一片,格外渗人。
显而易见,既没有抢到东西,又赔了一条手臂。
血腥气在溯侑眼前成百,成千倍放大。他像是被一盆凉水泼中,身体彻彻底底僵下来。
那些喷涌而出的殷红血滴,对成长期的大妖来说,是致命的引诱。
有一瞬间,溯侑几乎忘记了背后时时盯着的那股杀意,也忘了眼下的处境,他只想不顾一切扑上去,吸食新鲜的血肉,再将这城南用一把火燎遍。
他骨子里需要那些东西,渴望那些东西。
溯侑的手掌缓缓握拢,重而急地闭了下眼,艰难算着身后那人出手的时间,喉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气息如岩浆般滚热,两腮红得像是重重涂上了姑娘家新制的脂粉,浓墨重彩的两笔。
他的状态受血气的影响,变得越发恶劣,脑中绷着最后一根理智的弦,摇摇欲坠。
那根弦不是仁义道德,世俗成见,不是人们脸上将会挂着的惊恐和稚子无辜的啼哭。
那根弦叫薛妤。
他从来没将自己看得很高很重,于是知道,若是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必身后藏着的那位出手,薛妤会亲自了解他。
他可以死在敌人手中,可以被抛尸荒野,化为脓水烂到泥土里,可唯独,他不想死在薛妤手里。
不想叫她知道,她花了心思认真培养,觉得尚能有救的人,骨子里还是这样卑劣,丑陋,不堪的东西。
冰火两重天的尽头,理智彻底支撑不住的前一刻,他腰间的灵符恰到好处地燃烧起来。
朝年的声音传出来:“溯侑,你在哪呢?我怎么没在执法堂看见你?”
溯侑舔了舔唇,默了片刻,开口时声线难得的哑着,像一捧粗粝的砂:“我、没在。”
朝年在寒风中吸了吸鼻子,声音刻意压低着,显得有些着急:“你快回来。我们这突然出了点变故,女郎让我收集整理宿州和周边城池所有世家的资料。”
“女郎为留下鬼婴强行动用封印,受了不轻的伤,方才还吐了血,我实在放心不下,将轻罗和梁燕留下整理了,但女郎要得急,她们两个没你懂那些,需要你帮忙才来得及。”
溯侑熊熊烧着的一腔滚烫血液被几个字眼镇压下来,他瞳仁里映着天穹上一轮弯月,声音轻得能揉碎进夜风里:“受伤了?”
他的尾音勾着,现出一点不近人情的漠然,反正听不出什么关心的受牵动的意思。
朝年习惯了他这么说话,闷闷地嗯了一声,道:“原本一切顺顺利利的,谁知出了个黑衣人……”像是知道自己又说多了,他潦草地总结:“这事说来话长,跟我们先前想的不大一样,总之你快回来,回来再说。”
溯侑站起身,身影摇摇欲坠,像一根踩在钢丝线上随时要掉下去的鸟雀,而原本那些不受控制,跃跃欲试,冲动渴望,通通收敛进身体里,唯有眼底沉甸甸的黑,昭显出另一种不同往常的恣睢。
一个城有多大,光是城南这片地区的世家,她就足足看了两三天的地图资料。
更别说周边城池。
根本看不完,就是看完了,等他们分析出来了,幕后黑手早将一切抹得干净,换个地方销声匿迹了。
溯侑没做全身而退的打算了。
他指尖夹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灵符,话语冷静而清晰:“朝年,将灵符交到女郎手中。”
这段时间,薛妤信他,看重他,总将重要任务教给他,朝年于是没问什么,匆匆说了句:“等着。”
身后银丝一样的刀光带出破空之势,由远及近朝溯侑站着的方向斩去。
他似是早料到这一幕,身形蓦的倒转,借着脚下砖瓦的着力倏的跃至半空,沾着冰冷湿气的发被高高束着,勾勒出少年那张美得极有侵占性的脸,全是某种蓬勃抽长的生动之气。
溯侑的袖中飞出一把巴掌大的青铜钥匙,箭矢般朝着身后终于现出身形的幕后人而去,还没等来人看清钥匙的真面目,它就在半空中猝不及防炸开,“砰”的一声,像孩童恶作剧般在半夜点燃的烟花。
来人瞳孔一缩,迫不得已抽身而出改了轨迹,暂避锋芒。
而溯侑借着这股巧劲,落叶般飘到城南的巷口,朝着最里面那座像是在吞云吐雾的府邸而去,反震的力道将他暴露在外的十指炸得鲜血淋漓,他垂着眼,压着唇,恍若未觉。
那位断臂的黑衣人才进府门,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反应都慢一拍,等察觉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砰”的又是一声,他睁着眼倒在绚烂的火光中。
“竖子尔敢!!”身后是那个紧随而至,却不得不避着那团光走,怒到目眦欲裂的老者。
灵宝自爆,不认主人,溯侑离得稍远,也被这样的力道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腾挪了位,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唇角口鼻处流出的血,抬眼朝府门前的牌匾上望。
这一次,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只见牌匾上雾气不再,而是用正楷提着三个威严端肃的字——昭王府。
原来是这样。
另一边,灵符才传到薛妤手中,便是接连两声山摇地动般的响动,薛妤霍的起身,遥遥看向云迹酒楼的方向,像是很快意识到什么,问:“你在哪?”
“女郎。”溯侑长而瘦的指骨根根收拢在断臂黑衣人的喉骨处,直到一声声传来清脆的碎骨声,他才慢慢垂手,颤着长长的眼睫,条理清晰地说自己的猜测:“与妖僧,鬼婴有勾搭的,是昭王府。”
“宿州城的资料全部整理好,放在——”
“溯侑。”薛妤一字一句冷了下去,话语中难得带着点色厉内荏的意思:“立刻退出来。”
“臣被围困。”溯侑璀然一笑,衣摆迎着夜风猎猎作响,仿佛又成了审判台上那个浑身是刺,浑然听不进任何一句话的样子,“没法退了。”
他这辈子活得卑微而艰难,像野草想尽办法求生,却自有骨子里的傲气,一生不为臣为奴。
这是第一次,好似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从审判台上将他救下,接经脉,赐丹药,给秘笈,又牵着他将他从引妖的阵法中走出来,不遗余力栽培付出的种种心力。
“一刻钟。”薛妤噌的迈开腿往外走,“溯侑,用你任何保命的办法。”
“撑一刻钟,我马上到。”